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落

　　1．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温柔的视线已经不会为我而停留，也不会对我微笑。他不再亲吻我，亦不再习惯性的说着令我心跳的暧昧话语。

　　他变了很多，甚至容貌，从未想象过的金棕色卷发自他肩头散落，有时也随意的扎在脑后。这一世的他，收藏起他所有幽蓝深暗的魅惑，只留给那一人。吝啬至极。

　　然而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认出他。

　　然后，爱他。

　　2．

　　‘早安，心夜。’

　　“早安，敏弥。”

　　每天早晨醒来，大脑也是笼罩在一片难以明喻的朦胧中。薄纱似的空白，仿佛新生婴儿一般，慢慢苏醒。

　　对着天花板的空气说着类似自言自语的句子。清晨的阳光轻轻除去虹膜上的水汽，落入灰暗的瞳孔…

　　告诉我又是新的一天开始。

　　起身洗漱，手指触动透明玻璃水柱，冰凉冰凉的，觉得冷。

　　缺人疼爱，少人照顾，即使这个冬天过去也不会有所改变。

　　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古董娃娃的美丽容颜。玻璃珠的眼睛，看不到时间的流逝。

　　“早饭…我们吃什么呢？”早晨总是新的开始。

　　“煎蛋好不好？”问着没有人回答的句子。

　　“敏弥？”叫着不属于自己的名字。

　　喃喃自语。

　　3．

　　当我看着回忆里的山丘被风沙掩埋，沦为谷底的死寂。灰蓝色的云层后面再也看不见飞鸟掠过的痕迹。

　　身后是只有长春藤的房间……敏弥的房间。

　　我站在镶着冷色金属边框的窗前，视界的对面是一排排相近的灰白的楼。紫色的霞，洞黑的泅出幽蓝水色的窗口，好像三途河岸那一双双寂寞的眼睛。

　　我曾经在那里徘徊很久，踱过前尘忧伤的迷惘，终于找到那名为奈何的桥，是老婆婆布满皱纹的双手递上的一碗苦涩的汤。

　　“全部……都要忘记吗？”我问。

　　老婆婆用枯黄的眼睛凝视了我一会儿，半晌，回答：“也可以选一样留下来，只可以选一样。”

　　“不过选了的人，大部分都会后悔。”

　　我沉默的接下，黑沉沉的汤水下面看不到未知的轮回。没有勇敢与决然，只是静静的抬起头一饮而尽。

　　我选了敏弥。还有，不会后悔。

　　我不知道敏弥是否也有在那缠绕着火焰色纤细花瓣的河畔徘徊过，是否也有孤零零的伫足于通向往生的桥，选择一个毕生挂念的名字，成为刻骨铭心。

　　我知道，那一定不会是我。

　　因此我一世世的寻找他，他也一次次的不认识我。

　　因此我来到了这里，曾经交换誓言的山顶，却没有他。

　　绿色长春藤蔓的房间，敏弥的房间。

　　被遗忘的房间，心夜的全世界。

　　4．

　　我和我的小狗在安静淡薄的睡眠中，等待着生命的流逝。

　　为什么时间是这样漫长，将等待同化为永恒，却又一点一点步向惨淡的终结。

　　聆听着脉搏规律的震动，毫无意义。

　　有时候，我也喜欢去到繁华的街。

　　在那里可以轻易见到敏弥。

　　巨幅的招贴画，音像店的广告牌，鳞次栉比的杂志封面，随处可见敏弥漂亮的脸孔与帅气的侧影。

　　我喜欢在商场外的大屏幕前等待，我期望着城市最高一幢大厦上的巨型液晶屏会属于他。虽然他眼底略带羞涩的沉静，并不适合明星这个词。

　　我喜欢看见他甜美的笑容在城市的夜空绽放。那份笑容被放得很大很大，让我幸福得想哭。

　　这简直是天堂。那么触手可及的天堂。这么简单就可以被他拥住，令我笑得激动，悲恸。

　　带着有他的杂志回到家。小狗跑过来嗅着我的足尖，摇摇尾巴。

　　饿了吗？我拿来盆子为它准备狗食。小狗快乐的吃着，我蹲下来，摸摸它的头。

　　总有一天，这乖巧的狗儿也会先离我而去吧？

　　我抚摸着杂志彩页上他的唇，柔软美妙的曲线。我靠过去，将脸贴着他的脸。

　　敏弥，如果没有你，还有什么是我生存在这个充满悲凉的世界里的依靠？

　　5．

　　即使一块肌肤的碎片，也浸透了我想念的灵魂。

　　6．

　　见到京的时候，我还是有点怕。

　　那是久未释怀的罪恶感。曾经，在我最悲痛最嫉恨的那一世，我曾经杀死过他。

　　虽然他已经不记得了。

　　那时，我并没想过如果没有京的话我就能得到他。我只是绝望的想要毁灭所有。斩断一切不属于我的羁绊，停止早该放弃的轮回。

　　我不明白，为什么京渡三途河时选择全部忘记。我知道，敏弥一直记着他。

　　“前世？”淡黄色头发的孩子笑笑的看我，舔了一口冰激凌，“那没有意义。”

　　“如果前世发生过不好的事情，记住的话，不是要一直难过下去？今生的记忆已经够让人痛苦了。”

　　“那要是前世爱过的人呢，也想忘记？”我追问，有点不甘心。

　　他垂下淡淡睫毛的大眼睛，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为什么？你就不怕转世之后再也见不到他，会与他分离？”

　　“我会找到他的。”那孩子断然回答，眼神带着认真的坚定，“即使不记得了，我也会找到他。即使分离了，不管几生几世，我们也会再相遇。”

　　我愕然。

　　从未想过悲观且厌世的京，对爱情的理解竟会理想化到这样天真的地步。

　　他竟然想要忘记所有前世相遇的痛苦，只留今生相爱的幸福。

　　他居然这么相信他。

　　可是我做不到啊……我不敢想象忘记了敏弥的自己，我不敢奢求他会再认出我，我怎么舍得放掉一点一滴还有他的影子驻留的回忆？

　　一想到可能与他在陌生的人世间擦身而过，形同陌路，我就难过得要发疯。

　　“喂？”京执起桌子上开始震动的手机，“嗯……我在甜品店吃东西。”

　　“啊？为什么要来接我，你忙你的吧。”

　　“……你少恶心人了。”

　　望着京侧过脸去，对着电话那头使尽毒舌，脸上却不自觉的洋溢出小老虎般可爱的笑容，我低头搅动饮料里的冰块。

　　“要我说什么啊？我怎么不知道……”

　　“…混蛋，你敢……”

　　断断续续的对白传过来。

　　脑海中无端浮现出敏弥站在后台的小窗边，执着手机咧着虎牙甜甜倾诉的身影。

　　他的侧脸被记忆勾勒得很清晰，他的声音被回忆拼凑得很温柔。

　　‘因为我很想你啊！’他说，‘难道你不想念我吗？’

　　这样的敏弥好迷人。

　　面对脑海中固执的无法挥去的影像，我低低叹息。

　　是啊，他又一次找到你了。他也又一次让你爱上他了。

　　想起来，那座变换着忧愁的白与灰色的蓝，孤独得让人想要流下泪来的山丘，那个交换誓言的场所。

　　我在拥吻的敏弥和京旁边装睡。

　　天长地久的誓言令我感动。可是，交换誓言的对象，并不是我。

　　7．

　　我掌心长长的生命线，一直延伸到手腕的边缘，弯曲着，绕过一个小小的弧度，仿佛可以延展至手背后方，看不见终点。

　　我怨恨这绵长且空无一物的生命，只让我更多的、更多的失去他。

　　用剪刀的刃口抵住那浅浅的纹路，这不是赎罪，而是解脱。可是当我再次踏上奈何桥月白色的石阶，我真能选择忘记他吗？

　　“哎呀呀，剪刀可不能这么拿的，很危险喔。”一个磁性的声音在耳后响起，男人充满热力的手，伸过来温柔的握住我的指头，拿过我手中的剪子。

　　我转过脸，对上的是他深刻的眼，和他火焰色的头发一样强烈。男人咧开嘴笑了，“笨蛋心夜。”

　　“DIE……！”我惊呼出声。怎么他还记得我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不可能……

　　“名牌上写着呢。”他点点我胸口的工作名牌。

　　真的吗？

　　“那么你呢，为什么会知道朋友都叫我DIE？”这回换他问我了，他胸口的名牌写的是安藤堕威四个字。我望着他的笑容，不确定那里面是否还暗含着什么样的深意。

　　“偶尔……有听到…”我低下头去继续整理文件。

　　我怎么可能忘记，那样一次一次重复着追逐的轮回，早已在我记忆深处刻下印记。

　　在那最惊心动魄的一世，这个男人，曾为我顶罪。

　　当我茫然的站在铁窗前，好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那一道道凝结铁锈的栏杆后面男人憔悴的脸，他也只是疲倦的笑了笑，问：‘心夜，你还好吗？’

　　什么都不解释，只问我过得好不好。

　　“下班以后，要不要一起去喝点酒？”他过来帮我。

　　我凝视那富有亲和力的露齿笑容。

　　我答应了。算是赎罪。

　　8．

　　那晚喝得很畅快。转世后的DIE依然是个健谈的人，滔滔不绝的说着各种有趣的事情弥补我的沉默。

　　不知不觉喝得太晚，虽然都没有醉，但已没了他回去的末班车。

　　于是我便让他到离公司较近的我家去等头班车，第二天正好是周末。

　　一进门，DIE便惊讶于满室的海报杂志，“看不出来，你会是个追星的人？”

　　“我才没有追。”我倒了杯水给他。我没有追，我只是看着，今世的我，已经决心不再去接近敏弥的生活，我只要远远看着他幸福就好。

　　我只是想看到他。

　　可是这贴得满房间都是的海报，满眼的敏弥，DIE是真的不记得？

　　“奇怪的爱好……不过看着倒蛮养眼的，心夜喜欢漂亮的人？”

　　我不想回答，兀自低头看地板。

　　“别不好意思，美人惜美人嘛！”他总是可以在我不自然的沉默时很自然的再续下去。

　　看来……他是真的不记得了。不知为何，我心里生出小小的失落感。

　　没有发觉DIE靠近过来，轻轻抬起我的脸：“你为什么总是露出这样悲伤的表情呢？让我看得好心疼。”

　　所以说人总是一再重复着过去的错误。

　　他的吻落在我的唇上。

　　他果然又爱上我。

　　我关掉电灯，我终究无法在充满敏弥的房间里把自己交给他。那会是太可怕的惩罚。

　　所以我用无光的黑暗蒙蔽自己，掩饰心底的忏悔，不想欺骗他。

　　是执念吗……如果只是执着于这个美丽的身体，得到以后，就请你忘记我吧。

　　不要再记着我了。

　　不要再跟我一样了。

　　黑暗中，我仿佛看见京婴儿蓝的眼睛。

　　那样单纯的幸福，我永远都得不到。

　　9．

　　走在清晨的大街上，身体很疼，身体很冷，我努力不让自己去眷恋昨夜那个温暖的怀抱。

　　车辆飞驰过我身边，带起我栗色的头发，在冷风中撕扯。

　　这样无情呼啸的风，是否也能将我的思念消耗殆尽？

　　敏弥……我好爱你…

　　敏弥……我想吻你…

　　敏弥……我很想你很想你…

　　我想你想得心口都快要裂开了。很痛苦，很想哭，可是眼泪还未跌出眼眶，就被风吹干了。

　　我想要结束了。究竟我的执念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被消磨光呢？如果我是这样舍不得你，就让我自己连同这无法传达的思念一起消失掉吧。

　　DIE还在我的屋里睡着，醒来以后，就没有我了。不再想念敏弥的心夜，是不会存在的。

　　我朝疾驶而来的卡车张开双臂。

　　身体被紧紧抱住，是红发的男人拦到我面前。狂烈的风将他的发梢拍打在我脸上。

　　很响的声音。很沉的落地。我早该知道他会来的。

　　“别这么轻易寻死啊……”抬起头，只见惊心动魄的血红自他额角滴下，他疲倦的笑了一下。

　　“为什么要阻止我……”我的泪涌出来。

　　“心夜，我会救你的……”他伏在我耳边说，“不管多少次……”

　　“你骗我…你应该都忘记了的。”他的血坠在我身上。我都已经绝望了，他却还说会救我？

　　“傻瓜，我怎么舍得忘记你呢…”他擦去我脸颊上的血污，手指渐渐无力。

　　“笨蛋心夜…下一次……你准备又让我怎么死呢……”那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他还死撑着要笑我。

　　“DIE……不要……”

　　你应该还有很多话要对我说的。

　　“DIE……醒过来……”

　　你应该埋怨我的执迷不悟，说你看到那个房间时，就有多绝望。

　　“DIE……这里太冷了，不能睡在这里啊……”

　　你不是才找到我吗？你不是说若我悲伤的话，你会心疼的吗？

　　我都已经哭了，你还是不理我。

　　“DIE………”

　　我推不动他了。

　　这个清晨，我没有看见敏弥的笑容。

　　我只看见满地的鲜红，洇在伤心的雪地里。

　　10．

　　很多年过去，连我的小狗也死了很久了。

　　我终于终老在那个房间，贴满了敏弥的旧海报的房间。

　　因为曾经有一个人，他不愿我轻生。

　　墙上敏弥的笑容也褪色了，我看着他，心底仍然会泛起零落的甜蜜。

　　苦苦的，甜甜的……还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味道，好像那个人留给我的心酸。

　　我用布满皱纹的手指捏着被角，阖上日益模糊的双眼。

　　梦里，我又渡过熟悉的散落焰色花瓣的河岸。皮肤上衰老的褶皱渐渐被沿途的露水抚平，黑色镜面的河川，映出十七岁年轻的心夜。

　　我小心的接过那碗苦涩的孟婆汤。

　　“我……想要记住一个人。”

　　“他叫………”

　　誓言，落下了。

　　依旧执迷不悔吗？

　　（完）

　　07.9.30 BGM：THE PLE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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