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元]风刀割面

作者:璨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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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归宁


      七月,安童抚军西北;八月五日,伯颜自上都启程,缓缓南下,有意避开酷暑。及至元军三路围攻临安,已是十一月的事了。

      我因淋雨引发的肺病,在爱薛的悉心调护下总算有了起色,待南返大都时,才勉强痊愈,却终是烙下了病根。自入秋以来天气转冷,霜露寒重时便诱发旧疾,如此又反复了几次。我想着自己的病因,又想着一直尚无消息的安童,越发怏怏不快。纵然伯颜的南征大军捷报频传,也无法使我开颜——忽必烈的功业,与我又有何关系呢?

      西北、东南两处皆派重臣出镇后,忽必烈的处境渐渐好转。禾忽之乱虽未消弭,好在局势并未进一步恶化;而东南那边,元军以雷霆之势步步紧逼。待到十二月,伯颜大军占领无锡,终是逼得小皇帝赵显和谢太后哀乞退兵,其后甚至不惜称臣纳贡,只为保全宋室半壁江山。伯颜深知忽必烈志不在此,上报后便断然回绝:“尔宋昔得天下于小儿之手,今亦失于小儿之手,盖天道也,不必多言!”至此,元军灭宋已成定局。

      ……

      一场又一场的冬雪过后,又是岁末。这半年来,因为患病和伤痛,我过得如此混沌,待身体好转,新年已倏忽而至。我惊觉于时光的流逝,新的一年猝然逼至眼底,就像临安城里的官民面对兵临城下的元军一样仓惶无着。

      临安城外,面对南宋君臣的哀求,伯颜不为所动,下命围城谕降;大明殿上,诸国使节一片山呼舞蹈,恭祝皇帝新春安康。今年的元正,因安童去朝,礼仪诸事皆由阿合马主持。安童赴西北后,没有首相牵制,阿合马更是权倾朝野,立诸路转运使,大行盐铁专卖,独揽钱粮大事。因南北两线用兵,军需不得不倚赖阿合马,又兼皇帝纵容,纵然太子百官多有怨言,也奈何不得。

      “伯颜丞相业已兵围临安,四海归一正在今日。臣谨代文武百官恭祝陛下承先祖辉耀,立不世之功!”

      阿合马从答剌赤手中接过酒,臃肿的身子深深一拜,双手奉给忽必烈。皇帝兴头正盛,接酒一饮而尽,笑道:“伯颜在前线浴血奋战,可后方也少不了你阿合马。国朝钱粮大事,有劳爱卿了!”

      阿合马连连摆手,他笑得谄媚,脸上浸出油腻的光泽,看着更让人生厌:“臣是陛下的奴仆,为陛下尽心竭力是分内之事。前日省中圆议,臣已同陈汉归、杨诚等人商议用中统钞兑换南家思交会,推行盐法诸事。为理财便宜计,待伯颜克定江南,应尽快兑换交会,以防各地钞法紊乱不一,奸商从中渔利。”(1)

      忽必烈对此没有异议,只点点头:“就按你说的办罢。”

      “陛下圣明!”阿合马拱手一拜,又连进两杯酒,才躬身退至一边。真金一直盯着他,待他敬酒事毕,终忍不住暗骂道:“贼奴只会逢迎上意!伯颜已许诺不会兑换交会,若骤然罢行旧钞,岂不是让百姓失了生计?如此失信于民,即便收了江南,怕是早晚生乱!”

      “哥哥慎言!”我小声提醒,“哥哥所言之意,前番姚枢、徒单公履已向父皇表明,却被父皇讥为‘不识事机’。可见这本也是父皇的意思。阿合马只为敛财,又怎会顾念小民呢?好在伯颜不是糊涂之人,待江南归附,首要的便是安抚,即便推行中统钞,也是急不来的事。若能新旧钞并行,于百姓尚算眷惜。此事国朝已有先例,伯颜不会不明……”

      “伯颜任丞相多年,也深知抚民之道。想必不会行糊涂之事。待他回朝,功业已成,留在省中任相,也能震慑阿合马……”真金低声说着,似是得到一丝慰藉,漠漠一笑,看着朝下来往的宾客使节,神情终是惘惘。

      我默然想着他的话,心中也稍感宽慰:若是归朝,伯颜有军功傍身,自是不惧阿合马。他与安童是连襟,行事素来中正,更不会与阿合马同流。再者,战事之后,钱粮之需稍缓,阿合马还能如此嚣张么?

      看来眼下所忧虑,就是西北那边,如果安童能顺利平定叛王,也是有功在身,待回朝时,自会更有分量。

      我思绪纷纭,独自想了一会儿。待抬眼时,真金已离了我身边,走下坐席,亲自迎接殿中之人了。礼官高声奏报,正是高丽王王愖和王妃忽都鲁杰里迷失入觐。

      这应是小公主忽都鲁揭里迷失出嫁后首次归宁,忽必烈相当重视,特地指派皇子公主出城迎接。忽都鲁揭里迷失下降,是为了增进元丽关系,身负政治使命。对这个本就宠爱的女儿,忽必烈也自觉亏待,如此又多了一番情意在。

      踌躇片刻,我也离席来到真金身边,他早把高丽王夫妇引到皇帝座下,二人正对忽必烈双双下拜。忽都鲁揭里迷失着一身宽大的紫色织金长袍,头戴姑姑冠,佩云肩。虽身形尚小,但有深色华服映衬,自有王妃气度。王愖穿的是皇帝赐下的质孙服,戴圆顶帽,下拜行礼时,肩上却有两团辫发垂落下来。我说不出哪里奇怪,而后才想起王愖迎娶公主之时就已辫发胡服,可如今看来,仍觉违和不适。

      夫妇二人敬酒后,忽必烈闲闲问了两句,目光也落到王愖耳畔的两个辫环上,待他抬起脸,露出额前的三搭头时,忽必烈愣怔片刻,才摇头笑道:“驸马何至于此?”

      王愖却未听出皇帝话中的疏离淡漠,拱拱手,陪着笑道:“小婿仰慕上国礼俗,回国后已下命全体臣民依从蒙古衣冠制度,剃发易服。”

      身旁的小王妃闻言,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王愖尴尬不已,硬着头皮虚虚一笑,等待皇帝的反应。

      “朕并未下过强令,你们国家的风俗怎么便急着废除了!?”忽必烈闻言大惊,眉毛一耸,忍不住倾身问道。

      “陛下!”王愖慌得下拜,“高丽臣民欣然效慕大朝礼俗,并无不情愿之意啊!此事也是公主的意思。”

      “我的玩笑话你也当真么?”忽都鲁揭里迷失秀眉微蹙,嫌恶地瞪了他一眼,而后不耐道,“好了,把贺礼呈上来罢!”

      我和真金对视一眼,皆微微摇头。不一会儿,便有侍者端着黑漆托盘上来,盘上罩着红色天鹅绒布。王愖赶紧起身,殷勤上前揭开绒布,“陛下请看……”

      这贺礼必然不俗,我早有意料,可真正看见的那一瞬,还是被这奇光异彩晃花了眼。漆盘上放置一对瓷瓶,瓶身镶金错玉,金粉描绘的梅花熠熠生辉,每个角度都反射着炫目的奇彩,相较之下,宝蓝色的瓶身更显深沉雅致。比之宋瓷的古雅,这对瓷瓶无疑显得过分奢华了。

      皇帝凝视着瓶身的金梅,久久不语。王愖偷眼悄悄皇帝,张了张口,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忽必烈打量半晌,收回目光,问道:“这瓶上的金子还能回收么?”

      王愖不意皇帝会如此问话,愣了片刻,才干干笑道:“陛下说笑了。瓷器易碎,金子亦然。画上去的金子怎能再回收使用?臣命匠人打造宝物,就是为了献给陛下,何谈回收呢?……”

      “朕晓得了。”忽必烈抬手打断他的话,命人将宝物收起,“驸马心意,朕记下了。只有一言,你要谨记。从今往后不要再使用金子,也不必再呈献这样的宝物。”

      “……”王愖闻言,满脸失落,一时显得手足无措,他呆立在殿中,一身蒙古冠服此时显得滑稽不堪。忽都鲁揭里迷失乜了一眼木然的丈夫,叹道:“父皇素来节俭,不喜奢华之物,也没有怪罪大王的意思。”

      见王愖仍是一副讷讷不语的样子,真金也笑着打圆场,并命侍者端上酒水,代皇帝敬给王愖夫妇。王愖这才回神,谢过皇帝和太子,把酒饮了。见太子又要给王妃敬酒,突然拦住:“公主眼下,还是忌酒为宜。这杯酒还是由臣代饮罢。”

      此话让人不解,忽都鲁揭里迷失也登时怒道:“父皇王兄赐的酒,我怎么喝不得!你何来多事!”

      王愖被她当众呵斥,全无颜面,脸色红了又白,刚要开口,望着王妃的眼神,又瑟缩回去。忽必烈见状嗔道:“忽都鲁揭里迷失,你已嫁作高丽王妃,怎可逞性至此!还不向驸马赔罪?”说罢又安抚王愖几句,对方脸色这才和缓过来,仍对妻子陪笑道:“是我的不是,惹你恼了。只是公主也要想想腹中的孩子……”

      我愣怔有时,周围早已响起一片贺喜声。真金上前,亲自叮嘱了几句,又向忽必烈道喜,老皇帝早已忘记之前的不快,立时笑得眯起了眼:“忽都鲁揭里迷失,你是要给朕送一个外孙喽!”

      小公主见皇帝和众臣纷纷道喜,再跋扈的性子也敛下了,一时羞红了脸。我也向她笑道:“妹妹,恭喜你了!小心保养身子,为孩子着想,酒水便先戒了罢。”

      忽必烈听了也附和道:“你四姐说的在理,你这好酒的毛病,也得改一改了!”

      小公主闻言,又忍不住噘嘴,想要反驳,临了却改了话语,忽然望向我,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四姐别说我,你的事何时有个着落?你便不想给父皇一个外孙吗?”

      她这一言不免引来众人目光,忽必烈和真金都殷殷地望着我。我抬眸看看众人,复又垂眸,默然不语。忽必烈饶有深意地笑笑,摇摇头不说什么。忽都鲁揭里迷失还要催问,却忽闻使者说有要事传报。皇帝神色一凛,诸人见状,纷纷退至一边。使者来至皇帝身边呈上奏报,忽必烈阅毕,脸色松弛下来,嘴角慢慢浮出笑影,而后宣布元正朝会照例进行。我观察着皇帝神色,松了口气,料想这应是好事罢。

      ……

      元正过后,高丽王王愖先行回国,忽都鲁揭里迷失却又被父母留了十余日。待到上元节,皇帝乘着喜气,命人备置宝舆,引后妃公主夜游皇城。为表亲宠,忽必烈特意把忽都鲁揭里迷失携在身侧,同乘车辇。皇后太子紧随御辇,我同内外命妇则骑马乘车跟在其后。

      上元节士庶尽欢,皇帝此次出行,为防扰民,仪仗卫队一应从简。御驾自厚载红门而出,过海子桥、鼓楼,沿斜街而上。虽是寒冬,遍地花灯早已照彻了冰海银天。满城的小商小贩并未因皇帝出行而耽误营生。仪仗队外,仍是贩卖糕饼茶汤的摊点。海子沿岸,花灯如火,艳艳成簇,绚丽成一片灯海。偌大的冰湖面被染红了半边,晕染成一派亮莹莹的耀目美景,比之太液池也毫不逊色。

      我按住马头,驻目遥望,目光掠过夜色中的凤池坊和里仁坊,在庆云班的日子一下子涌上心头,还有我带着莲奴夜游长街的那一夜。炫目迷离的灯火,狰狞惑人的假面,夜里走失的孩童和焦急寻子的父亲……我胸中忽然一滞,浮沉起落的回忆终于化作钝痛,让我自苦又自拔不能,直到一个稚嫩童声打破我的思绪:

      “额吉!那里……你看,那些唬人的魔怪!”似是一个焦急的男童在跟母亲说着什么,“两年前,阿爸就是在那里找到我的!阿爸买了唬人的魔怪,是魔怪带着阿爸找到我的!”

      我下意识循声而望,斜街对面的花树下,隐约有一个挂满假面的小摊,摊主正热情地招徕客人。

      “额吉,带我去看,阿爸就在那里等我啊!”小男孩声音透着焦灼,几乎要哭出来。

      而后似是有年轻的母亲柔声安慰,“兀都带,别说胡话了,你阿爸出征在外,怎会在这里呢?”

      我浑身一震,猛地转身一望,果见普颜忽都的车驾悠悠过来,她怀中的稚子带着哭音,哀求着要挣下车来。母亲一直耐心哄弄着:“等冬天过去,等鸿雁北归,等春花开了,你阿爸便回来了……”

      “囊加歹哥哥说伯颜姑父打了胜仗便会回来,我的阿爸为何迟迟没有消息?是阿爸打了败仗么?呜呜……阿爸为何不回来?”

      “不要说胡话,兀都带!”年轻的母亲骤然抱紧小男孩,忍泪道,“这才一个冬天,你阿爸总会回来的……”

      普颜忽都手足无措地安抚着怀中孩童,并未注意到车外的我。我不忍再听,下了马,悄悄退后了几步,再抬眼望时,花树下的假面摊已被宝马香车挡住了,一眼望不见,就像我无法望见驻守漠北的征人。

      寒夜的风仍是如刀般凛冽,我侧脸迎着寒风,凭靠马背而立,心中惘然不知所想,直到总管巴根急匆匆寻过来:“公主,皇上叫您过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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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南家思:南宋;交会:交子、会子。
    (2)高丽送镶金瓷器的桥段引自《忽必烈和他的世界帝国》,作者罗沙比。
    *
    可以复更了,开森~感觉这次断更两个月像断了半年似的,好多情节我都忘了。想想小公主和小表哥的车都晚点多时了,我也想小表哥早点上线啊!有点手生,读者们不要嫌弃我写的烂,我在努力找回感觉。只是快毕业了,现在是入职前实习,平时都在上班,只能周末一更或两更了,可以周一再来刷。我就龟速更新,总会填完哒~希望大家继续陪伴我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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