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

　　1989年冬，纽约。
　　一辆豪华黑色轿车顺着滚滚车流，驶近曼哈顿里的唯一绿地中央公园。
　　黑色轿车里坐着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的周明卿以及一个刚上小学年龄的小男孩。
　　小男孩梳偏分头，穿得非常正式，衬衫、毛衣、西装西裤，他的尼子外套则被周明卿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两人座位中间。
　　周明卿则手持男孩的黑色牛皮书包，正在趁塞车的空档查看他的作业。
　　外面下着很大的雪，车里却温暖如春，周明卿止不住地掏出西装外套里的手绢擦汗。他偷偷瞥一眼身旁的小男孩，发现对方则恰恰相反，镇静的不像话，似乎可以在这里坐一辈子一般地观赏偶尔贴在车窗上的菱形雪花。
　　“从谨，”他伸出手，唤回小男孩的注意力，“我们现在是去见李先生，不是回家，这你知道的吧？”
　　“知道，”小男孩的眼睛似乎能够反射雪光，清澈得见底，“你昨天说过，”停一停，再加一句，“很多次。”
　　周明卿顿时额角生出三条黑线，这小家伙，着实可恶，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怎么说他也曾经是常青藤盟校中的一枚精英，只是不巧找工作找到了李氏，从而沦落到成为一个小学一年级生的生活秘书！
　　好吧，他承认，李先生交给他这份工作也是因为信任他，毕竟，他这头衔拿到古代去，好歹也是一名皇子太傅级的人物，改朝换代时准提拔的。
　　只是，他再瞄瞄某七岁小男孩的稚嫩身躯，心中忍不住犯起了嘀咕，要等这家伙成长到能提拔他的年纪，那得多少年啊？
　　唉，到头来，还是得慢慢熬啊，周明卿不禁感叹起了出身平民的他与眼前这位公子哥儿之间的巨大差距。
　　李从谨却没有心思理会周明卿的长吁短叹，一路上，他一直在努力回忆着上次与李先生会面的情形，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脸，因此只好再一次在脑中重放与他相关的任何记忆。
　　他知道周明卿口中的李先生其实是他的亲生父亲，只是每回他见到这位父亲大人，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的父亲比别人的老许多。他不能在他身上乱爬，因为他的身体承受不了他的重量。当他的父亲偶尔伸出手来牵他的时候，小小的李从谨注意到，他的手上有许多纹路和突出的青筋。
　　一个小孩子懂得的东西永远比他周围的大人以为他懂得的东西来的多得多。像他就知道，他的身份是见不得人的，这就是为什么当他的父亲与同父异母的哥哥们住在香港的时候，他会一个人与世隔绝地在纽约成长，身边除了周明卿以外，全是不会说中文的洋人。这也是为什么他对外使用的名字是维克多·李，而非李从谨这个容易让人产生联想的中文名字。
　　他见父亲的次数不多，一年几次而已，每次父亲都是非常沉默的，而且对待他的态度同对待周明卿的差不多，都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上司下属关系。他问他的功课，他的体育锻炼，他的课外兴趣，连语气语调都与他审查周明卿的工作时一般如出一辙。
　　他也曾对自己的母亲感到好奇，她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不同他生活在一起，甚至从来没有来看过他？他不敢直接问父亲，因为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个好问题，可是他确实想知道。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询问照顾他生活的人。然而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无论是他从未谋面的母亲，还是与他一年会面数次的父亲，对他来说，都是谜。尤其是前者，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有一个从小挂在胸口的心型项链，打开来，是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里，一个看起来有些忧愁的年轻女人抱着面目模糊的婴儿，他猜，那是他的母亲抱着刚出生的他。只是猜不出，她为什么会承载着那些忧愁。
　　也许，他的出生，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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