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骨

作者:青梅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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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洛安


      七月,我们一路南下至洛安城。初夏紫薇开得正盛,风压枝头,落花似一场飘扬纷飞的鹅毛大雪。轻纱将轿外景致隔得飘飘渺渺,水乡楼阁鳞次栉比,十里珠帘拂起袅袅碧烟。

      本是极妙的一幅江南佳景,可身边坐了个时时刻刻都看我不顺眼的人,实在颇毁风趣。

      其实我倒可以理解蔑阴此刻浑身散发着低气压的原因,要跟杀千刀的情敌同行还一行就行一年,也确实很让人郁闷。我猜一年前他会答应鬼车同我在凡界找换骨之人,是觉得不过找具凡胎安魂,分分钟后便可去修罗场揍我一顿。谁知这年头大家都很珍爱生命,司命星君和我们找了一年有余也没找着合适的人选。

      所幸容彻因上个劫被我揽了,未曾碰到那个原本要救他的女子,之后的祸端也会由此改变。我还有不少时间。

      要走大江南北打听人事,也不能无故引起什么骚乱,蔑阴与我此番皆是一身行走江湖的派头。衣服甚么的还算方便,只有头发比较麻烦。蔑阴是条极寒之地的深海龙,一头银发正随了那千里冰川上的皓皓冻雪,我遗传上任妖尊的紫红,传闻中他的发色偏红,而我偏紫,这大约是我和他在外貌上最大的差别,可这差别却因商羊是个色盲,在目前来看并无任何用处。出发前螭吻还送了我一副齐耳的面具并嘱咐我记得戴上,其实他原先备了两副,但蔑阴十分瞧不起这样,觉得只有女子才不敢抛头露面,我只好用另副面具换了几块方糖。

      我们来到位于蒙舍南方最肥沃一方土地的洛安城时,再过几天便是七月七。络角星河菡萏天,牛郎织女渡鹊桥,凡人欢喜这个故事,硬是把偷看姑娘洗澡还抢人家衣裳这等流氓行为描绘得如梦如幻,集市庙会也是热闹异常。借兰生身体的十年里我基本都窝在侯府,这种主要给才子佳人过的节日也没我一个仆从甚么事,所以我还真挺想去看一看。

      蔑阴听了我的想法后差点一掌拍碎客栈的桌子,小二很有眼力地赔着笑脸过来,迅速把碗筷收拾走了。我都没来得及说我的饭才吃到一半。

      蔑阴恶狠狠地剜我一眼:“没出息,不就是个庙会。”

      我想,他不让我去是因为我若在庙会上惹了什么是非那势必也会给他带来麻烦。其实平心而论我不太喜欢出风头,自然也很少惹麻烦,不晓得为什么以螭□□车为首的一票部下包括蔑阴都觉得我是个吸引麻烦的体质。

      他话刚一说完,邻桌就有几个配剑男子哈哈大笑:“兄弟此言差矣,今年的庙会可非比寻常,前些日子老天不放晴,武林大会也一直拖着拖到了七月七,你们可真赶了个巧。”顿了顿,神情带了丝向往:“据说碧蜀山庄段庄主的小女儿段婉玉也会来,那可是名满天下的美人儿啊。”

      蔑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明显是对凡人的武林大会不感兴趣。我对原来“避暑山庄”也可以有庄主并且还来参加武林大会表示惊叹。

      不过这的确是个不错的话头,很快客栈里其它桌的江湖人士都参与进来讨论美人,不,讨论武林大会。我在蔑阴的怒视下重新叫了些小菜,边吃边听。

      “段婉玉和封寄傲真是门当户对,这碧蜀山庄和封家堡结成亲家,以后江湖上的风可不都往一边儿吹了?”

      “最近几月崆峒派、铁沙门皆遭不知名的一伙人灭门,丐帮也是元气大伤,如今武林人人自危,以此来看,只要封寄傲出手,那盟主之位必定就是他的。”

      “小生听说溟水阁主绯衣也是武功高强,却不知他与封堡主谁更胜一筹。”

      “段婉玉美则美,也不过算是姿色上等,你们中可有谁见过绯衣的真面目?在下曾陪师傅赴昆山宴时见过一次,啧啧,那花容可真叫在下毕生难忘啊,啧啧啧……”

      他们尚在继续“啧”,我扒了一口饭进嘴里。近来客栈生意好得座无虚席,端菜的小伙计哪里撞得过结实壮硕的练家子,人流蹿动中便撞到了我这里,一碗热汤正正好好地把我浇个彻底,顿时整个人都散发出浓郁的罗宋香味。

      小伙计惊慌失措地连连道歉,蔑阴眯起眼睛望着他,我擦汤汁的同时还观察到蔑阴看向那小伙计时目光里的赞赏。

      我因带着面具,有些汤水顺着缝隙滚了进去,我没打算去下面具,也就不大好擦,年轻的小伙计确实手笨,两个人拿着原本就不太干净的抹布越擦越脏,越忙越乱,最终引起了其他正讨论武林大会的人的注意。

      蔑阴大约十分不喜欢受这种侧视,把伙计打发走了就来扯我的面具,凶巴巴道:“都脏成这样了你还不去下来?又不是丑到不能见人了。”

      他这一吼更引人注目,兴许是大家都很喜欢面具被揭下窗户纸被捅破这样探索神秘一般的感觉,纷纷饶有兴致地盯着我看,想知道这张面具后的脸究竟是不是丑到那样一种影响城容的境界。

      沾了汤的面具略略有些泛滑,我一个没拿住就被抢了过去,周围发出一阵倒吸气的声音。

      我装作事不关己地转头看风景。

      外头已是日薄西山的光景,连续几日浸受雨露滋润的百花纷繁绽盛,窈窕香帐笼在天边残霞掩映的红纱之中。这风景还真挺好看,我正欲接着欣赏,蔑阴发出充满不屑与鄙夷的冷哼,却见我迟迟不理他,连看都不看下,火气上来一手按着我的后脑勺就往桌上撞。“咚”的一声闷响,我被撞得脑袋发晕,揉了揉晃着眩花的眼角,周围投来十分赤裸的目光。

      我虽一向脾气不错,不错到这漫长的岁月里我几乎不曾真动过怒,但显然是时候该生一生气了。我酝酿着要发作,良久,却发现怎么也不能如愿以偿酝酿出愤怒情绪。我只好一边沮丧一边回忆着往日螭吻同鬼车吵架是怎样一副形容。其实说是吵架,基本上只有螭吻在吵,而鬼车总在必要之时不痛不痒地回一两句,便可以堵住螭吻的嘴。我自以为那两句必然是具有很大的威力。想了想,挑起眉头道:“吵什么,想让我用昨晚的方式让你闭嘴么。”蔑阴顿时作出吞了苍蝇一样的表情,再说不出话来。我心满意足地上楼回客房,起身之前不忘提起木筷再吃一口酱肘子。

      我正顶着满身汤渍边走边想后天该怎么趁蔑阴不注意时跑去逛庙灯顺便观摩下武林大会,模模糊糊听到身后有人说:“哥们儿,莫怪兄弟没提醒,就你相好这张脸,确实该用面具遮起来。”

      脚下一趔趄,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

      ——*——*——

      晚时皓月当空,几只相舞的萤火虫飞得高高的,不时明灭于朦胧夜色。

      司命持一把玉面纸扇踏着月色翩翩然推开门扉,险些被我当成盗贼套进麻袋里狠狠揍一顿。不过幸好他带来的是个不仅我包括蔑阴都期待已久的好消息,终于有人愿意喝下换骨酒借我几年肉身。

      彼时露色已深,没什么人会喜欢睡觉睡到一半时被人吵醒,连温柔的商羊都会横生怒气,更遑论本就残暴不堪的蔑阴。是以,我并没有叫醒他,独身跟着司命去了我的恩客处。

      恩客住在洛安城北略偏僻的一座府邸中。那府邸牌匾上刻着清秀灵运的三个字,“易安居”。

      我们用了穿墙术一路直穿屋舍,装潢家具皆为寻常,倒是里头不大不小的园子颇有些意思。林园主人为园子择了清雅素丽的色泽,奇石铺在绿茵小道,泠泠湖光之上落了座九曲的青玉回廊,一尾花莲游过湖心秋叶漾起圈圈涟漪,空茫般的静谧。细细欣赏,每一处细节都有精心安排,设计这园子的人必然是个妙人。

      湖心小亭之中,长身玉立着一个红衣男子。这般比血还艳上三分的大红衬着林园的翠绿居然未产生任何违和感,也是十分神奇。

      说实话,这男子几乎是我见过的把红色穿得最好看的人,就连当时去仙池赴太子喜宴时见到的新娘,那可是四海八荒公认的大美人,身上的红嫁衣是用八十一只浴火凤凰的尾翎做成。这样都比不上人家,可见他是有多配这种似火骄阳般的红艳。

      那人朝司命点点头,目光转向未戴面具的我时愣了愣,继而细长的眉眼一弯突兀地笑起来:“那些人都说男子长成我这样太过妖孽,想来他们一定是未曾见过公子。”

      妖尊大约也和妖孽差不多,我稀里糊涂地朝他笑笑。

      那人笑得愈发开心,一双凤眸里含着的笑意带了万般风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温言道:“你就是来同我做生意的渺无畔?”

      我点点头作揖道:“小生以骨换骨,算不上甚么生意。”

      如织夜色略略有些暗淡,我在湖面荷叶上变出几盏照明用的千帐灯,这才能仔细打量眼前人的模样,以及一旁躺在亭座上昏厥不醒的男人。

      因我们来得比较急,司命没同我具体说这次换骨对象的情况,只了了交代几句对方换骨的条件是救他爱的人一命。听这形容我原以为是哪个痴情书生为了救不久于人世的病弱佳人愿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如今这情形倒与我想象中的相差甚远。

      红衣男子眸色深沉地看着沉睡的男人,眼中似有一滩清水也无法化开的浓墨。“你能救他?”

      我说:“自然是能的。”我答得这么果断,并非信口开河。走近了看那昏迷的男人,天庭污浊之气缠绕,虽没什么致命伤,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口却是遍布全身,气息已十分微弱,想必是靠某种珍惜药材吊着那奄奄的一口气。我给他们打了个照应,急急忙忙地回了凤阳宫一趟。也多亏蔑阴往日时不时就来凤阳宫找我麻烦,这一趟路的速度我总是一再提升,闭着眼睛都能摸到。我拿着前些年友族进贡的上品丹药回来。这些药丸对神仙妖魔来说不过是滋阴补阳的小零嘴,对凡人就是救命仙丹。我双指携了一颗递到人嘴边时,对红衣男子道:“公子拿你的骨头,换你往日舍着性命去求的人罢。”

      他点头,缓慢坐了下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映着寒星冷光的匕首,轻轻抵住自己的膝盖:“我已听说换骨酒需以人骨作药引,不知就用我的膝盖骨可好?”

      其实我觉得应该随便选个小拇指这样的剁一剁,这样可以把损伤降到最低,毕竟像兰生那种生来比别人多根骨头的着实是可遇不可求。不过具体要剁哪根骨头是对方的自由,我不好妄加干涉,何况这样一个美人,无论少了哪根骨头都是很让人惋惜的。司命忙说“甚好甚好”,我便把手中的丹药喂进了昏迷之人的口中。与此同时,刀穿骨裂的声音骤然响起,激得人一个哆嗦。这红衣人果然是个狠角色,钢刀刮骨的疼痛居然也只是额上布了细细一层冷汗,狭长的凤眸紧紧闭起,一声不吭地隐忍。

      我挺想对他说痛就喊出来,又没什么丢人,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咽回肚子里。

      有些人的性子就是喜欢一个人承受一切,而且往往是沉默不语的,一字千金在他们身上有很好的体现。可你想,你不说出来别人怎么知道你疼呢。凡事皆需有个度,坚强亦不例外,过度坚强也只能是叫人埋怨不得心疼不能。倘若只是得不到别人怜惜也就罢了,就怕久而久之连自己都不心疼自己,那才是真任何稀世神药都救不好了。

      易安居内,茫茫夜色缠着枝头紫薇,凉风吹开亭檐上的花瓣,落满石阶,一地清冷芳香掩过血的腥气。

      此时螭吻不在,我也只好自己动手将最后一枚药引放进刚从妖界土里挖出来的一坛换骨之中。刚开壶时酒香刹那间四溢,不知道是我的丹药效果太妙还是被这酒的香味勾醒,那刚刚还沉睡的人低低地唤了几个字,有点像一个人的名字,我听得不太清楚,大约是红衣人的名字。

      我正感叹着自己做了个分离有情人的大反角儿,红衣人突然笑起来,伸手轻轻抚过男人的脸,动作小心得仿佛在描摹世上最珍贵且易损的墨画:“你有多久没叫过我。今夜之前,我还想着你醒来之后便会和段婉玉成亲,我用自己的命给别人做了嫁衣,真是不太划算。可如今,再听到你叫我一声名字,又觉得一切都很值。也是,我能跟你计较甚么呢。”

      我看着他,想“段婉玉”这名字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还没等我想起,一炷香的时间已到。司命盛了一碗酒,递给我。相比起十年前兰生的那坛,换骨似是又上了几层火候,一口灌下去愈发烫喉,却更是回味无穷。

      魂魄入身,我见到了他的回忆,也终于摸清楚了这段故事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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