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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有人说这是最近几十年来可能有过的最大型的芭蕾演出,华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咬着笔杆,眼睛一刻也没离开面前的化学推断题。她脑中除了那个莫名钻出来不知该往哪儿搁的醛基并无其它。阳光涌入,表盘上一道裂纹闪闪发光。
“还是宁思远有办法,搞了俩前排的座儿,带上叶知秋,小两口如胶似漆地黏糊到凌晨三点……”
啪!
众人一呆。华萌躬着身,半带呕吐地啐着口中的铅渣和木屑。什么质量,一咬就碎,难怪一块钱十支!
“恶~~”有些女生嫌恶地别过头。华萌没有在意,困扰她那个醛基有了合理的解释,但她已经无心下笔。宁思远,叶知秋。老师眼中的宝贝,同学艳羡的一对璧人。就知道这群嫌她脏嫌她臭的女生不会无故主动找她攀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多好的乐子。
女孩,要不极端可爱,要不极端可恶。
展开草稿纸,飞速计算。铅笔的一头支离破碎,刺出突兀的尖角,看上去既危险又脆弱。
合理而完美的答案,一切变化,通达无阻。华萌喜欢化学,喜欢这个只有对错,没有白眼和流言的简单世界。得到答案的她不自觉展颜一笑,不易察觉的笑,平凡无奇的眼睛深处有静静燃烧的火。
回到家的华萌并不像在学校一般沉默,她在帮爸爸擦身时絮絮地讲述今天的见闻——公车门上形状像鸟的污渍,教室里偶然闻见却不知来自何处的桔子味,路上拾得有三个斑点颇似人脸的落叶,脚边蹓过背上涂了一小块毛的白狗……华萌从来不提人,她与父亲一样,与人相处,总在弱势。公车经过,机械的女声报出站名。毛巾轻轻擦过爸爸的脖子,华萌看见爸爸眼中闪着水光。
“水。”他说,声音微弱但清晰。
走出卧室,迎面走来脸上永远挂着疲态的母亲,脸色蜡黄犹胜于平日。匆匆,像是要出门,但没有穿上那套蓝色工作服。
没等华萌开口问,妈妈便不带一丝感情地说:“奶奶心脏病又犯了。”
华萌最喜欢花店,空气浓密清凉,自然的花香,略带一丝激人清醒的辛辣。有时会买百合,厚实的花瓣,骨感的花茎,全然开放,含蓄的热烈。医院门口没有真正的花店,卖花的人亦卖水果,或是保养品,有些还搭卖花圈。
在附近的车站看到叶知秋,没有打招呼,远远望着。跳舞的她身材鸟一般轻盈纤细,姣好的面庞,白皙细长的脖子,在灰头土脸的人群中公主一般特出。
无人陪伴。据说母亲早逝,父亲在他国。
都是孤独的孩子。
但你是舞者,移步生莲。我为蝼蚁,碌碌,只为活着。
双眼微涩。
提着保温桶,里头有骨头汤,炒白菜,蒜苔肉丝,热腾腾的米饭。进病房时没有看见奶奶,护士说她去小解。华萌坐在床边说我等,护士皱眉说不能坐床。华萌“哦”了一声,无措地站起。病房里有椅子,尽数被几个大人搬去,围坐一圈,旁若无人地嗑着瓜子。旁边的床上躺着一个皮肤黝黑干瘪的老人,目光呆滞,嘴巴一张一翳,好似被捕上岸的鱼。
华萌觉得冷得彻骨。窗外天色铅灰,隐隐积雨。
默默踱到窗边,往下一望,车站上那个纤细柔弱的身影已经不再孤独。她明媚的笑容透过晦暗的水雾,刺痛了华萌的眼睛。
奶奶已经躺了一天,只觉得头晕,没有胃口,就着骨头汤稍稍吃了点菜。护士来拔下输液管时,天已黑透。奶奶干瘦的手紧握华萌的手,皮肤皱缩,半透明,血管微微鼓起,透出青色。粗糙的触感让华萌想哭。
走时没有坐电梯。光滑锃亮,四四方方,棺材一样死寂,让人很不舒服。华萌下了两层楼梯便坐进角落,开始大嚼剩下的饭菜。听见脚步声,抬眼时,对上一张错愕的脸。
宁思远。
他的爸爸使者的神经外科主任,兼任副院长。之前奶奶住院时见过两次,宁思远都是强压嫌恶,低头匆匆而过,假装不识。
这次会怎样?华萌强咽下口中还未嚼过的饭菜,整个胸口像被利器刮过一般疼。出了那种事之后,这次会怎样?
抬脚一踹,保温桶晃了两下,笨拙地翻倒,内胆瞬间“哗哗”摔个粉碎,菜和汤浇了华萌一腿。
“下贱!”宁思远的表情如看到蛆一般,除了恶心还是恶心。
华萌缩紧身体,抱着膝盖。裤子湿了,又粘腻又阴冷,下唇快要被咬破。但不能哭。喜欢,就是这么卑贱地喜欢,不许哭……
为什么不可以只喜欢化学?H、He、Li、P、B……多么简单,没有贵贱的世界。
得奖的事没有人告知,直到拿到那三百块钱奖金。全国一等奖啊,华萌,老师这么说时满面兴奋的红光,你为校争光了,怎么还不高兴?
回到教室才知道,得奖的还有宁思远和叶知秋。好多人说,哎呀,根号二也得了奖呀,真是煞风景……她考试的时候就坐在叶知秋旁边,这个奖还不定是怎么得的呢……
根号二是华萌的绰号,她矮得出奇,只有一米四一。之前她胖得不像话,大家都叫她肥猪,但只一个假期,她就瘦的好像只生皮和骨头,再叫猪显得无趣,大家便改口笑话她矮。
也罢。华萌垂头,铅笔在草稿纸上跳舞,熟练地配平银镜反应的方程。宁思远走进教室,手执一支香水百合,递给叶知秋把玩。这是她最喜欢的花。纯白,花心略染粉色,开得饱满,但不热烈,辉映着她温和美好的面庞。两人宣布要用奖金和请全班同学K歌。欢呼。华萌努力沉默着,完美的数字与符号终于变成一道一道深深的划痕。
“哎,根号二去不去啊?”有人阴阳怪气地发问。话音未落,周围的人就叽叽咕咕笑成一团。
宁思远拧眉,良久才说:”自愿,看她自己。”
华萌没有抬头,拇指深深地掐进食指的肉里。就是这么没骨气,可以把自尊供出来任人踩踏,怎么张口,也说不出来那个”不”字。
真的很想,哪怕再屈辱再下贱,真的很想再靠近一点。
第一次见,只觉得这个人面如温玉,目光温柔如星。聪明、富有、自信,仿佛笼着一层薄薄的光,周遭的人一下子被比了下去。处事时波澜不惊,处处体现成年人才有的气度,玩乐时又天真烂漫,阳光般灿然。多好的人,华萌羡慕到流泪。不求其它,远观已足够好。
慢慢的,想要改变自己,不管多么辛苦,不管是否徒劳。
没有在意,包裹在一层层冰冷硬壳中的心,种入了什么东西。
不久,宁思远和叶知秋,不知不觉地,成了两个分也分不开的名字。
种下的东西开始发芽,破壳,碎裂时,觉得痛。
自控是世界上最难的事。那两个人之间细枝末节的小事——一个眼神,一次牵手——都催人发疯。平日里沉默,被人忽视,恰如潜伏于黑暗,伺机而动,无人知晓。华萌知道他们每周都会通信,就塞在教职工信箱空闲的那一格。她试着偷拿过一次,终没有勇气拆开。害怕,一个人躲起来哭。她眼睛很小,笑时或哭时都很难看。
后来开始跟踪。华萌的家和叶知秋的在同一个方向,自以为不露痕迹。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般胆量。偶尔在商店的玻璃窗里看见佝偻畏缩的自己,觉得屈辱在心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口子,然后在血淋淋中前行。
华萌毕竟木讷,没多少次就被发现。叶知秋很有教养,既不骂人也不打人,脸色纸一般苍白,站在那里微微发抖。宁思远是学校田径队的招牌,打起人来自然可怕,看着华萌呆滞又恐惧的样子,只觉得憋屈,将她狠狠摔在地上,犹豫着要不要再动手。
“别,”叶知秋止住他扬起的拳头,”没必要,她又没有什么坏心眼。”
“没有什么坏心眼”……
手划破了。华萌蜷起身子,右腕上的男式手表赫然一道裂纹。
这是爸爸的表,与妈妈结婚时就买了。华萌才戴了两天。想到爸爸,华萌这才哭出来,哭得很小心,无人理睬。
华萌说“我去”的时候是抬着头的。同学习惯了她一天到晚埋头写写算算,这个反应让大家不知所措。华萌没有给出时间让大家习惯,手中的题终于有了眉目,她低下头继续算着。
宁思远故意挑了家很远的KTV,想在路上甩掉华萌,没想到她蚂蟥一般贴得死紧。
到达目的地时,无意中瞧见华萌一脸小心翼翼,料她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找来几个男生一阵窜度,很轻松便将华萌骗去门外”等位子”。几个女生忍住笑夸宁思远聪明。叶知秋脸色有些沉,匆匆向外看了一眼。宁思远顺着她的目光望见华萌,不屑地冷哼一声,叫大家快进包间唱歌。
11月的南方夜晚并不凛冽,那种冰冷如水气般阴阴地渗。站了半小时之后的华萌不停跺脚。她没有加穿毛衣。本来有两件,一件红色一件土色,穿在绿色校服里头实在难看,不想在那个人面前丢丑,索性只穿单衣。施舍一个眼神,就能取暖。
“哎!”有人叫她。
愣住,回头,满满的微笑。
叶知秋的话里并没有带着感情:“回去吧,他们骗你呢。”风一吹,她冰冷的脸颊微微泛起绯红。
谁不知道被骗,说话少的人,就是傻瓜么?
可是就是这么蠢,宁愿冷得发抖,宁愿被当成白痴,骗着好玩。为的只是一个交错的眼神,既无嫌恶也无同情,就像上回小考借笔给她的时候,就像刚才蜂拥进门时无意间回头的时候。
无奈,单薄的身影翩然消失在门口。傻瓜仍然站在原地,等待一次永不来临的救赎。
霓虹不倦地闪。华萌环起双臂,紧紧抱住自己。上衣口袋里的三百块钱在她搓手时发出脆音。
奇怪,为什么喜欢化学可以有收获,喜欢一个人却只有付出?
“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华萌小姐是不是你们的同学?”
本来正和几个女生对唱得你浓我浓,却这样被生生打断,居然还跟华萌有关,宁思远的火气只往上冲:
“什么破事儿?!快说!”
“最好有人出来单独谈。”小姐礼貌不改。
宁思远“操”了一声,心中隐有不安,想那臭虫要是横尸街头了我可脱不了干系。见叶知秋有几分忧虑,安慰了两句,跟着服务小姐走出包间。
外面灯光刺眼。绕出曲折的走廊,走得匆忙,没穿外套,出门的瞬间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霓虹灯变幻的光影中,一个警察与经理交谈着什么,见他出来,和善地一笑。
“出什么事儿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冷,宁思远觉得自己的声音发抖。
“没事没事,我就是想确认一下那位华萌的确是你的同学。”警察指了指身后。宁思远这才看清不远处停着的警车,后门开着,华萌就坐在后座上,缩着脖子发抖,偶尔瞄一眼这边,但一直没有回头。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睛肿了,嘴唇还有血口。
宁思远觉得既可怜又恶心,心里有什么憋屈着,就快要炸开,见那警察皮笑肉不笑,更觉得怒火中烧:“谁!谁他妈打她了?”
“执法过程中难免有些抓扯。”警察脸上表情未变分毫,”她当时搀着一个行乞的老太太,我们以为她也是盲流……”
“去你妈!”低咒一句,忍住没有朝那警察发火,冲到车前,一把抓住缩成一团的讨厌鬼的胳膊,狠狠拖了出来。劲很大,加之来得迅猛,华萌未及反应,“呜”的闷哼一声,绊了一脚,跌在地上。砾石地面,割破了手,火辣辣地疼。
丢人,心里空空,只觉得屈辱。为什么偏偏是他!
今天晚上没人给奶奶送饭,认不得回去的路,一片茫然。又冷又饿,浑身都痛,绝望的想掐死自己。但是不能哭,绝对不能。
华萌死攥着拳头,指节惨白突出。
“死性不改!”宁思远心里骂道。永远是这样,又懦弱又死倔,从第一眼看到起就是。埋着头,怎么也去不了土气,但抬头时严重又有一种邪气的狠。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上了,头破血流,绕开,还往南走。总是木讷,总是狼狈,却蟑螂一般踩不扁甩不掉,惹得人咬牙憎恨。真的,恨不得揍她一顿,往死里打,看她还能死撑多久!
一阵心悸。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那么深那么决绝的狠意,日益积累,只差豁口。
华萌慢慢站起。警车发动,不一会儿便开出视野。汽油,华萌静静地想,来自原油,在分流过程中还可以产生很多成分,最后剩下柏油。这个过程小说情节一般在她脑中回放每一个可能的细节。回到现实,宁思远竟然还站在原处,神情复杂,在霓虹闪烁的冷光中变幻不定。
叶知秋实在担心,带着宁思远的外套出来,看见华萌时,定住脚步。
真是……傻瓜。
下一秒钟,华萌笑了。几乎没有人见过华萌笑。这个笑没有弧度,笑意全写在眼睛里,没有欢乐,只是举世皆空的悲凉。
华萌是路痴。回家也许只要半小时,她走了足足两个钟头。
两小时前,KTV门口,叶知秋说叫出租吧,天很晚了。华萌带着那个奇异的笑容摇头,她没有从这句话中听出温度。
夜深。家里居然还亮着灯。
推门进入,平日里长久不去的腐朽之气被厚重的烟草味掩盖。妈妈已经有十四个月没碰过烟。心一沉,华萌小心地合上门。
客厅里一桌好菜,灯光冰冷。妈妈坐在桌子对面,侧着身,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渐渐燃尽的香烟。地上一地烟蒂。
坐下的瞬间,下意识地望向爸爸的卧室,顿时犹坠冰窟。
床上是空的。
“吃。”妈妈扔下手中的半支烟,夹了一大夹菜,放在华萌面前的空碗里。
油汤淋了一路。
手很沉,浑身都很沉,仿佛地心引力瞬间增大了十倍。呼吸困难,双眼很疼,怎么眨都疼。
“不吃是吧。”妈妈站起来,麻利地收拾碗筷,看也不看,倒掉所有饭菜,走进厨房。
不久便传来哭声。先是压抑着,细细的,后来声音仿佛找到了豁口,拥挤着,将那口子愈撕愈大,终于放声哭泣。
积了多少年的泪水。
爸爸出车祸那天,是华萌的十岁生日。
恍然间,磨砺间,一去七年。
忽然停电。刹那之间,黑暗从每个角落入侵,双眼慢慢适应后,看清月光冷冷。汽车经过,影子被拉长,甩在墙上,又疾疾缩进角落。
华萌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灰蓝一片中,妈妈像一团黑色的剪影。
妈妈。她轻叫。
没有反应。于是又叫。
终于,妈妈转过身来,紧紧抱住她。仍在哭,热气呵在耳根。
那个瞬间在华萌的记忆中定格成鲜明的黑白。黑白是为了纪念已死的东西,华萌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自己。
火化爸爸那天华萌和妈妈都没有哭。妈妈为爸爸挑了一个古朴的黑色盒子,什么花纹也没有。捧着那个盒子时,华萌还可以感觉到一点沉沉的温度。
妈妈淡淡地说,以后我死了,也要个一模一样的。
华萌没有答话。鸽群掠过,流云投下巨大的阴影。
地球没有停转。没人会注意华萌,自然没人发觉她左臂多出来的黑色袖章,上面用白线绣了一个宋体的“孝”字。
冬意渐浓,一连几日都是阴雨天气。奶奶害风湿,疼得厉害,不停发脾气。华萌走出病房后抹去奶奶泼在自己脸上的菜汤,掏出藏在怀中的黑色袖章,忽然觉得疲惫之感从脚底漫起,几乎没顶。
真想像爸爸那样偷偷懒。
雨很大,伞似乎一点用都没有,干脆不撑。走到车站,发觉有人被困,和自己一样狼狈。
走上前去才看见是叶知秋。穿着淡粉色芭蕾舞裙,套件薄外套,瑟瑟发抖。白色长筒袜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泥点。挽成髻子的头发滑下一缕,贴着脸颊,柔弱无助的样子。
是去表演吗?母亲早逝,父亲在国外,也没人送一程。
华萌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叶知秋已经看见了她。
“你好。”叶知秋嘴唇冻得发紫,勉强笑笑。
“你好。”华萌答。撑开伞,为她挡着雨。
叶知秋愣住,看着华萌。沉默,空气在两人之间凝结。
“思远他……”叶知秋说,话一出口,没来由的觉自己很蠢。
华萌只是像往常那样低着头。叶知秋比她高出不少,撑伞的手不一会儿便僵了,动也不动,只是咬咬牙。
“我来吧。”叶知秋说。没有拒绝。
拿过伞的那一瞬间,触到华萌的手,比想像中的还要瘦,枯枝一般,粗糙冰凉。
心里什么地方被触动,隐隐约约,有点恨宁思远。还有自己。
“我等车去参加面试,路过这里。”不提正在等宁思远,”你呢?怎么会在这里?”
很内疚,想要弥补么。何必。你是公主,我是贱民。
华萌微微闭目。
有些故事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有些故事最好永远不要开始。
离开他,你会受伤吧,而我早已学会自己舔伤口。
忽然蹲下,努力用袖口擦拭叶知秋腿上那些泥点。一点一点,那么努力,收效甚微,就像自己付出的感情。
雨水溅到脸上,没人知道华萌在哭。
那天,宁思远到达时,叶知秋撑着一把他从未见过的旧伞,伞骨都已生锈。模糊之中,似乎看见某个有些眼熟的背影踯躅着,渐去渐远。
不知不觉地,宁思远和叶知秋看着华萌的眼神有了变化。华萌没有去深究是怎样的变化,她一如既往地低头做题。化学要比人类的情感简单直白许多。
英语课,老师突发奇想,要找几个学生上讲台唱歌。谁听英文歌,无趣。下面没人鸟她,打瞌睡或是做其它科作业,忙得很。
于是点名。先点了叶知秋,班上大部分人”蹭”地来了精神,脸皮厚的几个男生哄笑着推宁思远上台。
英语老师向来比较放得开。看看宁思远,眉开眼笑,叫他上来唱。
他并不推托,大大方方地走上去。与叶知秋目光相接,两人都觉得好笑。
嘘声尖叫响成一片。华萌在草稿纸上匆匆画好一个苯环,默想着羟基和羧基以该怎样安排。
“加上华萌就到齐了。”不知谁说,声音里满是讥诮。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什么华萌,人家姓根!”有人接口。哄堂大笑。
英语老师不明就里,只觉得课堂气氛难得这么活跃,很好。她笑着,示意华萌上讲台。
冰冷。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觉得彻头彻尾的冷。冷得双眼模糊,呼吸都困难。
华萌还是站起来。老师似乎发现她的袖章,笑容定格。
有什么关系——华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双眼在那一刻闪动着一层异样的光——死者长已矣,与死相比,生难道不是更加不寻常。
老师没有领会她的意思,谁也不能。没有人愿意望着她的眼睛。
华萌仍用眼睛笑。阳光落在她枯黄的头发间,闪出别样的金色。17岁的华萌迈开脚步,轻快而平稳,一步一步,走向她不可触碰的梦境。
然后停下脚步。只能这样吧,就像可逆反应,永不到达,却也永不完结。
第一次勇敢地直视那人的眼睛,明澈闪亮,是潭,是星。
——可不可以不再自卑,不再孤独,不再恐惧?
——可不可以容我卑微地远望?
——可不可以不再遭遇白眼和伤害?
——可不可以喜欢你?
仅一秒钟的对视,灵魂共振。
如是,夕死可矣。
华萌不会唱歌,只是想要表达。
“我想唱一首‘Blind’。”
偶然在收音机里听得,完全听懂的只有高潮部分。微沙的嗓音,唱起来自自然然便让人心痛。华萌唱得很不好,调子和节拍全错,只是想字字句句,让那个人听清楚:
“After all this time, I never thought we’d be here, never thought we’d be here. And my love for you was blind, but I couldn’t make you see it, couldn’t make you see it. And I love you more than you ever know. And part of me die, when I let you go…”
这就是我瞎子般盲目的爱情,卑贱,惹人厌烦,在别人的践踏和自己的打压中,带着淋漓的血。
你说喜欢收敛的笑,我的笑便再也没有声音。
你说喜欢身材纤细的人,我就偷服过期感冒药,毁了肠胃,不成人形。
你最喜欢的花是香水百合,干净高雅。只一支,代价是我一周的午饭。但半月一支,放入你们通信的信箱,从不间断。欣然接受或是转送他人,其间决不可能想到是我。
你的自行车链条脱了,自己不会修,我偷偷摸摸撬课,蹲在车棚帮你上好。回来时你却只是皱眉,嫌我手上的油污弄脏你的校服。
…………
遍体鳞伤,打落牙齿和血吞,从不后悔。可惜是卑微丑陋的我,加上别人写烂了的剧码,毫不感人。
一点不错,Blind。心里再无其它,瘾君子一般,到死也戒不掉。撑得很苦,若是断了,只怕更加痛不欲生。
不知不觉中已经重复了三遍。但还想再唱,怕你没有听清,怕你会不记得。
“My love for you was blind, but I couldn’t make you see it…”
But I couldn’t…
不知道什么时候热泪盈眶。
谁谓我无忧,积念发狂痴。只是泪水找不到出口。
与奶奶同住一个病房的老爷爷去世了。华萌上楼时,他的儿女迎面走来,沉闷有余,悲戚不足,整个场面像一出演技奇差的默剧。
奶奶吃饭时止不住叹气,说自己一把老骨头了,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去见马克思。
华萌急忙转移话题,奶奶你尝尝排骨炖得烂不烂。
与死相比,生的确无常。无常但是博大,可以装下那么多人,那么多情感。
奶奶这次发病并不严重,静养几日,气色好了不少。妈妈仍旧疲惫,只是疲态中糅入了几分刚毅。一直没有告诉奶奶爸爸的事,妈妈说奶奶时日无多,瞒得一时是一时。
医院门诊楼的房顶开阔,终于放晴,阳光汪洋一般漫延。偶尔有麻雀停在房角。风过时,华萌听见不为人知的私语。
有一次,看见宁思远。坐在楼沿,似乎随时准备跳下去。静静离开,知道他没有那样的勇气。
第二天得知,叶知秋为了报考朱丽亚特艺术学院,不久便会赴美。宁思远的父亲卷入医疗事故,职务不保,还要赔很多钱。
没有人唏嘘喟叹,无聊之余,传传而已。
无常又脆弱的人生,稍稍一想,便觉痛彻心扉。
宁医师慢慢收拾东西。宽敞的办公室,向阳,陈设简约中不失格调。才拥有,未及熟悉,就要失去。
命不由人。想笑,挽回一点面子,却怎么也牵不动嘴角。
对不起妻子,尤其对不起儿子……
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女孩子,肤色蜡黄,身形似乎只有十岁,面色却显出异样的苍老,只是眼睛虽不美丽,还算明亮。
什么也没说,平平地递出个信封。白得纤尘不染,角落里有一行铅笔写成的小字,接过一看:”我是宁思远的同学,想帮帮他。”字写得稚拙至极,用力很大,几乎将纸划穿。
错愕间打开信封,里面整齐地放着三百块钱,虽不是新钞,却十分平整,边角都没折椅下。
再抬头,门口已经没人。追出去时,楼梯传来远去的脚步声。
宁思远找到华萌时,她正为刚睡着的奶奶掖好被子。床头上放着新买的保温桶,艳红色,俗不可耐。
想把信封摔在她脸上,做不到。恨她,恨这医院,恨叶知秋!激愤得浑身发抖。
扔下信封,冲出门。跑了没多远就茫然地慢下脚步。天大地大,无处容身。
一回头,看见华萌。站得远远的,止不住喘气,几缕枯发搭在黝黑的额头,怎么看都狼狈。
甩不掉,踩不死,还缠得死紧。真像……蟑螂。
不知为何,恨她时,这种恨已经不纯粹,不知被什么羁绊着。烦死。
“有病!”终于爆发,”你他妈脑子进水!施舍?你有资格吗你?!”
只吃惊了两秒,神色间又没有了一丝波澜。
“不是施舍,是付出。因为喜欢。”淡淡的,字字凝结着力量。华萌脸上的笑容若有似无。
震惊。完全没想到她会辩解,完全没想到她会告白。空气滞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华萌先转身,离开前闭了闭酸涩的双眼。
喜欢一个人,我真的比你有资格。
叶知秋忙着办理出国前的各种手续,有一段时间没来学校了。
华萌仍然孜孜不倦的学化学。偶尔抬头看看或晴朗或阴霾的天空,不知这种日子还能有多久。
有种预感,也许此生再难相见。
那就各自在自己的道路上走好吧。
华萌开始给姥姥讲路上的见闻:不知谁掉下的粉红色小猪图案的扣子,一棵有五个鸟巢的枯树,夕阳西下时天边鸟翼形状的云,坏掉后闪的很快很滑稽的交通号志灯……奶奶总是打断她:妈妈怎么样?学校里好不好?华萌告诉她妈妈和以前一样替幼儿园打扫卫生,上个月起,每月工资涨三十。奶奶笑笑。奶奶并不知道家里再也没有爸爸的抚恤金了。
华萌不再说话,整个病房里只剩下她写写算算的”沙沙”声。
回去时,习惯性地走安全梯。电梯锃亮光滑,与棺材毫无二致,很不喜欢。
某一层黑漆漆的,没有开灯,一点红光一明一灭。
走近后,华萌微微吃惊,她并不知道宁思远会抽烟。
“抽烟不好。”她说。话中并不带多余的感情。
冷笑。狠吸一口,吐掉烟雾:
“我们分手了,今天。……这下你可高兴了!”
语气里尽是挫败与伤感,浓得化不开。这种情绪,不应属于这个年纪。
仿佛横亘过整个冰川期的沉默。
“走吧,去喝酒。”华萌扬了扬那个原封不动的信封,眼中淡淡幽光。
宁思远见她转身下楼,想咒骂什么,却找不到真正可以泄愤的词。悻悻,只能跟着。
太孤独,太压抑,太挫败,到今天这步田地,自己都要恨自己。
不管是谁,还好有人陪。
小餐馆里人不多,但很嘈杂。宁思远似乎并不介意,点了四瓶啤酒,不一会儿两三杯下肚。
“你,呃,不喝?”打着酒嗝问。
“不会。”华萌摇头。
“有……什么……关系,”宁思远”吃吃”地笑,”我也不、不会。”
又胡灌一通,早上了脸,红得像番茄:”你是不是那个……喜、喜欢我?”
华萌目光一凝,双眼显出难得一见的深邃。
“不说?”宁思远醉笑,”呵呵,不说……我也知道!两、两周一朵百、百合,肉、肉不肉麻啊,你?哪个……男人,啊,喜、喜欢花?”
看着他,目光闪烁。
真的醉了吗?想不想听我的秘密?
斟上一杯酒,一饮而尽。
愿这世上真有醉生梦死,让你我将一切忘却。
叶知秋正式宣布要去美国那天,华萌办好了退学的所有手续。自己的决定,谁也没有告诉。
教务办公室门口,两人擦肩。
华萌微笑,她想她至少该祝福一句”一路顺风”,开口时,却变成了”一生幸福”。
“一生幸福”,这样的祝福,也是她给得起的么。
叶知秋却只是微笑,暖意盈然。
交错。就像两颗星,在此之后,将是轨道上千百年无尽的孤独。
回头,发觉她仍站在原地。
“那把伞……”她说,眼神不知为何迟疑。
“哦。”又如何,轻轻地,像是释然之后,一声无奈的叹息,”……留着多余,你扔了吧。”
宁思远去送叶知秋,互道珍重。两人眼里,流转着那些一去不返的年少。
终有一天会长大,终有一天会离别,只是,望你记得。
这天华萌脱下袖章,放进抽屉深处。艰难的日子才刚开始,她不想背着往日踏上征程。
联系了一份洗盘子的工作,一份家教,自然是教化学。
真奇怪,世界上竟然有人学不好化学。
奶奶就快出院。陪护的工作其实挺无聊,没事儿只有做做题,坐累了就去爬楼梯。上上下下,级数居然与周期表的元素个数相同。
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一级级,排出华萌最爱的那个世界。
回头看见,”氧”的那一级上,有个人在等她。
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站在那里。
华萌停下,看着宁思远。
——记得吗,我告诉你的秘密……
——我一直喜欢的,不是你……
笑。目光温柔。转身,再上,一级一级。
阳光涌入,温暖如斯,右腕,表盘上一道裂纹闪闪发光。
有些故事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有些故事最好永远不要开始。
我早已学会自己舔伤口。
…………
“华萌。”宁思远叫住她。
第一次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错愕,回头时有几分犹豫。
“叶知秋留了地址电话,问你可不可以跟她联系。”
听见冬天的离开,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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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晕地发出第一篇文……只是因为很喜欢Lifehouse的Blind,从初听的一般般到现在几乎成瘾,终于触到Jason Wade藏得很深的哀伤。仅以此文纪念一点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