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青衫的男子推开窗户,一阵海风带着淡淡的腥味扑来。窗外,东海苍茫,点点渔火。不知哪艘船上有人吟诗,余音渐散。一月如钩。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正剧
 

其它:刘离

一句话简介:“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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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古色古香-武侠
  • 作品视角: 女主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8653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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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剑

作者:芣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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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一、江城雨
      这一年,江城的冬天没有下雪却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地,像一把把刀子,借着北风钻进人的衣领子里,冰冷刺骨。金三握刀的手也被这雨浇得透心凉,一块被浇凉的还有他来江城路上的那骨子热情。
      金三在江湖上只是个无名刀客,但是,他到江城要找的却是个极有名的用刀高手:刘离。刘离的手是天生用来握刀的,五指修长,瘦削有力,握刀极稳,握笔也是一样。现在,刘离的手中正握着一支笔,一支眉笔。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菱镜中的这张脸五官并不美,分开来看平平无奇,组合在一起却是夺人心魂的艳。眉笔轻轻画过两道淡如青烟的远山眉,眉下一双凤眼烟波流转。
      窗外檐下,金三笔直地站在雨里,他的棉衣已经湿了,寒气浸到骨子里。他的内力不够,嘴唇冻的发紫,却依然固执地站着。
      “痴人。”屋里的女子嗤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你在这儿站上十天半个月我也不会去的。”
      “姑娘去不去是姑娘的事,我站不站是我的事,不劳姑娘费心。”金三赌气道。
      “呵呵,你这人倒有趣,你站的可是我家的院子,你要站还得我同意才行。”女子的声音比一般女人要低沉,可即使是损人也带着丝妩媚。
      “姑娘所有的东西都是四公子给的,我替四公子办事,站在他的院子里有什么不可以。”
      “哼,且不说这里的东西都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你说四公子叫你办事,你可有凭证。”
      “没有。”金三的声音里带了些尴尬。
      “没有?那我凭什么相信你?你说四公子被魔教左右长老所伤,这么大的事江湖上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据我所知,四公子两年前娶了江若文以后,夫妻两人鹣鲽情深,日渐淡出江湖,云游四海,不问世事。连他昔日的好友想要找他都不容易,哪会那么轻易被魔教长老找到?就算魔教死灰复燃,想要重起事端,区区左右长老又怎么奈何的了四公子,何况公子身边还有号称‘使毒圣手’的江若文。”女子斜睨金三,一副“我会信你才怪”的表情。
      金三焦急道:“姑娘如果不信,金三也没有办法。但是我用人头担保这事是千真万确的,四公子现在就躺在我家里。我本来也想找件东西做凭证,可是四公子身上什么也没有,穿的也只是极普通的衣服。”
      女子并不理睬他,画好了精致的妆容,又开始修剪指甲。锋利的小刀本是杀人的利器,现在却成了闺阁女子追逐美丽的工具。其实美貌也是可以杀人的啊,刘离叹息着。
      金三按捺不住,四公子身负重伤,这女人竟然一点不念旧情,全不把旧主子的安危放在心上:“刘离,我金三来找你是把你当成重情重义之人。当年四公子待你不薄,让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做了问剑阁的副阁主。如今他被人重创,你居然还有心情在这里梳妆打扮!”
      “呵呵,”刘离轻笑,“我能做上副阁主的位子那是我劳心劳力挣来的,我和他之间不过是雇和被雇的关系,我离开问剑阁的那天起我们就再无关联。如今你来找我帮他,就算是确有其事我还要考虑考虑,更何况你口说无凭。四公子身上带的剑呢?哪怕是剑穗你倒拿出来我瞧啊。”
      “这……”金三为难地抓了抓头,“四公子身上没有带剑。或许是和魔教长老对敌的时候弄丢了?”金三想了想又道:“姑娘,你相信我,四公子以前救过我的命,他的脸我绝不会认错的。”
      “就说你是痴人。天下长得像的也不是没有,再说还有易容这种手段。四公子这样的名人,扮成他的模样出来招摇撞骗的人也是有的。”刘离修好了指甲,把手伸出半臂仔细欣赏。那手洁白如玉,虽是常年练武、奔走江湖,手上却是一点瑕疵也没有。
      “姑娘你放心,金三虽笨这些心眼还是有的。若是易容必会留下痕迹,哪怕是请‘巧仙’无痕做了换脸术也会留下些印记。金三仔细的检查过了,确实是四公子本人。世上的人长的再像也不可能一模一样啊,四公子又没有孪生兄弟。”
      刘离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又狡黠又妩媚:“你都检查过了?四公子身上的胎记你也见着了?”
      “胎记?什么胎记?他身上并没有胎记啊?连颗痣都没有。”不防还有这么一说,金三愣住,莫非自己搞错了?
      “金三啊金三,说你搞错了你还不信。四公子后腰上长了个红色的胎记,一般人是不知道的。”刘离笑着说。
      “长了胎记?没有啊。可是他晕过去以前确实说自己是四公子,还说要我来找姑娘你,连你住在哪里、长什么模样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连这个院子的布局他都知道。”金三将信将疑。
      “哼,你还真是好骗。知道我长相的人多了去了,知道我住哪里的人也不少,知道我家院子什么布局的人虽然不多却也不下五个,这还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只怕多的很。”刘离又问:“你真的认得四公子的长相?”
      “这个,”金三有些窘迫,“其实那时我押的镖被劫,我被人打的半死,四公子路过救了我一命,我并没有看清他的模样。”
      “那你刚才还信誓旦旦说绝对是他,不会认错?”
      见刘离着恼,金三赔笑道:“姑娘,是他说自己是四公子要我来江城找姑娘你的。我看他说的那么真就相信了,姑娘你不要恼,我回去就揍他一顿,看他还敢招摇撞骗。”
      金三谄笑着打算离开,却被刘离叫住:“慢着!反正你家离这儿挺近,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见见这个骗子,看谁那么大胆子敢骗到姑娘我头上来了。”似是想到了整治那人的主意,刘离显得既兴奋又迫切。
      “啊?那好,那好,全凭姑娘的意思。”见刘离来了兴致,金三也只得答应。

      二、山城夜
      问剑阁屹立江湖一百多年,每任阁主都是神仙般的人物,武功、心智、权谋、手段乃至身材样貌都是拔尖的。
      作为问剑阁第四任阁主,四公子自然也是样样顶尖的人物,从20多岁接掌问剑阁以来,灭魔教、破邪教,多次力挽狂澜拯救中原武林,声望一时无人可及。可是,灭了邪教五仙教以后,他居然喜欢上邪教圣母的亲妹妹、五仙之一的“毒仙”江若文,不顾众叛亲离的危险定要娶她为妻。刘离就是在那个时候离开了问剑阁,她没有想到,再次见到四公子竟然会是这样的情况。
      山城的夜笼罩在雾里。灯下,四公子清俊的脸异常苍白,气息短促粗重,显然是受了重伤。顾不得奔波之苦,刘离马上着手为他医治,别人都知她擅使飞刀却不知她其实也精通医术。
      金三有些傻眼,姑娘不是说这个四公子是假的吗?怎么一回来就为他把脉诊治,还拿了丹药给他吃,又为他运功疗伤?
      刘离并不理睬金三,只一心一意看顾四公子,好不容易等到他睁开眼,见刘离在自己身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淡淡地说:“你来啦。”
      “恩。”虽然他说得淡淡的,刘离却知他必定遇见了极凶险的事,肯来找她那是实在无人可以依靠,又只得她一个可以信任。想他平日里一呼百应,如今却如此落魄,不由得悲从中来,虽是极其机敏的人,心事从不显在脸上的,这时眼泪也忍不住涌上来。
      “这里不能再呆了。”四公子刚刚醒来,身上还无半分力气,心思却已经动起来。
      “恩。”刘离微微点了点头,强抑住眼泪,回头看了看金三。
      金三得了机会,忙问:“姑娘,你不是说他是假的吗?”
      刘离微微一笑:“那是骗你的。”
      “骗我的?”金三问,“那你说什么凭证之类的……”
      刘离又笑:“我不过是试探试探你。四公子受了重伤身上哪里会带什么凭证?若被心怀不轨的人得了去,假传四公子的话,岂不是糟糕。”
      “那胎记……”金三又问。
      “自然也是骗你的。”刘离又是一笑,“我也是逼不得已,请你不要见怪。你救了四公子,我该好好谢谢你。”说着就深深施了一礼。
      金三见状连连摆手,想说不用,却发现自己无法开口,想低头去看,却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低不下去,身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阿离,太过了。”四公子语带责备。刘离默默上前,将插在金三喉咙上的那把小刀拔下,这刀做的极好,拔出来的时候一点血也不带,依然银白锃亮。
      “你总是心软。他武功如此之差,我们断不能带着他走。如果被发现是他救了你,他一样要死,而且死的很惨。你再等等,他还有一个老婆。”刘离边说边出了房间。
      知道她说的有理,也知道自己现在没办法阻止她,四公子没有出声阻拦,以他们现在的能力确实不能保护金三夫妻俩周全,如果落入他们手里,这夫妻俩不知道要受怎么样的折磨。
      刘离回来,扶了四公子出门。她来的时候是骑马的,现在也骑了马走,骑的却不是她自己的马,也不是金三的。她刚刚离开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弄了匹马来,虽不是什么名马,在这小小的山城里也算是好的了。
      上了马,两人并不言语,直奔前方而去。

      三、孤城雪
      这是一座孤城,城的周围重峦叠嶂、险峰林立。城里,所有的屋子和街道都围绕一个中心铺展开去,那是一座宏伟的殿堂,雕栏玉砌精美异常,圆形的穹顶、高耸的立柱和繁复的几何装饰图案充满了异域风情。这里就是被中原武林称为魔教的什叶教总坛所在——什叶城,城中央的那座殿堂就是历代教主的居所——月宫。
      要想进入什叶城,唯一的办法就是坐船。一江如练,迂回在崇山峻岭之间,直通月宫。江水终年不冻,即使是现在,整座什叶城被厚厚的积雪包裹住,晶莹剔透,安详宁静,那江水依然缓缓地流淌着,江上,小舟一叶顺水而来。
      鼎盛时期,什叶城里曾经居住着3万多教众,他们中的大部分并不会什么高深的武功,只是一味地信仰这从异域传来的宗教,每日诵经祈祷,乞求死后的荣耀。
      什叶教徒曾经遍布中原各地,可是,皇帝的一道圣旨将它贬为魔教,大量手无寸铁的教众被屠杀。什叶教第十五任教主率领剩余的教众来到这里,修建起属于自己的秘密城市与朝廷对抗。渐渐地,什叶教的性质发生了改变,为了自保,教主、长老、使者等教中高层开始修习武艺并且自创了一门高深的武学让教众修炼,什叶教由一个单纯的宗教派别变成了一个有着坚定宗教信仰的武林门派。
      什叶城的存在是中原武林的眼中钉肉中刺,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他们一次次组织人手攻打魔教,但是,什叶城的位置太隐秘,每次出征都是无功而返。直到20多年前,进入什叶城的方法终于被问剑阁第三任阁主探知,人称三公子的他率领数十个门派的高手顺江而下,与魔教展开了厮杀。
      那场战斗持续了十多天,双方都有很大的伤亡。正当中原武林渐趋下风的时候,三公子孤身闯入月宫。两个时辰后,重新出现在月宫入口处的他虽然身负重伤,血染衣衫,但那斜睨天下的气势、傲视群雄的姿态直到如今仍为人传颂。他的手里,提着的是魔教教主迦南和右长老兰若的人头!
      这场战役奠定了三公子在江湖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使问剑阁真正成为中原武林的执牛耳者,也使魔教一蹶不振。三公子与魔教左长老兰心约定,中原武林不再涉足什叶城,魔教也不得涉足中原。
      这个约定执行了二十年。二十年后,三公子去世四公子接管问剑阁。什叶教又在中原出现,他们和邪教五仙教相勾结,招兵买马,气焰极盛,大有卷土重来的架势。但是,他们低估了四公子的实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魔教自前任教主迦南死后,左长老兰心即教主位,她率领教众抵挡了不过三天就死在四公子剑下。魔教受此重创,积蓄了二十年的力量毁于一旦。虽然四公子仁慈,放过了包括左右长老在内的一干教众。但是众人已疲于杀戮。这时朝廷衰微,早已不管剿灭魔教之事,大多数教众便离开了什叶城,或散居中原各地,或前往什叶教的发源地圣城,寻找更加高深的经学奥义,极少数人有感于四公子的能力和为人,自愿加入问剑阁。对这些人,四公子不记前嫌,礼遇有加。自那以后,什叶城成了一座空城。
      五仙教是近十年来新兴起的邪教,总坛所在的蛇岛位于东海,位置也是极其隐蔽的,但仍为四公子所知,教母江若水率众抵挡了四天亦死在四公子剑下,座下众人均作鸟兽散。
      原本,中原武林一举覆灭魔教、邪教,一扫阴霾,人人喜不自禁,几个门派的掌门已经商议好要推选四公子为武林盟主,掌管武林事物。谁知,这时却传出消息,四公子与“毒仙”江若文情投意合,不日成婚。刚太平了没几日的江湖又起了风波,除了极少数的心腹,多数人都反对他们的婚事,包括问剑阁的副阁主刘离。
      各门各派本打算上门劝说四公子,让他放弃这个荒诞的念头。可是,问剑阁中又传出消息,刘离因为劝四公子取消婚事而被逐出问剑阁。江湖人都知刘离是四公子的左膀右臂,四公子竟然为了江若文将她逐走,可见这次他是铁了心了。
      虽然不满意,但是慑于四公子和问剑阁的威名,大家还是准备了隆重的贺礼参加婚宴。婚宴上,四公子却又宣布了一道令众人震惊的消息:婚后他将退隐江湖,问剑阁事物全部交给另一位副阁主柳岳掌管。由于问剑阁阁主历来是终身制,前阁主死后新阁主才能即位,所以他仍保留了阁主的名号。
      婚后,四公子果然离开问剑阁,云游四海去了。
      柳岳自四公子未接掌问剑阁之前就追随他身边,论资历比刘离要高,论能力也不弱,却肯曲居其下,少年老成,在江湖上素有贤名,由他接管问剑阁倒也是众望所归。两年时间里,他将问剑阁管理的井井有条,并不比四公子在时要差。只是他不爱涉足江湖事物,讲究独善其身,使问剑阁在江湖上的声望有所下降,也曾有人劝诫他,他却并不在意。
      眼下,柳岳正独坐船头,闲看两岸风光。自接管问剑阁以来,他已少有这样的悠闲时候,他平板的脸上不由浮起一抹笑容,好象变戏法似的让他的五官生动起来,真正让人觉着他不过是一名20多岁的年轻人。他的前方,宏伟的月宫渐渐显出轮廓来。

      四、密园花
      通往月宫的江水被一道闸门分成两半,一半流入月宫,被数百条水道引导着流向各处,或明或暗,或缓或急,或为喷泉或成池塘;另一半江水则流入地下,在月宫下方形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地下水迷宫。
      柳岳的小船在迷宫中穿行,最后停在一道石壁前。四下张望后,他从船头一跃而下,直直潜入水底,摸索到一处机关,轻轻旋转,石壁便在隆隆声中缓缓上升,水流立刻涌向石壁后的水道。柳岳被水流带着,穿过堪堪够一人通过的缝隙,顺着水道潜行了几百米才来到岸边。岸上,几个白衣女子早已捧着干净衣服侍立,诡异的是,这几个女子都长的一模一样。柳岳却不以为怪,换了衣衫穿花拂柳而去。
      这里原来是一处山谷桃源,外面虽是寒冬大雪天气,这儿却温暖如春,各色花草争奇斗艳,整座山谷弥漫着醉人的香气。
      柳岳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处房舍。和月宫不同,这屋子完全是中原风格,占地极广,白壁青瓦的山墙一眼望不到头,朱漆大门上悬着匾额,书着笔力苍劲的“心园”二字。进了大门,只见三重歇山顶盖着琉璃瓦,九曲回廊连着雕梁画栋,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是精心布置过的,虽不如月宫宏伟,却是精雕细琢,别有一番风情。
      柳岳进了心园,便有许多女子娇笑着出来与他打招呼,这些女子也都穿着白衣,长着同一张脸,柳岳边笑着点头回礼边径直往里走去,来到一座小花园。
      花园中央的凉亭里,一人侧对他坐着,正埋头雕刻一块木头。柳岳不敢做声,只是静静垂手侍立。过了许久,那人刻累了,停下手来,柳岳方上前行礼:“师父,徒儿来了。”
      那人转过身,却是一名俊美异常的年轻男子,面如冠玉,看上去也不过20多岁的年纪,他的神情颇为愁苦,双眉紧锁,一双星目好似含了无数的悲愁。“事情办的怎么样了?”他问。
      柳岳忙答:“探子们已经查到刘离的第八个住处,不过……她一个月前就离开了。”
      “哼!”男子显然不满柳岳的回答。“四公子呢?”他又问。
      “依然没有下落。”柳岳顿了顿,又说:“刘离失踪的时间太巧,徒儿猜测四公子可能还活着,而且……和她在一起。”
      “没用的东西!”男子显然动怒,脸上却依然维持着愁苦的神情,惟有眼神变的肃杀。他抬起腿一脚踢倒柳岳,行动中不小心打落了那块刚刻一半的木头,他忙不迭地捡起来。木头上刻的显然是个女子,五官已成型,正是这山谷里每个女人都长着的那张脸。“心儿,弄疼你了,你别生气,我给你揉揉。”男人用衣袖小心地擦拭着。柳岳见他这副模样便悄悄起身离开,男人似无所觉,依然对着木头喃喃自语。
      出了花园,两名女子娇笑着迎上来。其中一人对柳岳道:“岳郎,刚刚又挨主子的打了吧。”
      “是啊,被师父踢了一脚,疼的很哪,你快给我揉揉。”说着就去牵那女子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另一女子笑道:“岳郎你好久没来了,在外面玩的乐不思蜀了吧。”
      柳岳笑答:“宝贝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来与不来全凭师父的意思。要是我能做主,早把你带出去了,外面的女人哪有你漂亮啊。”说着就去搂她。
      先前那名女子又问:“岳郎,你这次来能呆多久?”
      柳岳答:“我也不知道,师父正风魔着呢,没空来理我。”
      女子娇声道:“那可得赶紧,等主子回过神来,必定马上赶你走的。”
      “是啊,是啊,我们赶紧吧宝贝。”柳岳与两名女子调笑着进了房间,一室春色。
      花园里,男子又开始雕刻,他的手艺极好,雕工很细,女子身着华服、手持什叶教权仗的身姿渐渐显现出来。他所刻的正是被四公子所杀的什叶教教主兰心,而他,正是曾经的什叶教日月星三使之首日使玄华,后来的什叶教左长老。
      玄华在教中素有“智者”的称号,博闻强识,精于经文教义,擅于奇门遁甲之术,又是一名能工巧匠。

      五、蛇岛月(上)
      东海,凛冽的海风,满月使海浪比平时更大,一重重拍打着海岸。岸边怪石嶙峋,被月光勾勒出重重的黑影。其中一块礁石上坐着一个女人,一个白衣胜雪、弱不禁风的女人。她的脸上还挂着泪,月光下闪着点点星芒,我见犹怜。如果不认识她,谁能想到,这样娇弱的一个女人正是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毒仙”江若文。
      江若文来这里是为了凭吊。三年前的今天,她的亲姐姐,五仙教教母江若水死在了这里,死在这座曾经富有而神秘如今却寂寥而荒凉的小岛上。
      她记得,这座岛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珞迦,因为她不喜欢这么圣洁的名字,所以姐姐把它改名为蛇岛。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最疼她的人,因为她喜欢垂纱在风中轻舞的样子,姐姐就命人给岛上各处建筑都装饰上五彩的纱幔,那些纱幔全都用最上等的丝绸做成;因为她喜欢珍珠,姐姐就让人建了珍珠池,将各地信徒献上的珍珠倒入池里,供她踩踏玩耍。
      江若文爱姐姐,也爱这座岛。在这里,她过的是公主般的生活,这种生活让她忘记了生命前十三年里所受的各种痛苦,或者说,让她假装忘却了那些痛苦。虽然午夜梦中,她依然会看见5岁的自己被师父扔进蛇坑,因为害怕她忘记了痛哭也忘记了喊叫,她只是不可抑制地颤抖,眼睁睁地看着毒蛇爬上自己的身体。直到被蛇咬了,她才尖叫起来,才拼命想爬出蛇坑。可这些只是徒劳,不过引来更加多的毒蛇在她身上留下伤口,一口、两口、许多许多口,直到她昏死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师父对她说,她已经不再害怕任何毒素了。她也依然还记得自己8岁那年第一次杀人,那时的她已经很冷静了,面对比自己高许多、壮许多的师兄们,她毫不犹豫地洒出毒粉毒倒其中一个,趁其他两个为躲过袭击而沾沾自喜的时候送给他们一人一条毒蛇。师父说过,兵不厌诈,偷带毒物的行为不但没受到师父的责骂,反而使他对自己青眼有加。
      江若文也恨这座岛,正是因为它,正是因为五仙教,她的姐姐,她唯一的姐姐死了。姐姐其实并不会什么武功,只因她美丽的脸太过纯净安详,她便成了一座摆设,成了一座虚幻的佛。而实际上,她不过是一个提线木偶,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由师父决定着。只有对自己,只有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才是姐姐真心想做的。
      江若文对这座岛又爱又恨。在这里,她遇见了四公子。那天也是这样的月色,也是这样的寒冷,她看见他站在船头,虽是指挥众人攻岛,他却显得那样的从容淡定,月华照在他的身上,却像是从他身体里发出的光。
      那一刻,江若文明白了什么叫天人之姿,也明白了自己的渺小和卑下。她看着他攻上岛来,她去拦他,她的毒粉袭向他,离他还有数尺就被刘离的衣袖挡掉了。刘离那护卫的姿态刺痛了她的眼,她的心。这个叛徒,她凭什么如此正义凛然地踏上这座岛,她凭什么可以和四公子站在一起,如此地亲密?他们站在一起的样子又是那么的天经地义,谁也不配再出现在这幅画面里,包括她自己。她那被众人赞颂的花容月貌、冰肌玉骨,在他们面前不过是肉体凡胎,一副臭皮囊而已。
      可是,上天垂怜,让四公子爱上了她。虽然他右手的剑上还滴着姐姐的血,她依然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他伸过来的左手。什么恩怨情仇,在那一刻她统统都忘记了。她只是喜悦,只是骄傲,这是四公子,天人化身的四公子,他爱上了她,他要她!
      江若文苦笑。那时,她还不知道凡人和天人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就算他肯,她也高攀不上。那时的她只看见他为了她大动肝火,赶走了刘离;那时的她只听见他对她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不知道,鸳鸯的好是因为它有华丽的羽毛,她不明白,连理枝的美是因为绣在绫罗绸缎上。没有了羽毛,鸳鸯不见得比鸭子名贵,没有了绫罗绸缎的映衬,连理枝不过是几根枯木而已。
      云游四海,并不如听起来那么美。风餐露宿,跋山涉水。他可以淡泊名利,视富贵如浮云,用他那双翻云覆雨的手去砍柴生火,打猎捕鱼,她却不能视荣华为草芥,用自己这双惯于使毒、杀人于无形的手去洗衣做饭,操持家务。
      渐渐的,她明白,自己的心里有一个无底的洞,它叫嚣着渴求金银珠宝、权势地位。欲壑难平。自己所需要的不是平凡夫妻,不是神仙眷侣,而是四公子夫人的头衔,是问剑阁阁主夫人的位置。可是,这些他都不愿意给她。
      那么非凡的一个人却偏要掩盖自己的光华,偏要抛弃四公子的头衔,抛弃问剑阁阁主的地位。他怎么能?他可知道,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在哀叹没有获得他一半的天赋;他可知道,有多少为了获得和他一样的成就不惜忍受各种非人的痛楚、经历各种可怕的试炼。而他却要放弃掉这些,哪怕她哭着哀求他,拿自己的性命逼他,他都不为所动,只是一心一意要过隐居的生活。
      于是,她绝望了,她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爱她,或者,自己只是他的一个借口,一个用来离开问剑阁的借口。
      只羡鸳鸯不羡仙。
      回头望去,誓言犹在,却已是物事人非。
      江若文只觉一阵心痛,右手不由得抚上胸口。她想到,那天,师父和师兄联手攻向他,他依然不愿意出手,只是望着她,那眼神,原来就是哀莫大于心死。

      六、蛇岛月(下)
      月光下,蛇岛岸边的礁石上又多了一个人,一个身穿黑衣的人,月色里,只见她玲珑的曲线和一双灿若星辰的眼。
      仿佛早料到会有人来,江若文并未回头,仍然仰望着月亮。双方均是静默,只听见风声和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过了片刻,江若文开口问道:“他呢?”
      那人答:“他不想见你。”虽然是淡淡的语气,声音却是绷紧的,如金石一般。
      “你在恨我。”江若文唇边带笑,萧瑟的笑,说出口的并不是问句。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样对他。”一阵风吹落覆面的黑纱,露出一张白玉般的脸来,正是刘离。
      “你也有不明白的事吗?”江若文嘲讽道,“我还以为师父的得意门生,五仙教的‘医仙’,问剑阁的副阁主刘离姑娘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呢。”稍稍停顿,江若文又道:“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喜欢你。”
      “喜欢我?”刘离有些错愕。
      “不相信吗?”江若文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扔出去,只听“咚”的一声,石块直直落到海里。“还记得吗?小时候在心园,师兄妹们一起打水漂,就数你打的最好,扔的最远。而我,直到现在还没学会。”
      “我以为你不玩这个的。”刘离答。
      江若文轻笑:“因为我不会玩啊!所以我就扮成不屑和你们一起玩的样子。其实,背着人的时候我拼命练了好久呢,你不知道吧。”
      江若文这才回头来看刘离,她的脸上露出一丝俏皮的神情:“师父常说你是我们中间最聪明的一个,一开始我也觉得他偏心,后来才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虽然我们所学不同,可是,你的聪明光是在打水漂这样的小事上就能看出来。所以我喜欢你,我喜欢任何比我强的人。可是……我也恨你,恨你比我强,恨师父对你比对我好,恨你可以去学治病救人的医术而我却必须学毒辣残忍的毒术。”
      一口气说了许多,江若文有些接不上气,停下来喘息。“那时候听说你叛教,我不知道有多高兴。我一直在等,等师父派我去杀你。虽然我不一定能赢,但是,能和你对敌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可是,我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于是,我去求师父,求他让我去杀你。那时,师父看了我一眼,从他眼里我看到不屑,他看不起我,不相信我能赢你。可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是一意求战。也许是明白即使他不同意,我也会去找你,所以他告诉我,你叛教的事都是假的,是他安排的,好让你到四公子身边去。四公子的身边已经有柳岳了,他仍不放心,仍要派你去,你看,他多器重你啊!你知道吗?那一刻我有多恨你。你能去四公子身边,而我呢?我只能去杀一些无关紧要无足轻重的人。虽然我一把毒粉就能杀三四十个人,那又有什么用?他们加起来也不如四公子重要!”
      “你对他的感情也是这样的吗?又爱又恨。”刘离说道。
      “是啊,又爱又恨。”仿佛回忆起往事,江若文的眼神有些恍惚。“其实,见到他之前我就爱上他了。他那样的人,有谁能不爱呢?包括你,刘离,包括你。为了他,你居然背叛圣教,背叛师父,背叛我们!”说到激动处,江若文的声音变的凄厉,她死死盯着刘离,忽然吐出一口血来,伸出手,她想去抓那黑衣的女子,却站不起来,只能颓然倒下,倒在礁石上。“你在刀上淬了毒!刘离,你也有用毒的一天!”仿佛得意又仿佛憎恨,江若文的脸有些扭曲。
      “我为什么不能使毒?”刘离在江若文面前蹲下,“我也是人啊,一个普通人。我也会好奇,所谓的百毒不侵是不是真的存在。”
      江若文的嘴徒劳的张了张,已经无力发出声音,但她的眼睛仍然死死盯着刘离。
      “你想问我淬的是什么毒吗?”刘离道。
      江若文眨了眨眼,似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手脚开始痉挛。刘离却并不回答她,只是看着她不停地抽搐,直至死亡。这才拔出刺在江若文身上的小刀,那刀依然银白锃亮,并不曾淬毒,可是伤口却流出黑色的毒血来。
      “你真的以为世上有百毒不侵?这不过是师父骗你的罢了。你体内的毒素不过是互相牵制着。刚中毒的时候你不是也会痛苦吗?直到新的毒素被旧毒素吸纳、控制,才会好起来。那些毒全都沉积到你的神道穴,我刺中了它,毒素自然就蔓延开来。”对着江若文逐渐冰凉的尸体,刘离缓缓说道。“不过,你说中了一点。我的确用毒了,我用了‘花无十日红’。不然我怎么能来这里呢?你真的以为他会同意我来杀你吗?”
      站起身,刘离打算离开。毒已经开始发作了,她服下一颗丹药。虽然来之前做了准备,还特地蒙上了鲛绡做成的面纱,还是没能躲过江若文的毒粉。刘离想,不愧是“毒仙”啊。
      蛇岛的岸边,只余下一缕白在黑呼呼的礁石上,随风摇曳。月亮还在,光华却淡了,被几缕浮云遮住。

      七、东海浪(上)
      茫茫东海。
      近些日子天气不好,风浪大,渔民们都驾船回港,躲到家里喝酒赌牌抱老婆去了,惟有王洋还留在海上。
      其实,王洋三天前就回了家。只是今天早上,他还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那人美啊,王洋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王洋的婆娘见了那女人也足足愣了一刻钟才回过神来。其实,如果不是那女人开口说要去蛇岛,估计他婆娘还得再愣上一会儿。
      蛇岛,在这座岛变成蛇岛以前,王洋常去那儿。那岛位置好,周围经常有大鱼群,岛上风景也好,还有一个温泉。王洋在海上捕鱼,一呆就是好些天,累了乏了,回港的时候就先去温泉里泡一会儿,浑身舒坦。
      可自从那座岛变成蛇岛以后,王洋再没去过。别说去了,知道那岛的人被抓的被抓,被杀的被杀,没剩下几个。包括王洋在内侥幸逃脱的,都学乖了,一提起蛇岛就来个一问三不知。虽然蛇岛上的邪教两年前就被灭了,但王洋还是害怕,出海的时候依旧远远的避开那里。
      本来,王洋是坚决不肯来的,可是那姑娘出价实在是高,抵得上他大半年的收入,王洋犹豫再三,还是来了。
      往船舱瞄了几眼,里面依旧无声无息。王洋心里暗骂:妈的,早知道就不要贪那几块银子。这姑娘上岛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就不对了。脚步踉跄,脸色惨白,匆匆进了船舱就没了声响,不会是死了吧?想到这,王洋马上啐了几口:“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乱想些什么呢!”虽是这样说,他心里却有些发毛,这蛇岛邪的很,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正想着,前方远远的现出一艘楼船来,船上悬了好些灯。在这大风浪的暗夜天里居然出现这样一艘船,王洋马上想到渔民间流传着的“鬼船”故事,不由得一哆嗦,吓白了脸。
      这时,船舱里传出女人的声音:“有人来了?”
      “姑,姑,姑娘,前面好象有一艘楼船。”王洋颤抖着回答。
      “楼船?排场倒不小。”听那女子声音平稳,王洋的心平静了些。“你莫怕,”女子道,“那是我的旧识。不过,我现在不想见他,你动作快些,避开他。”
      一听是人不是鬼,王洋的心定了,答了声好便要使力,却听那边传来声音:“师妹,我知道是你,莫要躲了。两年多没见,师兄我想你的很呢。”原来楼船上人多,早有眼尖的看见他们。
      船舱里的女子一边低声催王洋快些,一边高声回答:“师兄,我也想你的很。只是我还有急事要办,不如下次再聊吧。”
      “师妹,你是赶着去见四公子吗?”那边回道。
      “哪里。我和他早已恩断义绝,师兄你就是见证啊。”女子答。
      “不是四公子难道是别的男人?为兄可真羡慕他啊,能让师妹你如此记在心上。”那边的人说话悠闲,追赶的速度却不慢。
      “师兄,要我说啊,这世上的男人谁也比不上你,有权有势胆又大。”女子轻笑着问:“师娘们都好吧?”
      “你……”那边显然有些动气,停了会儿才道,“刘离,我劝你还是不要再逃了,这次我带了四艘船来,你是跑不掉的。”
      王洋往周围望去,果然看见另两边有两艘船围过来。“姑娘,怎么办?”他悄声问。
      “你先走吧,这些钱拿去。”船舱里射出一个锦囊,王洋顺手接住,打开一看,居然是满满一袋金叶子。“回家马上带老婆孩子离开,再也不要提今晚之事。”姑娘吩咐道。
      “知道了,姑娘您小心。”王洋低低道了声谢便潜入海去。他水性极好,入水的时候一丝响动也没有,只听见那姑娘叹了口气说:“师兄,我输了,你来抓我吧。”不知怎地,王洋心下一酸,差点憋不住气。
      等他潜出好远,探出水面往回望去,自己的小船已被几艘大船围住,看不真切。正巧又一艘船往这边过来,他忙换了口气,又潜下水去。

      八、东海浪(下)
      对于从小就被送到问剑阁的柳岳来说,刘离是所有师兄妹中他最熟悉也最憎恶的一个。
      那时,柳岳一年里只能与师父在极隐秘的情况下见上几面。心情不好的时候,师父交代完要他做的事情就会马上离开,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给他讲讲圣教中的事。
      近十年的时间里,师父心情好的时候并不多,可是,却有五次在他面前提及刘离。所以柳岳知道,这个师妹在师父心目中有很高的地位,他因此而憎恶她。这种憎恶之情在她顺利进入问剑阁,成为排名在他之上的副阁主以后就变得更加强烈了。
      唯一让柳岳觉得欣慰的事是师父并没有向她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师父还是防着她。当然,柳岳也知道,师父对谁都是留着一手的,包括对自己。所以,他从来不敢忤逆他。见识过师父对付四公子的手段后,他更加坚定了这一想法,否则某天早上醒来,他很可能会发现自己被最宠爱的姬妾和最倚重的下属背叛,他们正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和师父一样,柳岳对谁都是提防着的,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江湖不就是这样吗?谁都不能信任,谁都有可能在背后捅你一刀,如果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使出十二分的算计,那么,你就会成为失败者,即使位高权重、武功盖世如四公子,不也吃了这个亏,差点送掉一条命吗?如果不是江若文在关键时候推了他一把,把他推下山崖;如果不是刘离不记前嫌救了他,把他藏起来,这世上早已没有四公子这个人了。
      柳岳很有自知之明,但有时他也会幻想,幻想自己如四公子一般幸运,能够遇见可以生死相依、荣辱与共的人。毕竟一个人总是打着十二分的精神,每日小心翼翼地算计着,时间长了,也会累,会想要找到那么个人,有他在就什么也不必担心,可以好好地沉沉地睡上一觉。
      虽是这么说,真遇上刘离这样的人,柳岳却头疼的很。“师妹,你还是乖乖上来吧,师兄绝不会亏待你的。”虽然将刘离所坐的小船截住,可是,她若不肯主动上楼船来,谁又敢下去抓她?毕竟,她手中的飞刀有多厉害,大家都是知道的。
      “师兄,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亏待我。只是小妹我身体不舒服,走不动呢。要不,你派两个手下来扶我吧。”刘离在船舱里娇声说道。知道他想活捉了自己回去,好拷问出四公子的下落,所以有恃无恐,并不怕他。
      “师妹,我手下都是些粗人,粗手粗脚的反而弄疼了你,你还是自己出来吧。”柳岳心下暗骂,师父尽给自己派些棘手的差事,又要留活口,又怕把她逼急了,那丫头是什么都做的出来的,若是来个拔刀自尽,自己在师父面前又交代不过去了。
      “那,师兄你下来扶我吧,我知道你最是怜香惜玉的。”刘离又道。这时第四艘楼船也已赶到。四艘船首尾相连,四四方方,恰好将小船围在中心。
      “这……”柳岳想了想,看来也只能亲自下去捉她。想这合围之势已成,她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略一提气,他便由楼船下到小船上。谁知,还没在船舷站定,船舱里就射出两把飞刀来。柳岳见那刀来势甚凶,忙腾挪闪避。两把飞刀虽没射中柳岳,却往他身后的楼船飞去,“噗噗”两声射落了两只灯笼。
      那灯笼落了地,立即烧起来,船上众人忙扑上去灭火。谁知船舱中射出的暗器越来越多,直如漫天花雨,全往四艘楼船飞去,被射中的灯笼纷纷坠下,落在甲板上,借着大风“忽忽”地燃起来,船上众人许多是不会水的,见这阵势乱了手脚,扑了东边又担心西边,反而被火烧到身上,登时乱成一团。
      柳岳虽知楼船上情形不妙,却也顾不上了,只一心想进船舱去抓住刘离,好回复师命。怎奈何他在明处,刘离在暗处,他使的是剑,刘离使的却是暗器,这种情形于刘离最为有利,于他却不好。原本他的武功就比刘离要弱些,现在又被她占了地利,虽然刘离一边对付他一边射灯笼,情势上却不吃亏,反是他被楼船上众人的哭喊声扰了心绪,几次差点被她射出来的暗器打中。
      妈的,柳岳边挥剑挡开直冲面门而来的暗器,边在心下暗骂,早知道就不要挂那么多灯笼。那灯笼原是他一手下建议挂上的,说是晚上天黑,怕海上苍茫看不清楚。他听了觉着有理,还特意让他们多挂一些,谁知反被刘离利用了。
      这时四艘船上的火势已经抑制不住,船上众人见无计可施,纷纷弃船。却不料冬天海水极冷,内力好的还能强撑一会,那些内力弱的却都挨不住冻昏过去。原来沿海的渔民为了抗寒,冬天出海的时候都贴身穿了特制的毡衣,既防水又抗寒,江湖人不懂这些,并不曾准备。
      柳岳见如此情形,一咬牙,便直接往船舱里冲去,身上被刘离射来的暗器划出许多血痕。仔细一看,原来她将渔船上用来编船舱的篾条掰成枣核大小,当成暗器来射。东西虽小,但灌了她的内力,射出去的劲道极大,若是伤及要害也是致命的。柳岳自是知道,所以舞剑如风,将周身要害死死护住。
      渔船并不大,眼看柳岳就要冲进船舱。觑得一个空隙,他转守为攻,举剑往舱顶刺去,想的是划破了船舱,刘离就无处可藏,俩人俱在明处,她便占不到便宜。
      谁知就在他划破舱顶之时,船舱里突然射出一把飞刀,直奔柳岳面门而来,情急之下,他忙往边上躲闪。哪料到飞刀之后又有一样东西射来,柳岳要想再躲,却已是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东西打在脸上,染红一片,却是一口鲜血。
      其实刘离在蛇岛上中了江若文的毒粉,虽然自己医治勉强压下毒性,仍是受了内伤,适才对柳岳说自己身体不适走不动也是实话。刚才她连射许多暗器,早已气血涌动,只是一直忍着,等的就是柳岳按捺不住,扑上前来,好来个出其不意。现在她一口毒血喷在柳岳脸上,毒素迅速渗透进去,特别是他的一双眼睛,立即红肿疼痛,泪流不止。
      见柳岳双手护脸倒在船上,翻滚不止,刘离虽然身受重伤,心下却觉得快意非常。想到四公子待此人甚好,乃至让他掌管问剑阁事物,而他却帮着玄华想要对他们赶尽杀绝,便强撑起身子,捡起柳岳扔下的剑,朝着要害连刺了数下,又一脚把他踢下海去。自己却是再也强撑不住,倚着船舷颓然倒下。

      九、月宫迷(上)
      空空的什叶城静静地躺在月辉下,庞大的月宫里空空荡荡,唯有一线火光从深处溢出,那里正是什叶教教主的寝殿。
      兰心死后,什叶城成了空城,月宫也再无人居住,惟有玄华常常从心园来这里,亲自打扫这个属于兰心的房间,让它一直维持着兰心死前的样子。
      将新刻好的木偶放在贵妃塌上,玄华侧着身子坐下。看着塌上的木偶,玄华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时,兰心还没死,她依然活着,那样的美,那样的艳。但是那时,他只能称她长老,称她教主,在她面前他必须低着头表示尊敬,跪在她脚下表示臣服,而不能像现在这样叫她心儿,和她平起平坐。
      有时候,玄华也会怀疑,兰心死了对他来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她活着的时候,他只是她的奴仆,永远也无法得到她,只配被她训斥,遵从她的命令去实现她一统武林的愿望,哪怕这些命令会使他丧命。现在,她死了,他终于可以和她平起平坐,可以自由出入这个房间,可以在心园里豢养长着她的脸的奴仆。可是,他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那些女人虽然被他造成和她一个模样,但,她们不是她,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兰心了。
      “心儿……”年轻俊美的长老轻轻抚摩贵妃塌上一处暗红的血迹,那是他的血和她的血。灭教的那天,四公子的长剑生生穿透他的身体,刺入兰心的心脏。那一刻,极慢极慢,极长极长,他茫茫然低头去看,只见血顺着剑身缓缓地滑下,慢慢凝成一滴,徐徐落在地上。对面长身而立的公子动作却是那样快,微微皱了下眉,长袖轻摆便将剑收回,带出的一线血水喷洒到空中,如一道彩虹,却是比彩虹更加鲜艳的颜色。他急忙回身,只来得及扶住兰心颓然倒下的身子,却连最后一句话也不曾和她说,那句他一直想对她说的话,曾经打算在死前对她说的话。
      绝望的爱,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她就这样死了,在自己的面前。杀死她的,却是她的儿子,她和迦南的儿子。
      抱着她,痛苦锥心刺骨。他不明白,他确实是她的儿子啊,当年圣教上下殷殷期盼的小公子,集迦南和她的优点于一身的小公子,在“逼宫之变”前由他送到问剑阁,偷梁换柱,成为三公子之子的小公子,他为何就是不信?三公子,迦烨,他是如何教养他的,竟然使他可以面不改色地杀死自己的母亲。一般人面对这样的情况不是应该心存疑虑,把事情搞清楚才行吗?当年,兰心和他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安心把他送到问剑阁,二十多年来直到三公子死前都不曾与他联系,想的就是必然有将事情说清楚的一天。可是,他根本不愿听他们的解释!
      “心儿,我们都错了呢。”这一错,却是死的代价。“你的儿子怎么可能和普通人一般想法呢。”是啊,怎么可能呢,长老微微叹息。襁褓里那小小的公子,长大以后却成为这么奇怪的一个人,既有父亲的仁爱又有母亲的残忍。那天,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他居然对痛哭的长老说:“即使兰心真的是我母亲那又怎样?什么为了我的安全才把我送到问剑阁,我看全是为了她自己的野心。师父说当年‘逼宫之变’是你们和他一起谋划的,她如此大的野心,连自己的丈夫都可以杀,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送人,怎能让这样的人再活在世上。”
      怎能让这样的人再活在世上!那么他呢?皱皱眉头便杀死自己亲身母亲的四公子,他就该活在这世上吗?还有他,空有一双巧手,却连最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的长老,他还能活在这世上吗?
      可是,他们都活了下来。
      杀了兰心,灭了什叶教的四公子,又率领众人灭了五仙教。这时的五仙教其实已不堪一击。教母不过是象征,真正掌握实权的却是“巧仙”无痕。无痕只是化名,他真正的名字正是玄华,沉浸在悲痛中的玄华。他,早已顾不上五仙教了。兰心死了,五仙教存不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创立这个教派,培养这许多人,本来就是为了帮助兰心实现她一统武林的愿望而已。可是,谁也没想到,五仙教居然可以支撑四天,原因却只是一名女子,一名外表柔弱的女子,江若文。
      玄华也活了下来。虽然身受重伤,虽然兰心的死几乎让他丧失了求生的欲望,但是,他还是活了下来。因为,四公子爱上了江若文。他发现,这个男人并不是不可战胜,他还是有弱点,并且是极大的弱点。也因为,他想到,自己还在四公子身边安插了一颗暗棋,一颗从不曾动用的暗棋——柳岳。
      对于从小在自己身边养大的江若文,玄华是非常了解的,她绝对不可能适应餐风露宿的日子,在蛇岛上享受过以后,她怎么可能再回到艰苦的生活中去?更何况,这种艰苦对从小生活在心园,有专人照料的江若文来说,比练功、试毒更加难捱。所以,他静静地等待着机会的来临。
      果然,不出两年,江若文就主动和他联络了。这个女人,贪慕虚荣、意志不坚的女人,她选择了背叛。她一直在背叛,先是为了四公子背叛他,然后又背叛了四公子投向他,最后却又救了四公子。
      玄华心中冷笑,这样的女人,死不足惜。幸好她死前伤了刘离,总算死有所值了。
      想到刘离,玄华原本愁苦的神情冷了几分。做出这样的事,就算是她的女儿也不可原谅。

      十、月宫迷(下)
      水是月宫里最鲜活的东西。就算人去楼空,它们依然不知疲倦地流着,又或者,它们其实已经很累了,只是被水道牵引着,被地势逼迫着,不能不流动,前赴后继。
      这是一个幽闭的空间,因着玄华的到来而刮起一阵微风。借着火把的光亮,玄华俯视被自己囚禁的女子。受了重伤的她倒伏在及踝的水里,如死一般沉寂,黑色的长发散乱地披着,看不清她的脸。但是,玄华可以想象到,那张脸是多么的苍白憔悴,了无生气。数日的粒米未进以及水牢里刺骨的寒气,刘离重伤的身体只是在苟延残喘而已。
      “如果他再不来的话,你就只能寂寞地死去了,”玄华在心里对刘离说,“就好象一只死在臭水沟里的老鼠。”
      如果她知道你落得这样的结局,不知道会有多伤心。透过刘离,玄华看见另一个人朝她跑来。她白衣上缀着的金铃随着轻快的脚步击打出清脆的声响,她的脸上洋溢着娇俏可人的笑容,她的唇和刘离的一样艳红,她的长发和刘离的一样乌黑丰盈,她的眸和刘离的一样摄人心魂。她停在他面前,软软糯糯地喊:“华哥哥。”
      “若儿……”玄华唇间溢出两个明珠般的字。若儿,可爱的若儿,你的女儿就要去陪你了,你们一家就要团圆了。心儿,你,还有迦南教主,死后的世界,真主身边无上荣光的世界,你们拥有了吗?
      听到那一丝轻微的声音,原本死沉沉倒在水牢里的刘离有了动静,她把脸微微侧过来,朝着玄华的方向,问:“我娘果然是兰若长老吗?”虽然气若游丝,却问的斩钉截铁,让人不能不回答。
      “是啊。” 玄华答:“你早就在怀疑了?”
      “我和她长的很像吧?虽然她没有留下任何画像,可是,她和兰心是亲姐妹,我和我这位姨娘也有些相似的。”
      凝视水牢里倒着的女子,玄华看见散乱的发丝后那张白玉般的脸上浮出一个异常熟悉的表情,冷冷地,狡黠,不屑,却又妩媚,明明你是她鄙夷的对象,却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脚下。“离儿,你和心儿越来越像了。这个表情,真像。”
      “兰若长老是很纯洁善良的人吧?大家都说她是真主身边的圣女转世。和她比起来,我的性子必定更加像兰心教主。”刘离低语。
      “嗯。若儿真的很善良。虽然贵为右长老,她从来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即使是最低贱的教众,她也会把他们当成朋友对待。”顿了顿,玄华接着道:“教义里说‘信我者,皆平等。’真正能做到的,只有她了。”
      “即使是我爹,迦南教主也不能吗?”重伤的刘离依然是游丝般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丑闻。
      “原来你都知道了。”玄华有片刻的错愕,叹了口气:“他也不能的。”略一停顿又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刚。”刘离冷冷一笑:“不过我怀疑很久了。这也是你们谋划‘逼宫之变’,杀死我父母亲的原因之一吧?”
      “嗯。”玄华微微点头:“迦南教主宅心仁厚,一直不愿与中原武林起冲突。为此,他和心儿经常起争执,夫妻感情渐渐淡了。若儿是个良善的人,也不赞同攻打中原,他们两人就渐渐好上了。唉……知道若儿有孕在身的时候,心儿好象疯了一样,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能砸的东西都砸了,谁劝都不听,连迦南教主都被她打出来。”
      “于是她就和迦烨联手了?”
      “她当时气急了。”回忆往事,玄华不忘为心爱的人辩护:“问剑阁是我教安排在中原的钉子,虽然重要,地位却不高。迦烨是迦南教主的亲弟弟,岂能满足?是他挑拨心儿的。”
      “哼,不过是几个人的野心,就害死了中原武林和圣教中的那么多人。”刘离不齿。
      “这就是江湖,有力量的人就能决定别人的生死!引中原武林攻城,这是一个妙招呢。既削弱了他们的力量,又借他们的手铲除了教中忠于教主的人。原本心儿只是想借机逼迦南教主退位,谁知,他和若儿居然在祭殿双双自尽了。”
      “哼,说的好听!只是逼他退位?照兰心和迦烨的性子,怎么可能放过他们?”强撑起身子,刘离愤愤地说。
      “也许吧。”叹了口气,一脸愁苦的长老道:“他们都已经死了,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如今这世上只留下我一个,孤苦伶仃。”
      “所以你就为自己做了那么一张脸?”刘离坐起身,她的身上并没穿衣服,白玉般的身子在阴暗的水牢里泛着光。
      “这张脸不好吗?是照迦南教主的样子做的。”抚了抚脸,玄华问。
      “我爹的脸自然好。只是,那副表情难看的很。做的那么愁苦做什么?”将发丝理顺,拨了些到身前,刘离强撑着站起来,向玄华走去。她的脸上是那副表情,那副很像兰心的表情。
      “心儿……”玄华有些迷茫。
      “玄华,你在月宫里布了很多机关吧?为了对付四公子。”环抱住玄华,刘离妩媚的问,纤细的手指抚上他的脸。
      “是啊,我布置了很多,尽我毕生所学!他肯定到不了这里的!”死死握住刘离的手,玄华恨恨地说。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月宫里突然传来数声沉闷的巨响,水牢也随之震动。似是炸坏了某一处水道,大量的水从水牢上侧一尺见方的进水口喷涌而出。
      趁着玄华愣怔,原本身如弱柳的刘离身形一闪,抢到玄华身后,按下石壁上的机关,水牢玄铁制的大门迅速合拢。
      玄华见状想要夺身而出,却被刘离死死扣住肩膀。
      这水牢建造的时候,为了防范囚犯逃脱,开门的机关只设在门外,而关门的机关却是内外皆有的。如今大门合拢,两人谁都别想出去。眼见进水之势越来越猛,虽然两人都深谙水性,却也将落个灭顶之灾,难逃同归于尽!

      (十一)江湖行
      “你真的是我哥哥呢。”
      “我不是早和你说了?”
      “如果不是就好了……”
      “什么?”
      “我说……谢谢你救了我!”
      “傻丫头,谢什么。”

      “阿离。”
      “嗯?”
      “如果那天我没有赶到,你就真打算和他同归于尽了?”
      “是啊。反正我这身子……”
      “阿离,不许胡说!”
      “好好好!我的好哥哥,我知道你必定能来救我的。”

      “哥哥。”
      “嗯?”
      “你说迦烨怎么知道你不是他亲生儿子的?”
      “不清楚。他总有办法的。做父亲的,哪会不认识自己的儿子。”
      “可笑兰心和玄华自以为瞒天过海,却不知道他们的计谋早被人发现了。”
      “是啊……”
      “还连累你受了那么多年委屈。”
      “没什么的。人前他对我还是挺好,人后也就是打骂几句。整天拿我娘逼死我爹的事来刺激我,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就当是在说别人。可笑他明明恨我入骨,却又不敢杀我,惟恐和兰心撕破脸,双方都占不着便宜。”
      “这些人整日算计来算计去的,真累。”
      “是啊,真累……”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青衫的男子推开窗户,一阵海风带着淡淡的腥味扑来。窗外,东海苍茫,点点渔火。不知哪艘船上有人吟诗,余音渐散。一月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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