琴师

　　“路途长长长长至故里，是人走不完的诗句。把悲欢谱作曲为你弹起，才感伤何为身不由己。”
　　——音频怪物《琴师》
　　“琴者，情也；琴者，禁也。”
　　昔者伯牙为知音离去而毅然绝弦，发出“三尺瑶琴为君死，此曲终兮不复弹”的悲慨，知音已逝，琴也成了没有灵魂的器物，还有谁能读懂高山流水的琴音？竹林七贤的领袖嵇康从容赴死，在为其求情的三千太学弟子面前演奏了“广陵绝响”，从此世间再无那个龙章凤姿的嵇叔夜；高渐离伫立在易水河畔，为引为生死之交的知己谱就了一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离歌，哪怕这一去就是永别，但曾经击筑和歌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早年潦倒的司马相如也因一曲《凤囚凰》，博得了才女卓文君的青睐，才有了二人当垆卖酒的佳话。
　　抚摸着散发淡淡香气的桐木琴身，聆听着醇厚悠远的琴声，如同置身于幽静的山林中，凡尘俗世带来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天地间只余空旷辽远的铮铮琴音。我的思绪仿佛穿越了遥远的时空，飘到了不知名的远方。
　　华贵的宫殿里，传出了悠扬的琴声，丝丝扣动人的心弦，我提着轻缓的脚步进入，只见一张清俊的眉眼跃入视线，他穿着一身月白长衫，瘦削的身材有几分单薄，纤秀苍白却不失力度的十指抚弄着琴弦，琴声便如淙淙流水般涌入听众的心田。然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那双光华流转的蓝瞳，并不妖异却摄人心魄，仿佛瞧上一眼便会呼吸一滞。这时，台上明黄色的衣袖一扬，一声沉稳中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不错！这西域来的琴师琴技果然了得，梅妃，你看如何？”“臣妾也觉得如此，不如陛下将他收下，不时为宫廷歌舞助兴。”那清丽的声音，一听便知是一位温婉的女子。“好，那就照爱妃说的办！来人，赏赐明珠十颗，锦缎五匹，封为正六品乐师。”皇帝龙颜大悦。然而，琴师只是淡淡地领旨称谢，脸上波澜不惊，那双本该光彩夺目的眼里却有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哀愁与寂寥。
　　每天夜里，总会有幽怨的琴声从宫殿里传来，仿佛有人在低声抽泣，如丝如缕，不绝于耳，凡是听到琴声的人无不为之感伤。人们说，那是琴师在思念家乡了。琴师的家乡在遥远的西凉国，那个弱小的国家无力庇护它的百姓，琴师便是作为战利品千里迢迢来到富饶的大汉的。一晃眼，琴师进宫已经三年了，然而皇帝并没有放他归国的意向，他便只能每晚借抚琴排解心中的离愁。月光再美，终究冰凉，繁荣的大汉再怎么壮美，也终究不是琴师的家。
　　然而，深夜无眠的又何止琴师一人。烛火摇曳的清冷宫殿里，梅妃拨弄了几下火折子，转身披上貂裘，走出门外，聆听着悲戚的琴声，不由自主地随着琴音哼唱起来，她的歌喉很美，清丽而又婉转，如同她本人。琴师听到和声，不由心头一颤，原来也有人懂得自己的心绪，是的，梅妃和他一样，都思念着那片回不去的故土。
　　这一天，宫里举办了盛大的歌舞宴会，皇帝命琴师抚琴一曲。琴师虽素来不喜这种觥筹交错、华丽奢靡的场合，但还是取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桐木琴，他弹奏的，是西凉国将士思念故乡的歌谣，“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梅妃顿觉琴声有熟悉之感，回忆起母亲曾经抱着自己，轻轻哼唱的就是这首歌谣，眼眶不禁湿润。此时宴会的其他丝竹燕乐突然停止了，原本热闹的大殿气氛陡然凝固，皇帝脸色一沉，怒道：“小小一个琴师，竟然也敢在这种场合扫兴。来人，把这大逆不道的琴师打入天牢！”“是啊，自己不过是统治者微贱的玩物，高兴时让你出来弹个小曲儿活跃活跃气氛，一旦惹得那人不快一句话就可以要你的命。早就该明白的，不是吗？”琴师嘴角扯出一个无力的苦笑，暗暗自嘲道，仿佛已经看穿生死。只是，可惜再也回不去了，还有那和歌之人，只怕再也见不到了。
　　狭小阴暗的牢房里，琴师静静地站在窗口，孤身对望着天边的那轮明月，此刻他的眼底只剩寂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吧。远方的亲人，你们还好吗？自己来到大汉这么久，似乎从来不曾有过快乐。即使是宫里的人或真诚或奉承的赞誉，即使是周围人人欢歌笑语的歌舞盛宴，都从未给自己带来过真正的快乐。他忽然开始疯狂地怀念，怀念起故国的点点滴滴，阿爹阿娘慈爱的眼神，淘气的小弟常常惹事却把过错推给自己，还有长姊们取笑自己秀气的外表常常被人误认为是女孩子。那段天真无邪的时光，却再也回不去了。“是啊，回不去了。”他喃喃自语道。突然，一阵窸窣的声音让琴师从回忆中惊醒，他循声望去，却见那日的梅妃出现在自己眼前，他感到讶异，眼前这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仿佛是一场梦，他并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不知所措地望着她。梅妃看着清减了不少的琴师，原先印象中一尘不染的素衣白裳也染上了脏污的尘土，却并不十分显得狼狈。她走上前去，仿佛下意识般为他拂去衣上尘埃，转身捧起一碗热粥，轻声说：“这么多天没吃东西，饿了吧？尝尝看，这是我亲手做的。”看着琴师手上戴着的枷锁，她熟稔地舀起一勺热粥，送入他的口中，仿佛是相识已久的故人，不需过多解释。那清甜的粥汤咽入口中，仿佛也流进了干涸的心田，驱散了这几夜的寒意。那晚，她第一次和琴师谈起了自己的身世，“我的母亲是西凉国的公主，和亲嫁给了当朝丞相，虽然她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大方得体，和我父亲二人相敬如宾。然而，我明白，她一直想念着西凉国的一切，她说，西凉国有着最美的月光，最广袤的沙漠，最痴情的儿女，和最英勇的战士。而我，也从小向往着那一片土地……”琴师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只是不厌其烦地听她讲述着，脸上不时露出温和的笑容，那浅浅的一个微笑让人联想到冰雪消弭，草木萌芽。梅妃似乎有一瞬间的错愕：“你笑起来很好看呢，可惜很难得看见你的笑容。”琴师抿唇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自己是多久没有笑过了呢？似乎自从踏上这片土地，便失去了快乐这种奢侈的情绪。不过至少，自己明白这是来到大汉后，过的最快乐的一晚。
　　五年后的冬至，皇帝终于答应放琴师归国。琴师孤身一人，背着珍爱的琴一步步远离宫殿。白茫茫的天地间，只余空旷辽远的寂静。终于，要离开了吗？最后，他下意识地回望宫闱一眼，依稀看到那眉目如画的女子挥袖作别，仿佛，也看到了她眼中含着的泪水。那熟悉的歌声，久久萦绕在耳畔，不能忘却。琴师发现，自己第一次也有为离别而感伤的时候，而且是为了这座自己曾经厌倦、想要逃离的宫殿。忘不了的，是一座城，还是一个人？
　　那萧索瘦削的背影逐渐远去，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那些尘封的往事一并被掩埋进厚重的史书里，还有谁会记得在这座宫殿，曾经有一位琴师来过，然后又孑然离去。悠扬的琴声将我从梦境中唤起。琴师，是你么？但愿回到故乡的你能真正了却自己的心愿。琴声依旧，惟愿伊人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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