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深语

作者:大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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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想之爱(上)


      阔别三年的村庄,随着拖拉机轰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近,我看着远处的炊烟微弱而倔强的一点点向上漂浮,在灰白色的天空里消逝。
      中原的冬天不比南方,呼一口气就要冒出好几个白圈,我这么想着,不禁又裹紧了身上的旧羽绒服。这是一片尚未开发的山区,寒气从深山中一阵阵渗出,仿佛有生命一般,永远蛰伏在零零星星散落在山脚的村落旁边,从小到大,我最害怕这里的冬天。目及之处,都是白色的雪,密密麻麻的覆盖着干枯的庄稼,但并不够厚,还是能看到那可怜的光秃秃的深色枝杈。
      我躺在老乡的拖拉机后面,身体随着颠簸的山路一抖一抖,偶尔吸吸快要流出的清鼻,昏昏欲睡。突然,几声清脆的好似风铃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我一怔,几粒冰块就这样掉在头顶上。
      “小伙,拖拉机熄火啦,你快下来帮我摇火!”老乡坐在驾驶座上叫我,我赶紧跳下车去转发动机,不一会,机器的轰鸣声终于盖住了耳畔的脆响。
      没有音调,却好听的叫人心碎的声音。村里人跟我说,这是树枝受不住冰碴子的重量,为了不使自己折断,就让冰碴子自己断裂的声音。时间太久了,我忘记了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是哪一年的冬天了,但我固执的认为这是只属于外婆村庄的声音。
      我听着一路的落冰,连车子在村口停下也没反应过来。
      村子还是那副老样子,大土坡上面的老房子也还是那样的落魄,白白的雪一路的蔓延,再没有被人和牲畜踏出的土色,我看着明明没有什么明显改变的建筑,说不上哪里给我的萧索和荒凉。
      “小帆?”
      听到熟悉的低呼,我不可置信的回过头,看到一张早已尘封在记忆深处的脸。

      要说我和兰疆的第一次见面,就像我第一次听到落冰的声音一样,太过自然而久远,早已模糊在记忆里了,不知什么时候,每年放假从城里去外婆村子里玩耍,都能见到那个穿着贵生叔旧衣服,拿着鞭子赶牛的他。
      一年一年的,从跟在牛身后跑、连话都说不完整的小孩子,到潇洒的挥着牛鞭把老牛赶回窝棚里的少年,我们不知不觉就长大了。
      但我们真正搭上话,应该还是我刚上初中的那年暑假。
      那时候山涧里的小溪还没有干涸,我们这帮孩子最喜欢拿着水壶去捉蝌蚪和小鱼。没有捉鱼的网,就拿手掌来网,站在水里半天不出声,到蝌蚪们放松了警惕,就突然把手插进水里捧上来,杀个措手不及,往往能捉到个好几只。不过那天不知怎么回事,一向只敢捉蝌蚪的我被一帮野孩子挑衅,赶鸭子上架的带到螃蟹最多的小溪源头去抓螃蟹王,据说那个螃蟹比贵生叔的手掌张开还大。
      “你们等着,我捉了螃蟹就给三姨奶带去煮了。”三姨奶住在外婆家隔壁,没事就爱收小孩捉来的螃蟹回去煮了吃。我把运动裤随便的卷巴卷巴,站在小溪源头放下豪言壮语,对着这帮脏兮兮的村里小孩,傲气的很。
      可毕竟我胆子小从来没敢捉过螃蟹,当我学着那帮小子把一块大石头搬起来试图寻找螃蟹的时候,一阵剧痛从脚趾袭来,我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摔倒在水里。
      这时候兰疆像英雄一样出现在我身边了。我想也许正是这一次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我不由自主的认为他是勇敢而充满奇迹的,然后一直活在这样的自我欺骗中不可自拔。
      据说那时候赶牛的兰疆正巧从那一片经过,就听到了我的豪言壮语,正想去瞧瞧我是怎么抓螃蟹王,就看到我形象全无的倒在水里。然后他立即拨开那群臭小孩把我从水里扛上来还顺便夹着螃蟹王的壳把它给抓了上来。
      之后他像个大人一样训斥了那帮小子一顿,就背着我带着螃蟹回村了。那时我趴在他背上说了什么都记不清楚了,也不知道最后那只大螃蟹到底有没有给三姨奶,留在脑海里的只剩深色带着汗味的皮肤和贵生叔那条洗了至少一百次的破背心。

      “你什么时候回的峡市?”他有些局促的抓抓脑袋,并没有看我,而是从一个方便面袋子里捏出一片报纸和小撮烟草,卷出一只烟点了。
      我们蹲在村头的第一间房子里,半晌才蹦出句话。
      “两周前吧。这不是凤姨的房子吗?她人呢?怎么连个门都不见了。”我从兜里也拿出烟点了。外面实在太冷了,我能感觉自己的鼻头肯定红的像个草莓。
      “这些年……村里变了挺多的。豆子娶媳妇以后在县里租了个平房,他们一家子都搬到县城了。”
      哦。豆子就是那年带头让我捉螃蟹的小子,个子挺小整天皮的很,现在居然也结婚了。
      “你呢?怎么不去外面啊。”我抖抖烟灰,转头看他。
      这些年他也变了不少,棱角更加分明了,黑硬的胡茬从鬓角一直延伸到下巴,干裂的嘴唇周围也都是,皮肤更黑也更粗糙了,眼角带上了几丝皱纹,眉眼牵动间像是嵌进了泥土。他还是穿着贵生叔的旧大衣,军绿色的麻布上打着灰扑扑的补丁,看起来落魄而苍老,再也没有少年模样。可是,更加有生命与自然的气息了。
      “倦了,不想再出去了,这里就挺好,自在。”他冲我笑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兰疆比我大上三岁,可上学晚,和我同届。我初中毕业那年15岁,兰疆18岁,按照村里的习惯,若不是有点家底的,都会给送到城里做点工,情况好也就这么留在城里了。
      贵生叔在城里就和我们家熟,所以一放暑假,就把兰疆给送来我家了。
      那是我第一次和兰疆有了实质性的交集,那时我看着背着洗白了的牛仔包、高了我一个脑袋的兰疆,脑子里除了厌烦还是厌烦。
      我妈在医院上班很忙,我爸整天不着家,那时候我还处于叛逆期,疯狂的迷上了电脑游戏,想趁着暑假好好玩上一把,可是兰疆来了。我觉得我妈一定会私下里嘱咐兰疆说,只要我一出家门就给她报告,所以对于这个破坏我理想暑假的不速之客真是不欢迎。
      我们家当时只有60平米,两室一厅,为了省钱客厅没装空调,所以当我知道我还不得不和这家伙睡同一间屋子的时候别提多生气了。那天晚上兰疆躺在床的外侧,而我蜷缩在里面占了大部分位置。我知道他连平躺都没有空间,可就是不想让他痛快。
      “喂,傻大个。”黑暗里我用肘子捣他,他低低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我便接着说,“我明天要出去打游戏,你不准给我妈说听到没!”
      这次他没有回答我,他的呼吸低沉却并不放松,我等了半天还没动静,可我能感到他没睡,我是真的气急了,便威胁到:“你他妈是哑巴吗?老子和你明说,如果明天我回来知道你敢和我妈打小报告,你就死定了。”
      之后,我也忘记有没有得到回答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醒来,我妈已经上班走了,我看到兰疆站在沙发旁叠毛巾被,知道他一定是被我挤到没地方睡,在沙发上热了一晚。那时的我,似乎是产生了一点愧疚之情。
      兰疆的工作还没定下来,他就每天在我家里帮忙打扫房间,在我妈下班之前把饭做好,顺带替我去网吧玩游戏打掩护,我看着他一天到晚宅在家里,也替他闷得慌。
      他没事的时候就喜欢趴在阳台高高的窗台上看着院子里的小孩子玩乐,一直看到奶奶们叫喊着孩子们回去。
      我问他:“你难道不觉得闷吗,每天看这些小屁孩。”
      他默默地看我一眼说:“你知道你是小屁孩的时候比他们还幼稚吗?”夕阳里他针尖一样的头发融化在昏黄的光线里,暗色的光把窗户分割成不规则的岛屿形状,有几块映在他的脸上,我看着他挺拔的鼻梁产生的阴影和嘴角带着的笑意,突然涨红了脸。
      当天晚上,我第一次梦遗了。
      梦里有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环抱着我,我明显的感受到那双手粗糙,却温柔的不像话。
      半夜我被热醒,才发现床单全部湿掉了。其实到初三这个年纪了,周围的男生大部分也都早早有了生理欲望,但我却不知为何,对他们喜闻乐道的级花校花不感兴趣,对爱情动作片更是没有什么感觉,慢慢的我大概明白自己也许是和别人有些许的不一样吧,但仅仅只是一些未成形的念头,无人可说便就此作罢。这次的梦遗就当是印证了我一直以来的想法与猜测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把空调调低几度,换了内裤和新床单,然后鬼鬼祟祟的抱着自己“男人的杰作”去卫生间偷偷洗。经过客厅时,我看着兰疆背对着过道、结实有力的肩膀,踮起脚尖心跳加速,生怕被他发现这事。
      没有空调的房间就像个小蒸笼,不一会就满头大汗。更可怕的是一直飞来飞去的蚊子,让我心情烦躁到极点。终于洗完内裤我就再也坚持不住了,把床单泡在水里就回房间吹空调了。真不知道兰疆是怎么在客厅睡下的。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看到自己的床单被洗了,当时怎么想的也忘得差不多了,但是可想而知一定挺复杂。一开始我以为是我妈给洗的,可中午旁敲侧击了几下又觉得不像,晚饭前就再没忍住问了兰疆,他难得笑出了声,短促而低沉,我当即就愣在了原地。
      那天晚上,也不知道是同情他在客厅睡太热还是有什么别的企图,总之我别别扭扭的主动邀请了兰疆重新回我房间一起睡。他身上乡下人独有的植物的味道和家里的牛奶味沐浴露混杂在一起,我在黑暗中不知不觉离他越来越近。第二天我醒的很早,天都还没有亮完整,然后发现我的脑袋不老实的埋在他的颈窝里,而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微微抬头就能够看到他有着淡淡胡茬的下巴和黑色的睫毛。
      从这之后,每天我都会等他睡着之后悄悄靠着他入睡,然后在他之前醒来,默默缩回另一边床角。
      大概过了一周的样子,有一天傍晚,我妈终于觉得每天让兰疆呆在家里不合适了,就勒令我以后带兰疆在城里走走,毕竟以后也要留在这里工作,虽然定居与否另说。

      兰疆是个适合扮演倾听者的人。一路上他都在默默地听我絮叨这条街虽然现在宽敞但当时修路的时候有多么扰民,那座桥虽然是个什么景点不过意外出的也不少之类的废话,中途还花了一块钱给我买了根当时流行的北京老冰棍润润嗓子。
      走到南山的时候,我带着兰疆上了一条陡峭的小路,想带他看看这座城市里,别人都不知道的风景。
      南山是一座并不高的小山,是刚修建好不久的一个小公园,这几天晚上凉快,所以来的人不少。一开始我们在人潮中顺着台阶往上走,快到山顶的时候我拉着兰疆拐进山深处一条隐蔽的土路上去。当时在南山山顶修了一座小庙,庙里还有钟啊什么的,而那条路的尽头是小庙的背面。路走的并不顺畅,即使来过多次,这段山路我一直都走的战战兢兢磕磕绊绊,生怕自己变成这座小矮山的第一个牺牲者。期间走惯了山路的兰疆一直淡定地提着我的领子害怕我滑下去。
      小庙的背后并没有那段山路那么昏暗,庙宇正面的人工光源沿着建筑的轮廓隐隐约约撒过来,为它勾勒出好看的边线。我一眼就瞧见了安静摊在墙角的破梯子。这梯子从小庙建好的那天起就一直被遗弃在那儿,我把它架起来,刚好差一些距离就能爬到这座复古建筑的第一层,然后只要再用点力就能翻到小庙不开放的阁楼上去。
      当时的涧河边上还没怎么开发,没有那么多高层建筑遮挡人们的视线,整座城市老旧,却有着难得的干净和淳朴。天还没完全黑,深蓝色的苍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慢慢向下渗透,变成好看的粉紫色,到地平线上的时候已经被过渡成金黄金黄的。
      这间小房子从外面看是整座建筑最小巧和精致的地方,可游人们并不知道它只是一个小小的杂货间。我把柜子挪开、窗户打开,刚好是色温最漂亮的时候。这是我见过最美的天空,是我从未向别人提起过的秘密。
      黄河水在天空下波光粼粼的,在远方和天空缩成一个点,像是不分彼此。近处是南山的游人的喧嚣和夏蝉的聒噪,远处是城市夜幕降临时最后的全貌。那时的峡市还没有怎么发展,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也没有那么发达的道路系统,只有一两条宽阔的主干道开了明黄色的路灯,一会天一黑透再看远处,就好像世界就剩下这点儿光亮似的,别提多好看了。这是我最喜欢这座城市的时候,像一头黑色的野兽,这几点路灯是它的眼睛,亮的不得了。
      我呆呆地看了一阵,转头想看看兰疆惊喜的表情,没想到他的表情还是淡淡的,就像是在我家窗台前一样,似乎透过眼前的物体,看到了更深远的地方。
      我顿时就不开心了,麻溜的翻出去快速爬下了梯子。
      “喂,下来!我要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也一直没给兰疆好脸色,面无表情的自顾自的快走,心里却委屈的不得了。
      好吧,让你献让你献,结果人家根本不领这个情!
      当时人行路修的并不宽,却经常会有为了省点路、骑着摩托车的人碾压着破碎的路砖轰隆隆过去。我气冲冲的走在前面,根本没有看路,突然就有一双手把我拉到了一旁的绿化带上,还没来得及发火,就见一辆小电摩擦着我的衣角飞了过去,吓了我一跳。
      兰疆拉着我的手,一双浓眉几乎绞在了一起:“你怎么了?”眼神中充满着不解和纠结。
      我愣了愣,他的手宽大结实,上面有劳动留下的茧子,高于常人的体温透过皮肤传达到我的神经里,被这样一只手握着我的手忍不住开始出细汗。
      这样拉我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我一把推开他,压抑住内心的悸动,背过去大声说:“就是看你不爽!”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才给兰疆留下城市的印象太不好吧。
      天上开始下起小雪,一颗一颗飘下来,没有灵魂的野草。
      我把烟掐灭了,问,“昨天我妈来了没有?”
      “嗯,来了。顺便看了看我爸,”他停了半晌,又问,“你还没和姨……”
      “她可受不了我这样儿的儿子,”我满不在乎的站起来,搓搓手说,“正好,带我去看看你儿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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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幻想之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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