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奇迹何为

　　陆漾坐在树上，看着远处炫目的剑气破空而来，不屑地撇嘴一笑。

　　那把被天下人红着眼拼命争夺的宝剑“十九劫”就背在他的身后，灰色的布条缠绕之下，丝丝缕缕的血腥杀戮之气薄雾一般诡异地冒出来，弥漫了大半个天空。

　　整个真界就因为这把剑，追杀了他五百多年，化神级别的宗师高手都出动了六个，元婴期老怪们更是直接上了三位数，甚至连魔门的魔君也忍不住和他来了一次横跨千万里的神意攻伐，差点儿引出了天劫。

　　可是结果呢，陆漾现在依旧活得好好的，而他的绝世宝剑“十九劫”也在一堆大佬们的虎视眈眈下，五百年来未曾易主。

　　“哟……第一个蠢货来了。”

　　陆漾忽然嘟哝了一句，头一歪，一道犀利的剑芒擦着他脸颊飞过，把他坐着的那棵大树轰成了齑粉。

　　陆漾哈哈大笑，一个鹞子翻身跃上半空，顺手从背后拔出了“十九劫”。他也不管方向如何，只是吐气开声，由上至下狠狠劈了一剑。

　　远方的云端传来一声惨叫，不过那叫声只响到一半便已戛然而止，似乎是发出声音的那个人被莫名其妙的某种力量一下子捏断了喉咙。

　　陆漾并没有兴趣知道自己这次又干掉了哪一个，他磨了磨后槽牙，哼道：“第二个……唔。”

　　“第二个——什么啊？”有人在他身后温婉地缠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呵气如兰，“算了，反正也不用指望着您能从嘴里吐出象牙来，还是我自己来说吧……喂，狐狸，你跑了五百年，今日便由我作为您传奇的终结，您看——怎么样？”

　　“销魂红颜，享之有愧。”

　　陆漾并不惊慌，仅仅眯了眯眼睛，也没见他动手，他身后的那位女子却突然惊叫着退开，一大团血雾随之在半空中绽放，美艳而凄厉。

　　陆漾慢吞吞续道，“……我看，不怎么样。”

　　那女子缓缓拭去嘴角的鲜血，赤足踩在虚空中，咳了几声，接着低眉垂目，莞尔一笑：“好吧，好吧好吧……狐狸，你厉害。我不惜耗费真元，透支生命，也只能无声无息靠近你三尺之内，却终究还是伤你不得。”她顿了顿，抬起头，颇有些不甘心地问道，“难道在这世界上，竟然真的没有人能从你手里夺到‘十九劫’宝剑吗？你真的是——不可战胜的吗？”

　　出乎她意料的是，陆漾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不，真界之大，能人辈出，当然有人能打败我，夺到这把剑。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陆漾仰头望了望天，“……我等不到了。”

　　那女子还想问，就看见陆漾眼中突然爆出一抹极为狠辣决绝的光芒，心中不由一惊，脱口叫道：“不！狐狸不要——！！”

　　陆漾已是左手执剑，右手食指一指点出，指尖闪烁着逼人的璀璨银光：

　　“永恒——结界！”

　　指尖的银光迅速扩大成一个方圆数百里的透明银色球体屏障，陆漾立在球心，那些千里迢迢追杀他的人全部被弹到了结界之外，吹胡子瞪眼，毫无办法。

　　这一招是陆漾最强的守护大招，连六欲魔君的神意攻伐都拿它无可奈何。

　　这玩意儿可以挡住一切物理攻击，屏蔽神意，并强制性弹飞一定距离以内的所有敌人。在这个结界张开的时间里，陆漾就是绝对安全的。

　　它唯一的缺陷恐怕就是它的耗能实在是太多了，导致陆漾并不会频繁地用到它。

　　上一次他用，是因为他之前下了狠手，终于惹怒了老天爷，晴天降下霹雳，大劫突兀而至，一夜之间，天知道堕落了多少个现在的未来的真界强者。陆漾本人倒是没什么事儿，但是那些与他有仇没仇的门派，却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实际上它们一百多年也没有缓过气来；

　　再上一次用，是与六欲魔君神意交锋的时候。陆漾的结界一张开，魔君那狂乱肆意的神意就被组挡在了外面，冲不进去，只能沿着结界边缘扩散到天地之间，如飓风一样席卷了半个真界，爆掉了至少上万人的脑袋：

　　再再上次用，是陆漾惹毛了某个炼符炼丹特别牛气的家伙，那家伙一把掏出了一大锥极品的纸符，咬牙切齿要拉着陆漾同归于尽。结果他被弹到了一座五百丈的大山上，一阵硝烟过后，那座还算很有名的山已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根草都没有剩下——当然，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位智商似乎不太够用的炼符专家。

　　再再再上次……

　　好吧，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每一次陆漾伸出他的右手食指，总会产生一些具有毁灭意味的可怕后果，让人们想不心跳加速都难。

　　然而，这一次他用，却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只是单纯地为了隔绝对头。

　　那个叫他“狐狸”的女子也被弹到了百里之外。她怔怔地触碰着那缥缈却牢不可破的晶莹屏障，想起来看陆漾的最后一眼。她敢肯定，那一眼她看到陆漾露出了一个略带怅惘的表情。

　　那只五百年不死的千命狐狸——在怅惘——？

　　他说他等不到了——他在等谁？

　　或者是——他在等什么？

　　没有答案。

　　因为下一秒钟，天上乌云聚拢，电芒隐隐约约开始劈啪作响，鸟兽恐慌，真气紊乱，天地一片肃杀——这正是天劫的前兆。

　　“……我艹你妈的陆漾！又来！”

　　那一刻，看到这令人绝望的景象，不知有多少人对陆漾进行了真挚而诚恳的问候。他母系的那一脉大概没有一个被漏掉的，全都中枪，纷纷被诅咒了个遍。

　　作为千夫所指的当事人，陆漾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他这五百年里引下来的天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而那些被人们挂在嘴边的他的女性亲属，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死了个精光。

　　陆家当年满门被屠，尤以女性最为悲惨。当时还很小的陆漾咬紧牙关躲在九重焚天鼎里，忍受着烈焰舐身的巨大痛楚，透过鼎身上的小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姐姐、姨娘、玩伴惨遭毒手，被玩亵至死，一腔血泪死死哽在咽喉深处，如同一道冰冷的残忍的枷锁，锁住了他人性中所有的善良和温情。

　　二百年后，他杀死了救他、教他、养他的师父，闯入宗门禁地，音讯全无。

　　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但是，又过了五百年，他倒拖着一把长剑，满身血腥，走出了天下五大宗门之一的归云宗。

　　自此，天下五大宗门，便只剩下了四个。

　　从那以后，陆漾背着震惊真界的长剑“十九劫”，逃逃杀杀，转眼已过了五百年。

　　今日，他停留在一座山头上，遥遥望向西南，隐约还能看到当初飘扬着的那面火红的“陆”字旗，还能看见人马浩浩荡荡奔腾入关，军纪严整，令行禁止。

　　他也能看到那个象征着权势和荣耀的巨大的焚天鼎，里面火焰熊熊，一个刚刚学会了一点儿法术的少年跪伏在里面，死死咬着嘴唇，眸子里炸出一片又一片骇人的血丝。

　　“呼……够了。”陆漾轻轻说，“五百年，你们欠我的，今天也该还了。”

　　他望向天空。

　　乌云翻涌。陆漾知道在密密叠叠的云层后面，有一只冷漠的眼睛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猛然疯狂地大吼起来：

　　“贼老天！”

　　“你给我听着！”

　　”你不是要劈死我吗？你不是已经不耐烦了吗？我今天就给你一个机会！”

　　“我们来——做一笔交易！”

　　“他疯了么？”数百里外，许多正向天劫外围逃跑的人愕然回首，不敢置信地望着远处的陆漾。

　　他要和……谁，做交易？

　　可是不管事情是多么的匪夷所思，那些雷光闪闪的乌云的确不再扩散，随着陆漾一句接一句的吼声而渐渐汇集到他的头顶。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如果了没有永恒结界，十个陆漾也逃不掉一死。

　　但是他却笑了，肆意而开怀：

　　“想要我的命？行，我给你！不过，你也得给我一点儿东西！”

　　他一指远处的废墟，曾经陆家军在这里创造了不朽之伟业，也在这里将忠心与热血随头颅一起抛洒了出去：

　　“看到了么？贼老天，看到了么？我不相信你会忘记这里曾发生过什么！那一场充满了背叛、凉薄、兽/欲、贪婪、恶心、残忍、泯灭人性的大屠杀，你还记得吗？”

　　他声音转为低沉，每个人却依然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他发出的每一个音节：

　　“那些人——我要他们死！每一个……每一个手上染了血的人，每一个心中有愧的人，每一个在午夜梦醒时会惊恐害怕的人，每一个对不起陆家军的人，都要死！”

　　“我知道单单凭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灭了那些恶心的叛徒——在他们还没有死的时候。但是我没有。我等了五百年，我要等到有一天，终于引起你的关注，能让你不惜一切灭杀我，却拿我无计可施的时候！我想，咱们就可以好好儿谈谈了，是不是？”

　　“——拿那些人的命，换我的命！”

　　“这个交易，你做不做？”

　　陆漾深深吸了口气，叫道：“老天爷，如果你答应的话，就劈个雷告诉我一声！”

　　轰！

　　一道带着无数分岔的闪电曲折地刺破苍穹，勾连天与地，映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苍白。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死一般的静默。

　　陆漾嘴唇发抖，呆了呆，慢慢地开始笑。

　　“呵——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他那带着哭腔的悲凉笑声传出很远，很远。

　　他感觉到了。

　　虽然不知为什么，但他就是感觉到了。

　　那些他恨到骨子里的人，那些在几百年前就繁衍了后代、死去、并且转生了的人——消失了。
　　一个都没有留下。

　　这种事……果然只有老天爷才能办得如此彻底。

　　要是陆漾自己来杀，他即使能一个不杀错，一个不放过，也无法阻止那些人死去之后继续转世重生，灵魂世世代代永生不灭。

　　他不允许。

　　所以他赔上了自己，借老天爷之手，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杀死了当年的仇人。

　　复仇。

　　——陆漾这一生，千命狐狸这传奇而波澜壮阔的一生，只不过是为了这么一个简单到可笑的理由罢了。

　　大仇已报，他这个陆家残存至今的孤魂野鬼，也该归去了。

　　“十九劫……十九劫……哈哈，不管你以后归了谁，记得要想我啊。”

　　陆漾抚摸着陪伴了自己五百年的爱剑，这把据说是天下第一杀戮之剑，得之可睥睨寰宇、逍遥万载的顶级神物，闭上了眼睛。

　　他横剑。

　　自刎！

　　漫天血珠洒落。

　　一道劫雷劈下。

　　曾经那牢不可破的结界碎成了千千万万的晶莹碎屑，点点消散在空气中。

　　就像来时那么突然，那压城的乌云，顷刻间散了个干净。

　　蔚蓝的天空一碧如洗。

　　只是这世间……少了些什么。

　　少了某个人。

　　少了那个嚣张了五百年的……铸就了不朽传奇的男人。

　　“我艹……陆漾，你他妈又创造了一项新的记录！”

　　这一刻，不知又有多少人在破口大骂。

　　他们远远看着那柄斜插在地上的血色长剑，那本是他们苦心争夺的东西，此时此刻，却居然没有一个人上前。

　　能站在这里的，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们目光复杂地盯了那柄长剑，许久，一个接一个地转身离去。

　　再不回头。

　　——————

　　多年之后。

　　有少年游历至此，看到了那一片蒸腾的红色雾气，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

　　红色的雾气正中，有一柄血色大剑斜斜插在地上。

　　剑身之上，隐隐浮有两个大字。

　　对着东北方的那一面，是铁笔银枪勾勒出来的满是血腥味儿的【恨】字。

　　而对着西南方的那一面，却是一个温柔到了令人心碎的【爱】字。

　　剑旁有石碑，四个大字苍劲有力，横列其上：

　　【奇迹何为】

　　少年怔忡，恍惚之间，依稀可见一个勾起唇角笑得肆意疯狂的男人迎着风，扛着剑，大踏步走过沧海与桑田。

　　“陆漾……陆漾。”他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你以为……这就是结束了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