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再见

　　1,
　　他说他回来了，要我去接他，晚上7点的火车，我激动不已。
　　翻身下床，刮胡子，洗头发，换衣服，树在镜子前努力端详，拔掉密林深处招摇的白雪。回头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儿子，安详地睡着，突然心中莫名感伤。
　　十年，十年心事，十层楼。
　　火车照例的晚点，缘于我的早到。因为实在耐不住等待，我在站外踱着步子，手表看了又看。武汉的十月，阳光开始变得温柔，人心却依旧浮躁。
　　他出来了，久违的笑容。我伸手接过他的行李箱，被他拦住，不重，他说。然后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如蜘蛛网般牵缠不已。
　　他在武汉有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当年和他老婆离婚的时候，他将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她，而房子却留了下来。当我们走进他家的时候，他把行李重重的立在了墙角，自己却倒在沙发上，闭上眼，如释重负。
　　洗个澡，眯一下，我去买点菜，我说。他歪着头，朝我勾了勾手，我把耳朵贴在他耳边，他吹出四个字，快点回来。
　　2,
　　从我认识他开始，我就在不断的思考。思考一些东西，和他有关，和我有关，和所有人有关。
　　他的婚姻是一场话剧。
　　那年他有个情同手足的兄弟，他们押运一批货去西安，出了车祸。那个兄弟在危急关头用身体盖住了他。于是他活下来了，而他，却丢下了一个女人和女人肚子里的孩子。
　　他娶了她。我被邀请参加了婚礼，我举着满杯的酒，祝福他们天长地久。
　　我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结婚。只是在他突然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眼神里那牵缠的东西，欲说还休。
　　几个月后他们有了孩子，当孩子五岁的时候，他离婚了。而我却结婚了。
　　在酒店的卫生间里，我听到了他的抽噎，歇斯底里。
　　我结婚后的一个月，他告诉我他要走了，那是我第一次送他到车站，我们的影子被火车拉得好长好长。
　　我说，想我的时候就回来。
　　他说，想你的时候就回来。
　　我固执的不喜欢说再见，我以为，不说再见，也许意味着还能再见。
　　他总能找到一些借口不得不回来，尽管我总埋怨他往返两地是很疲劳的事。他把房间的钥匙给了我一份，每隔三五天我都会抽空过来打扫一遍，一边打扫一边给他打电话，他便指引我到处寻宝，书架第2排第8本书，看了吗，生命不可承受之轻，第82页，我小心翼翼地抖了抖，一张纸飘了下来。我轻轻地读着，感觉他就在我身边，不曾离开。我心如潮涌。
　　当我实在找不到宝藏的时候，他就回来了。这是我们多年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的印象里，这些年，我们一直断断续续，若即若离。
　　3，
　　他朝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青椒肉丝跃跃欲试。
　　我说，你总是那么容易养活。
　　他说，那你养我
　　我说，钱包，我假意伸手，他却迅速的把钱包递到我手上，我一愣。然后窃笑，数数，好几张毛大头，这个月我养了你吧。
　　他突然不说话了，痴痴地望着我。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些年，我最熟悉的就是他的眼神，迷离而深情。
　　3，
　　我突然想起我们的邂逅，那个很简单的下午，春雨阑珊。
　　春天下那么大雨是很特别的，长到似乎这一季的雨水都在这一天流尽。我们同时挤进了公共汽车，而放眼环视，却只有一个空座位。我们互相望了望，礼貌性地让座，可谁也没有坐上去。只到有个丰满的女人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了我们半天，悻悻地坐了上去，我们才相视一笑。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般地不可思议，在最没有料到的时间里，在无法预知的地方，毫不相关的两个人，仅仅因为几句淡淡的话，一个浅浅的笑容，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更意外的是，我们的终点居然是同一个地方，我们居然住在同一个小区，只不过我进门向左，而他却向右。当我们开始转弯的时候，似乎过了一千年。
　　4，
　　洗完碗，见我要走，他忽然起身抱住我。时间片刻凝固。
　　老婆上夜班，孩子还在家呢，我顿了顿说。
　　他退回到沙发，猛抽了几口烟，又狠狠的掐灭。微微一笑，回吧。
　　5，
　　我总在想，如果那年没有发生那场车祸，他是不是就不会离开了呢？
　　他去了深圳，很快就有了着落，多年的管理经验让他很容易谋得一官半职。然后他告诉我他在努力学习英语，电脑和白话。我说我当不了你的老师，我也一窍不通。
　　他7月离开，国庆节就回来了。
　　当时我老婆害喜很厉害。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孕就会变得敏感，当看到我和他聊了很久电话的时候，她调皮地过来拧我的耳朵。我索性把电话给她，当她确定到对方是男人才罢休。
　　我抓着机会就取笑她，做了贼似乎还理所当然。
　　老婆回了娘家，我像只解放了的鸟儿，欢呼雀跃。
　　7天，7天，我们只是安静地呆着，不知疲倦地□□，听着音乐，他教我刚学会的交谊舞。
　　很快又到了离开的日子。
　　他说你就送我到站口，别进去了。我受不了你那不舍的眼光，我怕我会停下来就不走了。其实他心里是希望我留住他的，而我心里也希望他说不走了。但我们谁也没有说出口。
　　我坚持着把他送到了站台，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我知道他要转身，我害怕孤独，所以先离开了。
　　6，
　　我连夜把孩子送到了我妈家里，然后匆匆的又回到他的房子。他因为连夜火车上的疲劳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微微的发出了酣声。那悠长的鼾声如一首歌，支撑着这个寂静的夜晚。我把他轻轻的抱到床上，盖上被子。
　　第2天早晨，在他还没有起床之前，我为他买好了早点。然后留了张便条就去上班了。
　　我说乖点，去找找那些宝藏，看看粗心的船长留了些什么蛛丝马迹。
　　我给老婆打了电话，告诉她好好睡觉，孩子放妈那了，她没有怀疑什么。
　　我早早的处理完事情，跟主任请了半天假就赶了回来，他在阳台上浇花，阳光穿过叶子射到他身上，让人感觉温暖。
　　我们终于忍不住了。像两只饥饿的野兽，迅速地滚到了一起。
　　什么时候走？问完这句话我突然有点后悔。我害怕他回答的期限，三天，五天，还是一个星期。
　　他有点不耐烦。从我嘴边抢走我的烟叼在嘴里。一言不发。
　　沉默，这个答案超过了我的想象。
　　7，
　　我认识他的时候刚刚大学毕业，找了一份不太起眼的工作，尽管薪水不高，却让我有点悠哉悠哉的成就感。我确实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家伙。不甘平凡却也胸无大志。
　　那个时候真的不懂爱情，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磕磕碰碰的，但从来没有说过要离开彼此。
　　也没有说过，谁爱谁。我们总觉得爱是琼瑶小说里的口头禅，是小女生哼哼叽叽的字眼。我们都太含蓄，都不善表达。但我总能从他的眼睛里读懂一些东西，像电影里的片花。
　　那时候我们年轻，激情，怀揣梦想，浪漫多情。我知道他喜欢天空的蓝，喜欢花花草草，喜欢墙壁上挂着几副字画，喜欢藏书和青椒肉丝。
　　他常常拉着我的手从长江大桥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把啤酒罐踢到滚滚江水里。
　　他说，不要离开我。
　　那一刻，浪漫得有些醉人。
　　8，
　　明天无论如何陪我一天。他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出了什么事吗？
　　他说有点不舒服。
　　我问他怎么了，他始终不肯说。
　　我知道他肯定有事瞒着我，我下床翻他的包，他一把拉住我。越发让我急了。
　　他突然狡猾地朝我一笑，这不是找借口让你留下来吗？
　　我莞尔。
　　趁他上洗手间，我还是偷偷翻了他的包，发现几瓶被他撕了标签的药。我的心突然挤到了嗓子眼，我悄悄的把药放进包里，一切还原。
　　我没有问他。心里狠狠的骂，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这样。
　　9，
　　他和朋友去山西发货，我以为日子和平常一样，我只是简单的嘱咐了几句，我说平安回来。他平安回来，而事实却不一样了，太阳照例升起来了，而他却告诉我，他要结婚了。
　　我把他拉到附近学校的体育场，那个晚上，我揍了他两拳，他的嘴角立刻留出了血，他戚戚的望着我，那个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无奈的渴望，那种受了委屈拼命忍耐的无辜表情。
　　他第一次对我撒谎，他说那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而直到许多年后他们离婚，我才知道那个孩子根本不是他的。
　　我很佩服他当年的勇气，他结婚的时候居然把我也邀请了去。我说你就不怕我砸了你的场子。他说不怕，你要砸便砸。
　　我最后肯定没有砸他的场子，我笑得跟花一样灿烂，我朝他的亲戚朋友敬酒，我说他是我的好哥们，我们多好的哥们啊。
　　后来他找到我说，我们还是朋友吧。我咬了咬嘴唇，回头栽到他怀里。
　　10，
　　我说我有几个哥们从外地回来，找我出去玩，老婆很通情达理，说去吧，少喝点酒。多年的朝夕相处，让她对我更加信任。
　　第2天我硬要拉他去医院，我推推拉拉的不肯去。扭不过我只好老实交代了。
　　他说他的胃最近不太舒服，去医院检查过了，这次回去才拿结果。
　　我随手抄起茶几上的茶杯就往地上摔。
　　他急了，你干什么
　　我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瞒着我
　　他说不是结果还没有出来吗
　　我说你他妈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我越来越恼
　　我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怎么着，他也恼了。
　　以前意见有分歧的时候，也只不过是争论几句，我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我们的硝烟持续了五分钟，我第一次感觉到安静的空气里有一种肃杀的味道，让人沉闷和窒息。
　　他妥协了。凑到我身边小声地说，会好的。
　　我终于坚持不住了，抱着他潸然泪下。
　　11，
　　他结婚后，我们就很默契的少了联系。就像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曾经说过，如果哪天你找了喜欢的人，就告诉我一声，我会让你离开。
　　我说得很坦然，好象那个时候的自己太年轻，以为自己就真的能够那么潇洒似的。后来真到了离开的时候，人却忽然失去了勇气。
　　不过我们还是会偶尔联系，只是彼此在心里树了堵墙，让自己无法逾越。
　　我们真正又开始在一起，是在他要离婚的头一年，他告诉我他老婆有了外遇。准确点说不是外遇，因为那场所谓的外遇根本就是他刻意安排的。
　　因为他把我的话转告了他老婆，如果她找到合适的，就离开他。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从他们结婚开始她就敏感地知道他不爱她。他们只是因为某种责任而在一起。
　　他们结婚的时候在外面买了一栋房子，而我也离开了父母租了一套房子，我们一个武昌，一个汉口，他常拿此开玩笑，说他迟早这样隔着江望啊望的，就会变成石头的。
　　结果他真的就变成了石头，在他满怀希望以为可以和我重逢的时候，我告诉他我要结婚了，因为我28岁了。我是孝顺的儿子，我的母亲渴望抱孙子。
　　结婚前的晚上，他喝了很多酒。他打电话朝我吼，你他妈的是不是报复我。
　　我忍住心中想哭的冲动，静静地告诉他，明天过来参加我的婚礼，哥们。欢迎来砸我的场子
　　我知道他不会真的砸我的场子。但他砸碎了我的心。他很少喝酒，但那天却喝了很多，当我发现人群中少了他的身影时，他正躲在卫生间里一边呕吐一边抽噎。我心酸不已。
　　112，
　　还是那个站台，还是那列火车，还是他的背影。还是那句不变的台词。只是这一次，我多了一句。
　　如果结果出来了你不告诉我或者骗我，我一定去深圳宰了你。
　　我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送他离开了，每一次我总是很从容地告诉他，一路小心，可我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挽留的话。他有时候就有点不服气地说，我为什么就不能孩子气一点，我笑着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理由牵强而残酷。
　　可这一次，我多想回头叫住他，等一等，可等一等，连袖子都没有拉着。
　　13，
　　他决定去深圳，我说你发什么神经。他说他是人才啊，武汉太保守了，没有发展空间。我说什么时候走我送你，他顿了一下，很认真地说，很快，我马上堵上一句，就明天吧，他又一惊，满脸疑惑地望着我，停了停说，好。
　　其实我说的气话。其实他知道我说的气话。可我们明知道是气话，却没有人愿意转弯。因为我们无法知道，退出这一步，我们会往哪个方向走。
　　后来的四年，他最久也就两个月，少则半个月就会回来一趟。我一直很满足这样的状态，至少被动的觉得，这是在无法改变现实情况下最好的一种状态了。
　　每次回来他都带给我惊喜，我喜欢的白，我喜欢的瓶瓶罐罐，我喜欢的皮包，音乐和海鲜。每次离开之前，他会在家里的每个墙角塞上只言片语让我不断寻找。
　　该浇浇我的花了吧，你可别虐待他们。
　　如果今天心情不好的话就去第三个抽屉的盒子里找一找，
　　你今天刮胡子没有啊，我可不想被你扎到
　　..........
　　这样的日子，惬意得让人难以置信。
　　14，
　　等待结果的日子，让人觉得意兴阑珊。所有的事物都开始变得索然无味。我恨不得自己能够马上飞去深圳找他。我怕他再次对我撒谎。
　　三天，一个星期，一个月，时间就这么匆匆流逝着。他没有给我任何可以找到他的线索，像是凭空从我的生命里撤走了一般。我抓狂，咬牙切齿，更多的是焦虑和不安。
　　检查结果是胃溃疡，我终于长嘘了一口气。继而嚎啕大哭。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出差去深圳看他，我们依偎在一起，没有任何情欲的味道
　　我说，这些年老觉得有点对不住你。
　　他说，咱们是兄弟，有今生没来世的，没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谁也别砸谁的场子
　　我笑了，他也笑了，这些年，一笑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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