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之固伦公主

　　原本只是惊鸿一瞥有些好奇，想知道是谁家的小姐，竟扮作男孩儿模样。揆方明明那样失礼，她竟完全不生气，还反过来哄着他。看着也不过六七岁，却真是好涵养，从容不迫进退有度，难得还不做作，行事利落坦荡，若非女子，揆叙定然是想要结交的。

　　谁知时间长了竟时时想起那一日的情形，几番午夜梦回，都是如画眉眼、灿烂笑靥、潇洒挥别。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连揆叙自己都觉得可笑，不过是个毛都没张齐的小丫头，怎么就这样住进了心里，怎么赶都赶不走？

　　更令人绝望的是，这丫头竟然是个公主。揆叙的理智告诉自己，撞破公主出宫的事儿应该完完全全忘记，那种心思就更不能有，都是到了年纪开始胡思乱想，过些年娶了亲就没事了。可越是命令自己不要想她，脑子就越是控制不住地想起那日的情形。连那给了揆方的孙悟空都回到了揆叙手里，珍而重之地摆在一个箱子里收好。

　　然后就有些收不住了。阿玛去了台湾，大哥又要当值，家里不少事儿揆叙已经开始接触了。毕竟揆叙自幼看着就是成熟、稳重、让人放心的。可这一回，却真心被冲坏了头脑。手上甫一有人，揆叙就开始派人查她出宫来做什么，查她平日喜欢看什么书，查她与谁交好，查她喜欢什么物件儿。知道得越多，就越觉得放不下。她竟比看上去还小许多，还不如筠姐儿大呢；她爱读史，也爱讲史，说起故事来皇太后都会痴迷；她在慈宁宫里跟二公主一起见外命妇，多少夫人交口称赞四公主周全和气，说话贴心，最是没有架子……

　　一切就像魔怔一样，知道她爱读史家之言，便想着将来能进国史馆，能让她看到自己的文章 ；知道她安排福克都去找西医的书籍，自己也开始着意收藏这些；知道她将来要嫁到蒙古去，揆叙也开始学习蒙语、了解蒙古习俗，想象着将来要是真能再见，也能和他多些可聊的东西。

　　待得知道苏勒拜了兄长为师，要到自家小住，揆叙更是几日难眠。害怕自己在她面前露了破绽给家里带来什么麻烦，又有些期待她能记得当日在琉璃厂的一面之缘。揆叙只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这么忐忑不安过。

　　苏勒要来的那天，揆叙早早就起来等着，那天很冷，他没来由就担心起来。冒着被大哥看破心思的风险，央了他去给四格格送些热食、炉子，心里才安定不少。眼看着她进来的时候，到二门下了轿子，扶着宫女的手，步子里都带了轻快。一身大红绣云纹的鲜艳旗装，宽大的箭袖里露出苍白的小手，身上披了一件白狐皮的大氅，裹在旗装外头，瞧着真是玉雪可爱。个子也比二月里长了一大截，那落落大方的样子、通身的皇家的气度实在让他心折。

　　可惜，苏勒不记得他了。

　　揆叙将心里的一切都藏起来。他甚至不敢在苏勒面前表现得像侄子侄女一样放肆，似乎只有这样恪守本分，每一次对着她行礼，对她自称奴才，都像是在告诉自己，那不是自己所能肖想的。可哪有那么容易呢？

　　也不知是皇上疯了还是大哥疯了，这么小的一个姑娘，怎能安排这么繁重的功课！揆叙眼见着苏勒一日一日勉力支撑，眼神之中却透着一股子倔强不服输的劲儿。骑在马上的动作那么不自然，明显是受伤了，大哥难道看不见么？为何不让她歇歇？她明明只是个姑娘，还能让她上阵打仗不成？

　　更何况，她的功课已经很好了，书只要看过就完全明白，解题几乎不会出错，心算简直快极了，不上千的数，都没见她动过算盘。有时候还能提出一些书里没有的奇思妙想。揆叙尤记得自己学算学的时候挨过多少打，才勉强算是学通了，那本几何原理，更是完全靠背的，才得以过关。那时的自己比现在的苏勒还大一岁呢。可苏勒在这个年纪，已经能触类旁通，大哥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好不容易找了机会，劝大哥把格格的功课安排得少一些，可大哥竟然特意去问苏勒。想也知道，四格格这样的人，掐尖儿要强到了骨子里，怎么会肯呢？为着这个，揆叙都有些记恨大哥了。只觉得大哥给他带来如山的重压也就罢了，何苦还要为难苏勒一个姑娘？

　　性德年轻的时候是读书、习武极为刻苦，又是天赋极好的。别看现在揆叙在同龄的八旗子弟之中算是顶拔尖儿的，比起性德当年来，可还差着些许呢。那时候他还没改名字，还叫成德。这个名儿满语里是“考试”的意思。所以当年还有个人如其名的笑谈——他十八岁就过了会试，要不是生病错过的殿试，可就是当年最年轻的两榜进士了，可不是个会考的嘛！

　　揆叙虽然一直得性德教诲，却也是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他是次子，在家里地位本就有些尴尬。阿玛关注兄长，额娘疼爱幼弟，为了不被性德的光芒遮住，揆叙自幼就要求自己，万事做到最好。他家里这个情况，原是可以直接授个侍卫的，但揆叙始终要求自己好歹也要考到进士出身；他身体底子并不好，反而是读书更加擅长一些，可他却硬逼着自己长时间骑马，甚至在马上看书锻练骑术，个中辛苦，如今回想起来仍觉得心酸。

　　可格格这又是何苦呢？

　　谁成想，苏勒非但对他好意不甚领情，竟然引以为生平奇耻大辱。此时，正恨恨地盯着他，让他坦白，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别扭，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揆叙，说话呀？”苏勒见揆叙沉默许久，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让我把宁楚支出去，不就是为了解释么。我听着呢，你不是瞧不起我，又是什么？”

　　揆叙收敛心神，不敢将情绪有丝毫的外露：“奴才正是知道格格的厉害，所以不敢不心存恭敬。”

　　“狡辩也要稍微考点儿谱吧？把我当小孩子糊弄你当我听不出来？”苏勒只气得笑了，原本就觉得揆叙不可爱，现在简直讨人嫌了。这种牵强的理由，竟然也好意思说出来。谁不说苏勒是个和气人，就算跟宜妃学了几分泼辣劲儿，那也够不上厉害的程度。

　　揆叙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格格二月份微服去过琉璃厂吧？”

　　苏勒“噌”地站起来，俯首看着揆叙，上下打量了一番，记忆终于唤醒：“你是那个送我面人儿的？是了，当时那小孩儿叫‘方哥儿’，揆方！”

　　揆叙刚要起来回话，又被苏勒按着肩膀压下来。苏勒格外霸道，“不许起来，太高了，看着累人。”继续俯视揆叙，眯起眼睛，回想那天的情形，如同危险的野兽紧盯着自己的猎物，“你不会是怕我报复吧？揆方不过说了句包衣，我一个天潢贵胄，犯得着和他一个小屁孩计较么？我看着真像那么小气的人？”

　　说完，苏勒也觉得不对，摇了摇头，“绝对不是！我到你家也有半月了，个性如何你不可能不知，你今天若不不说，我早已把这事儿忘得干干净净，揆方还是先生的弟弟，这样牵强的借口，可不像是二公子的水平。”

　　揆叙面色不改，直视着苏勒的眼睛，语气依然是平淡而刻板的，“主子爷的阿哥格格不少，也没见哪位主子稚龄即私自出宫招揽奴才的。若是格格还不够厉害，奴才还真不知，厉害这二字，该安给谁了？”苏勒的手还用力按在他的肩上，两人距离太近，近到揆叙的话里都忍不住带了刺，不自觉地想把苏勒刺得远些。

　　苏勒心中大乱。得益于多年来的演技磨砺，此时竟能稳定住心神，装作一副惊讶的模样，连按在揆叙肩上的手都松开了，瞪大了眼睛格外无辜地瞧着他，“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二公子可真会编故事，都能出话本儿了！我出宫招揽奴才？您要是想赖我，也该编点儿有人信的事儿呀，我一个格格，无权无势，就算是想收奴才，也得有人乐意跟我啊！”

　　揆叙定定地看着苏勒，她的演技虽好，却骗不过他。揆叙嘴角噙笑，看着苏勒目光里，带着一些意味不明的情愫：“无权正好揽权、无势可以借势。格格深谙此道，何必过谦？格格不必担心，揆叙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想提醒格格一句，清明之前奴才在琉璃厂见到哈尔库时开始疑心，就顺藤摸瓜地查了查，后面牵出来的人不少，事儿也不少，有心人想查，也都是一目了然的。奴才都能查出来的事，格格若想瞒住主子爷，瞒住其他有心找格格麻烦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苏勒沉吟片刻，深深凝视着揆叙，像是要从他那意味不明的目光里，把所有的真相都挖出来，“真是可笑！公子不若说说，你都查出来些什么？这样危言耸听，果然是胆大包天。”

　　揆叙伸手理了理肩膀上被苏勒按出的褶子，低头不去看苏勒的眼睛，“也没什么，哈尔库是格格奶公，循着这条线，自然而然就牵出了蓝翎侍卫福克都、和硕额驸明尚、侍讲学士常书、简王侧福晋这几位如今常往来的郭络罗氏家人。福克都通过常书结识了贝勒苏努门下的天主教传教士，在德胜门外建了个西医馆，专收西药、训练西医，于急症有奇效，诊金又低，如今已经颇有名声。”揆叙顿了顿，暗暗观察苏勒的神色。苏勒却只是安静地听着，并未打断他。

　　“这里头格格到底参与了多少，奴才猜不出来，左右福克都是格格的人，不然您也不会通过简王给福克都谋侍卫的缺儿了。”揆叙娓娓道来，竟把苏勒一年以来宫外的各种布置一一道破，连简王侧福晋舒舒的事儿都没逃过他的眼睛。一切自以为高明的布局，仿佛一瞬间成了一个拙劣的笑话，冷冰冰戳在那儿，让苏勒猝不及防。

　　苏勒却还是平复了心绪，坐回自己的位子，冷哼道，“异想天开。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也该推测是我姨妈吩咐下来的呀，这么多大人，我一个小姑娘哪里支使得动？那天我不过出宫给舅舅送个信儿，你也知道，娘娘们出宫不方便，我被人发现了至多不过折几个奴才而已。再说，宫外好玩儿的地方多，我也不过图个新鲜。宫里的兄弟们，哪个不想混出来玩玩儿的？”苏勒也知道自己的解释不算合理，但比起事实来，显然更容易让人相信。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如此说，只要没人拿这些事儿去跟宜妃对峙，也就没什么打紧。

　　揆叙自然是完全不信的，认定了苏勒就是这些事情的幕后主使，可话却并不说满，只道，“格格教训的是，一切不过是奴才推测，当然算不得准。说这些话，只想一句提醒，毕竟现在他们办得都是明面上的事，别人知道了也不打紧，算不得什么大事。格格要是有什么不想让人知道、不能让人抓住把柄的事儿，这些人都不要经手就是了。”

　　苏勒心思都不知转了多少转，揆叙能查到这些，断然不是她来纳兰府这几天就能办到的。怕是她在琉璃厂第一次看到他，他就已经着手在查了，然后顺藤摸瓜立刻找到了哈尔库和福克都，确定了自己的身份。以至于自己在宫外的种种布置都没有逃过揆叙的眼睛。

　　不是完全没考虑过这些事儿做得首尾不利落，只是没想到的竟然这么早就被人查了个底儿掉，而且这洞悉一切的，还是个萍水相逢的孩子。苏勒只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小看古人，本以为胤禛、太子依然是难对付至极的，全没想过一个揆叙竟然也会让她束手束脚。果然权力的游戏不容易上手的，没栽在大人物手里，却被一个小孩儿弄得阴沟里翻船。

　　“看来，二公子真的不是瞧不起本宫，反而是太瞧得起了，才有了这样的误会。”纵然被人看穿，苏勒也是咬死不认的。功课好可以算是天赋，要是这些事被康熙或者孝庄知道，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公主不是不能工于心计，可她这个年纪做出来，只能让人心生寒意。苏勒此时深悔没有听胤禛的劝告，就算兄弟们个个都不简单，自己一个格格，何苦去做这出头的椽子呢？

　　揆叙看苏勒又沉默下来，觉着这回大抵是将苏勒得罪得狠了，心里只有苦笑，“或许确实是误会，”揆叙长叹一声，“格格放心，奴才办事时派的是自家佐领下人，不会露半点口风。揆方早已忘了当天的事，格格若是不放心，那天见过格格的人，奴才也可以寻个由头打发了，绝不会给格格添麻烦。”

　　苏勒想得明白，只摇摇头，“我承了你这份情，信你不会到处去说。人就不必处理了，本就是没影儿的事儿，真做点儿什么，反倒着相。”苏勒顿了顿，又说，“今日是我不对，没来由的乱发脾气，还望二公子不要介意。”

　　揆叙惊得站起来，“格格？”从来都是奴才有错，哪里有公主道歉的道理？

　　苏勒自然知道揆叙的想法，拿起书翻开，“读书吧，不过认个错而已，不值什么，叫宁楚她们进来吧，公子的提醒，我都知道了。”

　　“格格可以叫我揆叙，”揆叙也翻开书，不经意地说道。

　　“嗯，那你也别自称奴才了，我听着糟心。”

　　“好，”揆叙应下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能不当自己是奴才，只单纯的倾慕她，便只是一时，也好。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本无所求，只争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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