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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神对话
“早上好，埃德蒙·唐泰斯。”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低沉，柔和，如同蜂蜜，如同泉水，让被点到名的埃德蒙有了一瞬间的失神。纵使礼仪无可挑剔，他也差点失手碰倒茶杯——请别急着怪他失态，毕竟那个人总是喜欢挑他独身一人的时候出现，毫无征兆的。
“早上好，我的好牧人，我们确实有一段时间未见了。”那份小小的惊讶很快淡去，餐桌前衣着繁复的男人愉快的微笑了起来，眉眼间少见的显露出了一抹年少人特有的纯真：“很荣幸能够再次沉浸在你的荣光之下，不过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点，我早些年前就换了名字。世人现在都叫我……我基督山伯爵。”
埃德蒙——现在应该是基督山伯爵了——如此说罢，轻轻放下手中精致的瓷器，抬头去细细地打量对方：那人身材高挑，站姿从容，健康的古铜色皮肤以及漂亮的肌肉被纯白的袍子过了个严严实实。这一切都是埃德蒙早已熟悉的。这让他安心，哪怕他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
他纵容自己多看了几秒钟，让那份令人安心的寂静沉淀得更深一些，然后才慢悠悠的从早餐桌上站起来，向突然出现的人影走了几步。现在他能清晰地看见对方唇角的纹路了。这很好。他微微张开双手，做出一个介于欢迎与拥抱之间的手势，拇指上的绿宝石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冷幽幽的光。
那姿势不合礼节，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优雅。伯爵显然清楚这一点，因为他稍稍保持了那个姿势一会儿，用眼睛笑盈盈的看着房间里的来者，仿佛一个期待赞扬的孩子。
但那个孩子只出现了一瞬间，就重新被从容优雅的伯爵取代了。一向被评价为‘捉摸不透、高傲富有’的男人毕恭毕敬的垂下脖颈，左手置于胸上，无比虔诚却又落落大方的朝来客鞠了一躬——那样的姿态并不是一个教徒觐见神明时该使用的；它更像是一个伯爵在迎接挚友。
“无论世人如何称呼你，或者你希望被如何称呼，在我眼中，你将永远都是埃德蒙·唐泰斯。因为这个名字从你受洗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我所承认了。”来者似乎完全没有被伯爵的姿态冒犯；他用柔和而又包容的声音说道，目光专注地望着在自己面前将腰弯得很低的男人。刻着狰狞伤痕的双手揭下了纯白袍子上的兜帽；没了布料遮挡的深褐色眸子平稳深邃，如同暖色的海洋——在伯爵看来，这是神子耶稣身上最为吸引人的地方。
“哈。”伯爵直起身子，发出一声轻蔑似的笑，绿眼睛里却依旧荡着阳光的暖意：“而你，我的好牧人，永远都不懂得如何讨人欢心。这就是为什么憎恨你的人永远比信奉你的人要多。”
“是啊，我想你是对的，世上恨我的人总是多一些。”神子轻轻地笑了起来，似乎想起了久远的时光，“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条路是我亲手选择的，这憎恨也都是我甘愿背负的。
世人的眼睛若是看不清天父的身影？那就由我来预言吧。世人的耳朵若是听不清真理？那就由我来为他们转达吧。语言不够的话，那我就用行动来证明吧——我为他们医治疾病，为他们行走于水面，为他们而死，又为他们而活。但是尽管如此，这世上恨我的人到底也还是比爱我的要多一些。
别这样看着我，埃德蒙·唐泰斯。我也并非无坚不摧，我无数次看着我所爱着的人类一个又一个走向深渊，却无能为力——有时候我也会怀疑：如果不能拯救所有人的话，我为世人所做的一切到底有多大的意义呢？”
“愚蠢。”伯爵简短的这么评价道。
“也许吧，也许吧。”耶稣向前走了几步，细细地端详对方，口中说着谴责般的话语，调子却轻缓而又温柔：“世人总是这样，骄傲自满，无法安分，不愿意相信既定的命运，永远都向着不确定的未来奔跑。你也一样，埃德蒙·唐泰斯，我看得出来。我看得出来你依旧没有离开魔鬼的意思，因为你的双眼一如往常……毫无迷惘。”
埃德蒙平稳的回应着犹太人的凝视，没有回答。
神子并不在意，继续说道：“在你决心成为基督山伯爵之前，在你前往巴黎之前，我便已经向你显现，希望你能够放弃你复仇的计划，而你拒绝了我。现在——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吧——我依旧是为了祈求你放弃你所追求的这一切所来的。我希望你能得到永恒的安宁。”
神之子一直专注地看着年轻的伯爵，此时他的眸子里更如同聚拢了整个世界的光，像两颗被泉水润湿的宝石。
伯爵毫无畏惧的回视神子：“放弃？看看你自己吧——你早已知道我的答案，不是吗？我不确定这世上是否有什么事情能逃过你的眼睛，但你要是想让我再说一次也无妨：拿撒勒人的耶稣，我的主啊，我的答案未曾改变过，无论是与你相遇之前，还是在那之后。”他的语调决断，目光灼灼，像天上的火光：“正如你所说的，我毫无迷惘，从未有过改变心意的念头。更甚，你是无法用你的理论说服我的；尽管我对你的爱不亚于任何信徒，但我们索求的因与果却背道相驰。
你所追寻的救赎是完全被动的：你听从你的父亲耶和华，在十字架上为你的信徒而死，却在洗净世间所有之罪孽之后任由恶人和他们的魔鬼继续行走在这个世界上。而我，我所寻求的救赎是主动的，我立誓要褒奖那些良善的灵魂，惩戒那些罪恶的——为何蒙冤者的灵魂要等到审判之日才能平反？现在就将公平带到世上，岂不是更好？”
耶稣听着埃德蒙愈发激昂的话语，没有一丝恼怒，没有一丝惊讶，仿佛早就料到了他的回复。这位看似十分年轻的神之子仅仅是垂下眼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赤色的阳光洒落在他的睫毛上，如同零零星星的火光。
伯爵也看着他，眉眼专注，眼睛里有一片璀璨的绿色之海在晨光下燃烧。他将食指抵在唇上做出一个嘘声的姿势：“别急着反驳，我早已知道你会如何回答了。因为，我的主啊，你的眼睛也是一如既往的坚定，并且毫不动摇。你对爱与宽容的信仰就如同我对复仇的信阳一样坚固，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比起那些不会有定论的神学哲理，那些关于天使与魔鬼、救赎与炼狱的泛泛之谈，我倒更想知道一点——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神的儿子，救世主耶稣会选择向他——埃德蒙·唐泰斯——显现？
“因为你是唯一一个看见了‘我’，却依旧拒绝了‘我’的人类啊。这让我稍微有点好奇，你到底是被什么样的意念驱使着前进的。”出人意料的，看上去依旧非常年轻的犹太人微笑着如此告诉他，深褐色的眸子里水光涟涟：“多半人类拒绝我，是出于私欲；剩下的一部分，是出于迷茫——他们看不见我，哪怕我就站在他们身边，扶着他们的手臂以免他们跌进路西法的陷阱里去。
而你，我的埃德蒙，你用自己的肉眼看见了我，用血肉之躯触碰了我，用你的手指感受了这道伤疤——你们叫它圣痕，对不对？——的热度，却依旧推开了我，对我说，‘主啊，我不愿到你这儿来，我不愿被你得手搭救，因为我心中刚硬，只愿按照自己的心愿行走，哪怕前方就是无底深渊，是人类至敌的巢穴。’”
说到这儿，一身白袍的犹太人温柔而又纵容的笑了一下，伸手去触摸伯爵的面颊，轻轻地，珍惜的。他的手掌温热，与活人无异：“——你看，埃德蒙·唐泰斯，就此而言，你的确是自我的父亲创造世界以来，独一无二的存在。”
伯爵接受了这份的回答。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合上眼睛，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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