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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
齐天大圣孙悟空，身如玄铁，火眼金睛，长生不老亦可七十二变。
十世轮回金蝉子，舍身取义，普度众生，其第九世唤作江流儿，幼年早夭，阳寿未尽，变数也。
·
“三藏……”观音大士佛音传念，唤回了面前那好似入定之人，“方才的话，你可听见了？”
“阿弥陀佛，”这金蝉子第十世转生唐三藏，此刻正手捧一席僧衣僧帽，面露迟疑之色，“依观音大士所言，贫僧此去所收的第一位弟子，乃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那孙……悟空？”
“正是。”观音不疾不徐地道，“你若是顾虑前世变数，大可放心。佛祖留你上一世记忆且不许你泄露天机，正是要让你谨记误破封印、险酿大祸之过失，那顽猴被误放后已被重新压回五指山下，并不知晓你这转世之身。”
“阿弥陀佛，谢佛祖。”三藏合掌行礼，不再多言。
“孙悟空生性桀骜难驯，你让他戴上这金箍，往后他若不听命，你只需默诵紧箍咒便可。”
“贫僧……谢过佛祖。”三藏躬身道谢，面上却并无悦色，似是对将行这名为规劝教化实则诱骗刑逼之举并不赞许，沉吟片刻后才道，“不知，这咒文为何？”
“念至心诚为经，诵至心定为咒，你只需在其戴上后半炷香时间内，默诵诚心之念即可。”佛光渐盛，眼看观音身形去远，佛音却依旧清晰入耳，“初诵之言，即为咒文。”
·
积石山脉，崇山峻岭，杳无人烟。
佛说万事皆有因果，种善因，得善果，因果轮回，皆有定数。
孙悟空望着眼前之人，便知道自己的定数终于是到了。
“喂，和尚。”孙大圣单手托腮，懒洋洋地掏了掏耳朵，“你刚才说我要是答应拜你为师，你就会撕了那该死的符，助我从这山下脱身？”
“阿弥陀佛，正是。”诵经可静心，可律己，亦可助他唐三藏此刻眼见那昔日威风凛凛的大圣被困于山下，心底百味杂陈，面上却丝毫不显波澜。
“那还等什么，快撕。”大圣大手一挥，倒是爽快，“俺老孙答应你就是了。”
三藏本以为他见自己一文弱和尚放言要收他为徒，会多少有些情绪，却没料到竟如此配合，反倒怔了片刻。
“还愣着干什么，快撕啊。”大圣原本佯装着自在，眼神却没少往他那边瞟，一见他还不动作，就有些急了。
“阿弥陀佛。”三藏倾身上前，便颤颤悠悠地踩着石块往上攀。
山壁陡峭，不时有乱石子簌簌滚落，噗噗地砸在大圣身旁，而他却不闪也不避，只紧盯着那山壁上的身影，也不知是紧张这将让他重获自由的成败一举，还是紧张那山上的人。
终于，三藏攀至了那符印跟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行了一礼，这才伸手揭下。
咔——
符印被触动的一刻，山壁隐隐抖动了一下，更多的乱石哗啦啦滚落了下去，三藏险些一个踉跄跌落，坎坎扶住石壁才又站稳，将符印完全揭了下来。
轰——
随着一声巨响，无数道裂痕如蛛网般自山壁满眼开来，乱石纷飞，似是连整座山都在颤抖。
“唔——呵啊啊啊啊——”此刻那山下神猴显然已急不可耐，蓄足了神力，眼看便要挣脱出来。
轰隆——
陡然间又是一声惊天骇地的巨响，飞沙走石，仿佛整个大地都在震颤，阴云急聚，遮天蔽日，恍如末世降临。石壁裂痕急剧扩张、延伸，最后猛然一震，偌大一座山霎时间土崩瓦解。还在山壁上的唐僧一下子没了落脚，立时就随着乱石飞速跌下。
“——喂！小心！！！”乍然一道金光暴起，大圣转瞬间便已飞身而上，直冲过去。一个“江”字就这样卡在胸口，被生生咽下。
——大圣，我念经的时候 佛祖能听见吗？
——大圣，四大天王是兄弟吗？哪吒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大圣，你的金箍棒呢？
——大圣，你怎么不说话呀大圣？
这一次再不能失手，他一定得赶上，必须赶上！
急速下落中的三藏此刻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全是簌簌风声，毫无焦距的视线中忽地金光一闪，他猛然间就撞入了一个坚实如铁的怀抱。紧接着一阵急停急落，转瞬便已到了地面。
视线相撞的一瞬，三藏便从那猴子的眼底读出了“没事吧？伤着没？”之类的意味，然而后者只与他对视半晌，就很快转过了身去。山上崩落的巨石还在肆无忌惮地往下滚，难免就有往这边来了的，而大圣就真如他名号一般挺立在三藏身前，顶天立地，岿然不动，来势汹汹的巨石尽数被他一拳击碎，最后那数倍之大的一块也在他拳下猛然一停，旋即砰地一声炸裂开来。
沙尘飞落，大圣收回拳，蓄力一般缓缓曲起，而后猛一昂头。
“——吼！！！”
这是真正的霸者之威，是积蓄压抑了百年的力量喷发，是重获新生天性释放的怒吼。
——那孙悟空神通广大，若是得了自由便远走高飞，贫僧恐怕也难以阻止。
三藏望着眼前这个强大的背影，忽又想起了先前观音大士曾对他说过的话。
——万事皆有因，亦有果，因果轮回，自有定数。
若这是他的定数，那便让他去了也好。他本就该做他威风凛凛的齐天大圣，而不是困于山下百年孤寂，饱受无边之苦。
心思转这一番的光景，山崩已然停下了势头，挺立于前的身影终于松动了一下，而后转过来。
“行了，走吧。”大圣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里的灰，目光却不看他。
“你当真愿意跟随贫僧，前去西天取经？”三藏拾起佛珠，也站起身来。
“废话，刚不是都答应你了吗。怎的还怕俺赖账？”大圣终于不耐烦地瞧了他一眼，而后神色一转，又奇道，“说来你这和尚也呆，让你撕就撕了，也真不怕我一得了自由便远走高飞？”
“阿弥陀佛。”三藏双手合十，却不再多解释。
我说过的。要诵经修行，求佛祖还你一身法力，一世神威。
你看，我终究还是做到了。
“不过施主既已答应拜我为师，今后便应当唤我为师父，不可再说这失礼之话。”
“知道了知道了，先找点东西吃了再拜师，俺老孙都多久没吃过东西了。”大圣不以为然地应和着，随手捞起地上的行李就要上路，却见一席青灰色的僧衣僧帽落了出来，“这啥？诶正好，俺这身衣服破破烂烂的，也该换换了。你这和尚倒想得周到。”说完便着手换了起来。
“为师刚才已经说过，你既已拜我为师，便应当唤我做师父。”三藏在一旁不疾不徐地重复着，神色不甚分明。眼见那猴子已利索地换完了衣裳，拿起那环着金箍的帽子就要往头上戴，他忽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止住了对方的动作。
“落了灰。”他简短地回应着对方的目光，顺手接过僧帽拍了两下，尘土轻轻扬起，很快便颓然落了下去。
他答应要还他一身法力，如今信守了诺言，却是要亲手将另一道禁锢加之于他。这又是怎样的因，怎样的果？
“行了哪儿那么多讲究。”手里一空，僧帽又转眼被对方捞了回去，一抬眼，那金箍已然落在了大圣额间，“嘿，大小还正合适，巧了。”大圣像是还挺满意，又想拿下来打量一番，却发觉明明戴着不算太紧的那金箍竟怎么也取不下来了。
“怎么回事……”大圣卯足劲儿拽了好一会儿，起先还只是纳闷，而后就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停下动作，脸色也沉了下来。
而三藏此刻的心，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蓦然一沉。
“这什么意思？”大圣再度开口时，语气已然有了怒意。
“阿弥陀佛，观音大士知你生性桀骜难驯，便将这金箍赐予为师。”三藏听得自己平静无波的声音道，“你若安分守矩，自是无碍。”
“我既已答应了跟你去西天取经，定会信守诺言护你周全。俺老孙堂堂齐天大圣，岂会食言？”大圣紧紧攥起了铁拳，怒目而视，“这是瞧不起俺吗？！”
“阿弥陀佛，出家人戒嗔，不可随意动怒。”三藏单掌竖于胸前，另一手兀自拨弄着佛珠，他目光始终落在自己指尖，不抬头看他。
“够了！”大圣怒吼道，“谁高兴当这出家人，你们既然不信我，我更懒得奉陪！尽管去找别人当这差事吧，俺老孙这就回花果山去！”说罢便猛一转身，大步走远。三藏手中佛珠略停，又很快继续拨了过去。
——孙悟空触犯天条，本应镇压于五指山下不得再作乱。如今我佛慈悲，让他助你去西天取经，将功抵过，亦是一趟修行。若功德圆满自是最好，但倘若不知悔改擅自逃脱，便只有再度被困于山下，永无脱身之日了。
饶是他唐三藏放得下，只怕佛祖也终究不会饶了这猴子，他一时之不忍，又岂能做数？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当年孙大圣何等张狂的性子，被五指山压了这五百年，虽说多少磨了些棱角，有些东西却是依然没有变的——比如心口不一。
原本他既已答应下来，便是定下心要护送唐三藏一路西去的，方才察觉自己被这金箍暗摆了一道，着实有些恼，但也只是气不过他不信自己，才发个火而已，并没有真要走的意思。这会儿佯装撒手不管，本以为那和尚会出言相劝，却没想自己都走出这么远了，依然半点动静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这走也不是，回去也不是，大圣正在这儿踌躇着，突然间头顶一紧，旋即就换做一阵钝痛炸开来。
“啊——这怎么——啊啊停下，快给我——停下！”他痛苦地蜷起身体，余光瞟见那和尚此时像是在念着些什么，却怎么也听不清。但他知道，此刻不断收紧的金箍，就只有那和尚能停下来。
和尚像是听进了他的话，没多久就停下来，痛楚也很快随之褪去，大圣终于又听清了三藏此时说的话。
“阿弥陀佛，为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望你往后安分些，莫再使性子。”三藏在他面前站定，手里紧紧地攥着佛珠，而另一手就这么伸了过来。
“走吧。”三藏叹了口气，道。
大圣一脸不悦地瞟了眼那只手，等了片刻，这才一把攥住它翻身跃起。
“算了，俺老孙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见识。”说罢便又去拾那行李，看似不情不愿地上路了。
三藏远远地望着他，有些出神。
“喂，还杵在那儿干嘛？该走了师父。”大圣将行李往肩上一撩，回过头就冲他喊。
“你刚才叫我什么？”三藏几步跟上，忽然问道。
“师——父——”大圣一脸不耐烦地重复道，“不是你让我叫的吗。怕了你，行了吧？”他这般嚷着，见对方一阵沉默，又有些耐不住好奇地开了口，“话说你刚才念的什么玩意儿？”
“阿弥陀佛。”师父不动声色地道，“不可说，不可说。”
「齐天大圣孙悟空，身如玄铁，火眼金睛，长生不老亦可七十二变。」
「齐天大圣孙悟空，身如玄铁……
这一世无法出口的话语，就让它永不可说，永不可知，永藏于心吧。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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