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

作者: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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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言偏决绝


      福奎这日正为司礼监应承他的事迟迟不兑现而恼恨,独自在房内惶惶不安的思忖,忽听得公主传唤他,不由得心跳如擂鼓,却又不敢耽搁,只得脚步虚浮的跟着传唤之人来到前院。甫一进到阁中,一阵薰然的暖风扑面袭来,和外头清寒的气息相比,房内流淌的空气倒更有几分融融春意。

      他乍被这薰风一蒸,脑中便开始有些混沌,偷眼打量着坐在上首的妙瑛,只见她闲闲地用银簪子拨着九层博山炉中的香灰,面容隐在一团氤氲的青雾里,似嗔非嗔,似怒非怒,那样子愈发让他摸不着头绪,只好依着规矩先跪倒向她请安。

      妙瑛垂着眼帘,并不叫起,沉默了好一会,才略略抬眼看着脚下跪着的人,轻轻笑道,“好个伶俐的模样,在我府里这么些年竟是埋没了。”

      福奎不敢抬首,道,“臣惶恐,公主有什么差事只管吩咐,臣绝不敢怠慢。”

      妙瑛笑得一笑,“你自有明主投靠,我如何差遣得动你。怎么你的新主子还不捞了你出去,长长远远的保你平安富贵呢?”

      福奎听她语气不善,禁不住偷觑她的面色,但见她一双凤目中透出森凉之意,心中更是忐忑,佯装镇定的回道,“臣不明白公主这话何意,若是公主猜忌臣,臣有死而已。”

      “且别忙着死,待你交代清楚了,我自会让你求仁得仁。”妙瑛冷冷一笑,示意绿衣上前,将那汗巾刷地一下抖在他面前,“这东西你该认得罢?”

      福奎身子一颤,见绿意似要将那汗巾抖到自己脸上,慌忙下意识地向后躲闪,嘴里只一叠声道,“臣认得这东西,是臣日前给安哥儿使的,可实在不知这东西哪儿碍了公主的眼,还请公主明示。”

      妙瑛冷笑道,“既是你的,你躲什么?那上头有病气过给你?早前你倒有胆子戴着,为着他们许你的好处,你敢拼上性命,这会怎么反倒怕起来!说,谁指使你拿了这腌臜的东西来害安儿?”

      福奎被那汗巾子唬得毛骨悚然,早前他不过是心怀侥幸,安慰自己富贵原从险中求,如今过了那股子劲头,再看这要人命的物事岂有不怕的,他虽惊慌,却仍死咬着挣辩道,“这……这是哥儿用过的,臣自然……自然是怕的,公主何苦这般难为臣……”

      绿衣站在他身侧,听了这话,下死命啐了一口,将那汗巾愈发抖弄的簌簌作响,“放屁!安哥儿用这东西前还好好的,不过随手抹了一把汗,回来早不知道把它丢到哪儿去了,就是沾上病气也轮不到它!看你吓得那个样儿,便知你心中有鬼。你且瞧瞧这个是什么,若说不认得,我就让人喂你吃下去。”她说着,摊开手掌,一粒棕褐色的蟾酥赫然跃入福奎眼目中。

      福奎没料到自己一个不小心竟会将这东西遗漏在马厩,登时大惊失色,待回过神来已掩饰不及,他只恨自己贪功,生怕一条汗巾不足以成事,又想出了令马惊厥的计策,如今却是被人抓住了罪证,事到如今也只好硬着头皮连声道,“实在不知这是何物,臣对公主一片忠心,公主莫要听信旁人谗言,冤屈了臣啊。”

      妙瑛盯着他的神色,将那些惊恐、畏缩、惧怕、痛悔都尽收眼底,心下既知此人不冤,当即冷冷嗤道,“红口白牙的,谁不会喊冤?既叫我信你,就拿出些忠心给我看看。”她一瞥脚下的炭盆,吩咐道,“取两块烧得最旺的,烙在他心口上。我倒要看看,那胸腔子里跳的是怎样一颗忠诚护主的心。”

      两旁内侍得令,上前按住福奎,只三两下便剥开他的上衣,露出他胸前一片肌肤,另有一人用钳子将一块烧得通红的爆炭取出。福奎吓得面无人色,拼命地扭动着身子挣扎,嘴里不住求饶。那内侍恍若未闻,提了冒着热气滋滋作响的炭块对准他的心口处,毫不犹豫地按将了下去,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喊叫,福奎胸膛上已是血肉淋漓,他痛得浑身痉挛,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响,眼睛翻了几翻便即昏厥过去。

      内侍上前将事先备下的冷水泼在其头脸上,福奎抽搐了一下,睁开眼睛。妙瑛徐徐笑道,“你的忠心我瞧见了一半,另一半你是想剖出来给我看,还是老老实实的把知道的说给我听?”

      福奎已疼得不住呻、吟,却是想到活命要紧,半晌有气无力地道,“臣是受了……受了司礼监之命,他们寻了一户患病的人家……拿了沾过痘诊的汗巾……要臣借机给安哥儿使……臣也是听命……听命而已……”

      妙瑛凤目中闪过一丝寒光,厉声道,“是常喜叫你这么做的?”

      福奎浑身一软,心口痛得他几欲再度昏厥,只是摇头,答不出话。妙瑛见状,森然道,“再烙。”

      福奎被这话吓得三魂回来了七魄,拼命摇头道,“公主饶命,臣不敢说啊……求公主饶臣性命。”

      妙瑛心头阴云更密,隐隐觉得有个尖锐的物事堵在胸口,稍一用力便会刺穿她的身体,她难以遏制地轻轻颤抖起来,一字一顿道,“如有半字不实,我即刻杖杀了你。”

      福奎一凛,求生的本能令他只想最大限度的推诿罪责,于是断断续续道,“司礼监的人告诉臣,是……是皇上下的秘令,要安哥儿死……此事违拗不得,即便,即便不是臣,也会有旁人……他们还说,皇上深恨杨家,厌恶安哥是公主所出,怕日后安哥儿大了,会借着公主,借着宗室为杨家翻案,所以要斩草除根,不留祸患。”

      妙瑛整个人蓦地一滞,胸口蓄势待发的锐利之物瞬时洞穿了她的身体,原来真相一早便已横亘在那里,只等待她亲耳聆听,亲口求证——却不想还是会那般的痛。

      谢又陵在一旁听得惊骇交加,回首瞥见妙瑛怔怔失神的双眼,更觉惊悚,事已至此,他有些怕福奎再说出什么可惊可怖之语,忙挥手命内侍将其带下去。

      福奎被人架着拖了出去,虽只剩下最后一口力气,兀自挣着脖子喊道,“公主饶臣一命,臣是被逼的啊,那蟾酥也是他们让臣放的……”

      那凄惨的声音渐渐远去,院中恢复惯常的宁静,绿衣取出金鸭香炉里快燃尽的香篆,换上苏合香香饼,用金匙撒上少许麝香。房内一时暗香浮动,暖风熏人,全然没有留下一点,似适才修罗道场般的气息痕迹。

      过得片刻,谢又陵低声道,“那福奎怎生处置,请公主示下。”

      妙瑛合上双目,胸口一阵起伏,再睁眼便斩钉截铁道,“此人不能留,将其杖杀——只别叫他死得太痛快了。”

      绿衣浑身一怔,她服侍妙瑛多年,知她虽明快决断,却从未有过如这般狠辣行事,想来已是心中恨怨至极。她不敢出声,又不知道此刻该劝慰些什么言语,徒然站在那里,便觉得一阵阵尴尬。

      忽见妙瑛望向她道,“今日的事不能让诚义知道,出了这个门,一个字都不许多提。”她忙欠身道是,妙瑛顿了片刻,颌首道,“你且去罢,去看看诚义醒了没有,把那汗巾子留下。”

      绿衣依言退了出去,妙瑛的目光落在那一抹艳烈的紫色上,紫绶金章,玉带珠履,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尊贵无匹。她默默地走过去,拈起那一方艳紫,冷漠地看了片刻,忽然松开手将它投进了炭盆中,火舌像是饥馁了太久的饿兽,顷刻间就将它吞噬,留下一团辨不出形状的漆黑焦炭。

      紫绶金章,玉带珠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尊贵无匹,也是杀人于无形的缧绁羁绊!

      妙瑛身子微微颤抖,回身跌坐在椅中,一切倏然明朗,尘埃落定,她是该哭上一哭的,可偏偏双目干涩得挤不出一滴泪水,倒是胸口一记记跳得发痛。

      谢又陵俯低身子,半跪在妙瑛身旁,看清她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柔弱和迷茫,可也不过须臾间,那神情便即消失不见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备车,我要进宫面圣。”

      马蹄得得轻响踏碎了午后长街的宁静,这一条路妙瑛不知走过多少回,却头一次觉得有漫长而生疏之感,远处依稀望得见的延绵宫阙,斗角飞檐令她感到飘渺遥远,那里不再是让她惦念的故园,御座之上的人早已变换了一副心肠,可笑她竟浑然未觉,只以为昔日的兄妹情谊总不会消散的那般彻底,说到底是她自己太过痴傻,以至于惨祸将至而不自察,那么便也不该去怪责旁人心思凉薄。

      养心殿檐下的铁马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声音清澈的如同碎玉碾冰,京城春日的风总是铿锵多过于柔软。常喜看着徐徐行来的燕国公主,她身上的衣袂被风吹得鼓胀起来,大袖翻飞,他一错眼的功夫,只觉得面前之人恍若凌波仙子踏浪而来。仙子是俯视众生,全无悲喜的,可他看得清面前的人目似秋水清澈凉寒,眼底却还是藏着一抹带着悲悯的绝然。

      皇帝已得了常喜秘报,知道妙瑛惩处福奎一事,看着她面容端肃的对自己行礼如仪,心里忽然生出几许恻然,亦有几分好奇,妙瑛一向聪慧明敏,她此番前来绝不是为做些以卵击石之事。他饶有兴致的猜度着,一面笑着让妙瑛起身就坐。

      妙瑛淡笑谢过,并不急着落座,将一只紫檀小匣递给御前内侍,道,“臣妹今日进宫,是要将这个奉还皇上。”

      皇帝狐疑地看着那小匣,啪地一声打开匣盖,却在一瞬间怔愣当下,那里面的物事那般熟悉,带着一股尘封岁月的气息,将他试图淡忘的——压抑储君时代的记忆倏忽唤起。

      那是一枚通透温润的玉玦,正是当日杨瞻满月时,他亲手从腰间玉带上解下,赐予那襁褓中的婴孩之物。

      “你这是何意?朕赐给容安的东西,你目下又拿来还给朕?”皇帝面色不虞地问道。

      妙瑛不急不缓道,“容安福薄,终究是辜负了皇上的心意。”她顿了一顿,轻轻笑道,“何况当日皇上亲赐此玦,大有深意,臣妹愚钝,未能体察圣心,以至今日失子哀恸。此物臣妹已不配保有,故特来奉还,以完皇上昔日夙愿。”

      皇帝霍然抬首,四目相对,他看到妙瑛眸中洞若观火的清明,他并不在意她知道真相,却在意她能如此冷静与自己对峙,那不怒自威的凤目中流转着泠泠光华,和记忆中那双令他畏惧紧张的眼睛何其相似,他恍然间想起,妙瑛和先帝原是那般相像。

      “朕知道了,你如今伤心难过,言语有些偏颇,朕也不欲追究。”皇帝按下心中恼恨,微微一叹道,“回去好生休养,养好了精神,再来陪朕叙话闲谈,你我兄妹,朕总还是疼你的。”

      妙瑛湛然一笑,徐徐蹲身下拜,道了一声是,复又立起身子,双目直视皇帝,一字一句清晰言道,“臣妹还有几句话要对皇上说,是为臣妹的心愿。玦者,决也。这玉玦代表了皇上昔日的心意,亦代表了臣妹今日的决心。臣妹身为宗女,受皇考和皇上垂爱眷顾,得享一世尊荣,此生已无复他求,唯有三愿,一愿国运昌隆,二愿圣躬长健,三愿夫君平安,杨氏血胤得以绵延。”

      皇帝目光一震,带了几分愠怒与质问打量着妙瑛,良久轻哼了一声道,“小瑛有心了,如此便更该保养好身子,为杨家延续血脉。”

      妙瑛眉梢掠上一丝凄冷的笑意,缓缓摇头道,“臣妹心意已定,此生不会再为杨慕诞下子嗣,恳请皇上答允,许杨慕纳妾,其侍妾所出子女,终生不会为臣妹记于名下。”

      皇帝蹙眉聆听,只觉得妙瑛字字铿锵,却掩不住字句之后的刻骨悲伤,他心中微微一动,咸平一朝最为风光无限的两个人,已一死,一心伤,从前万人仰视高不可攀的燕国公主如今只能带着仅存的傲骨向他求恳,求他留下夫郎性命,留他一脉血胤,哪怕那是别的女人所出的孽子。

      他缓缓地笑了出来,这样也好,一个孽子日后自然掀不起任何风浪,倒可以昭显他的宽仁体恤,宗亲和睦,那便如此罢。只是他有些难以想象,国朝最尊贵骄傲的公主日后要如何面对夫君的侍妾,这倒是一门之于公主来说不易的功课。

      妙瑛步出养心殿,身后的大门戛然合上,她身子微微一晃,撑了半日的心力已随着那些绝然的话语倾泻而光,此刻只觉得身心一片空洞。常喜看她摇摇欲坠,忙一个箭步上前托住了她的臂弯,轻声关切道,“公主小心脚下,臣命人抬步辇来,送您一程。”

      妙瑛深深吸气,稳了稳心神,转顾常喜,见他脸上的担忧并非做作,索性扶着他的胳膊,一笑道,“不必了,这点路我还能走。多谢掌印。”

      常喜被她看得垂下眼睑,连连道,“臣服侍公主,原是应该的,岂敢当公主一声谢。”

      妙瑛徐徐摇头,双目灼灼,审视常喜道,“掌印何必客气,你对我的提点,我记在心上。你对我的亏欠,我也不会或忘。咱们来日方长,我信你,总归有天会记得还我。”

      常喜一凛,手臂上忽地一松,妙瑛已昂首越步而去,他怔忡地望着她飘逸绰约的身影渐渐融进温柔妩媚的春光里,又越行越远,终是消散在春日艳阳下,徒留下一缕似有若无的飘渺余香。他忽然意识到,时世不同,各人呼吸间感受到的春意也自不同,属于燕国公主的绮丽春光,已在养心殿里那一番表明心迹之后,便戛然而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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