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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难得君王重恩情(7)
回到未央宫以后,刘病已片刻不曾歇息便立即召集群臣商议朝政。
承明殿内,文武群臣各以丞相魏相、大将军霍光为首分列两班。殿上,刘病已身着墨色御服头戴冠冕满脸肃然地端坐在龙榻上。朝臣们先前虽已知晓皇帝微服出宫,原本以为乃是出去散心游玩,如何只匆匆去了两三日便回来了?此时,大臣们的心中不免有些忐忑起来了。
见臣子们在殿下面面相觑、偶有窃窃私语者,刘病已清了清嗓子,语气却是出奇地平和,“朕自登基以来每日战战兢兢,惟恐失德于天下而使子民遭难。朕虽年轻,但幸奈各位大臣辅佐,方未酿致大祸!在此,朕先行谢过各位!”说着,他站起身来恭敬地朝殿下拱了拱手。
“臣等惶恐!”群臣们捧笏躬身回礼,却是越发地迷惘了起来。
“然!”他骤然调转了语气,脸色也随之阴沉了下来,“朕前两日微服于民间,却是发现了诸多诟病,着实令朕颇感痛心。其中有一件事让朕大感痛心……”
“不知陛下所指何事?”霍光终究按捺不住内心疑虑,陡然走出朝班上前问道。
刘病已却没有说话,他从御榻上拿出那张褶皱的帛书递给内侍,吩咐道:“让大臣们传阅看一下……”内侍恭恭敬敬地从皇帝手中捧过便从陛阶上走了下来,径自将帛书首先呈递给霍光阅览。 “大家都看看,这是某朝臣勾结属下贪赃枉法的罪证,竟是连修建平陵的水衡钱都敢贪污!更可恨地是,为了掩盖事实真相,这个大臣竟然瞒着朕和廷尉府灭了人家满门!”说完,病已却是冷冷地看向霍光。
朝臣们不知皇帝所指何人,便都大声附和叫嚷着声讨,“此人胆大包天!也太目无王法、藐视陛下了,臣等以为对于这等大奸大恶之贼当灭其九族!”
霍光看完帛书,双手却是禁不住地抖动了起来,脸色也随之变得惨白。作为霍氏集团的头号党羽和智囊,田延年的分量实在太举足轻重了。当初,正因有了田延年的谋划以及在朝议时拔剑恫吓群臣的威势,这才确保了刘病已的皇位,进而更加巩固了霍氏的地位。然而,霍光心知田延年生性贪婪而残忍,生怕他会惹出事端而动摇了霍氏根基,因此久久未予以重任而仅仅授了他一个大司农的闲职。可谁曾想,这田延年最终还是捅了大篓子。霍光纵使想保他,也是无能为力了。
随着帛书在朝臣手中次第传开,原先的喧嚷声却出奇地慢慢沉寂了下来。大臣们默默地站在那里,却是再也没人敢说话了。
刘病已早已料到群臣必是如此反应,毕竟这个朝廷还是掌握在霍氏的手中,作为霍氏集团的砥柱——田延年,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的。他看了看殿下,这才发现并没有田延年的身影,“怎么?大司农今日没来吗?”
大臣们不约而同地垂下了头,竟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答话。
“启禀陛下,田大司农陪犬子到长安郊外狩猎去了……”见无人回应,霍光只好硬着头皮径自一人上前答话了。
“大司农真是好兴致!难道朕今日举行朝议他不知道吗?”病已冷冷地问了一句,接着便将视线落在了霍光身上,“大将军,你看此事当如何处置?”
“立即实施抓捕,交由廷尉府审理!”霍光肃然拱手一礼,脱口而出竟是毫不迟疑。
刘病已听完,神色却黯淡了下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禁欷歔道:“朕感怀于大司农的拥立之功,然高祖皇帝入主关中便已约法三章,曰‘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如今,田延年贪污巨款窃盗国之府库,又私设公堂枉杀人命。朕虽有哀悯之心然却不可行徇私之事,对于大司农贪赃枉杀朕甚感痛心。”他顿了顿,便对廷尉郑重叮嘱道:“即日起,交由廷尉府审理。务必将此案条分缕析地审理清楚,将每一个作奸之人绳之于法!”
“臣领旨!”廷尉躬身回道。
正待廷尉领旨退回,刘病已突然叫住他问道:“朕问你,每年因犯罪而亲人藏匿不举的,廷尉府审理类似案件几何?”
“禀陛下,三千七百有余……”廷尉熟稔回道。
“那一般会判于何种罪刑?”
“依罪犯所犯罪刑轻重以及亲人藏匿时间之长短,轻则判罚赎金重则也会被斩首。”
“每年因藏匿不举而被判死刑的有多少人?都是些什么人?”
“每年约有两百余人,以老人居多,他们护犊情切往往敢于冒死隐匿其犯罪的儿孙。”
听完后,刘病已久久地沉默了。他没有想到每年竟会有如此多的人因藏匿而获罪,其实人皆 有亲情,明知会遭受惩罚还冒死来保全亲人,这种情意如何能用律法将之泯灭呢?他看了看满朝文武,意味深长地说道:“知死而无所畏惧,为何?乃是因为亲情。朕以为藏匿不举之罪有泯灭人善之本性,朕欲废之!众卿以为如何?”
其实,大臣们对于这条律法也是颇为不满。许多冤假错案正是有了藏匿不举的恫吓,很多人为了保全自己而去互相揭发,结果亲人互相牵连、臣子相互猜忌,常常一件大案闹得满城风雨、血雨腥风,当年的巫蛊之案也正由此而使长安两万余人命丧黄泉。大臣们是敢怒不敢言,心有余悸而又无能为力。如今,皇帝要废除这条非人性律法,他们怎会有反对的道理,于是人人叩首山呼,“陛下圣明!臣等附议!”
“好!即刻颁旨,晓谕天下!”刘病已大袖一挥,秉笔文吏便闻声挥毫拟旨:
父子之亲,夫妇之道,天性也。虽有患祸,犹蒙死而存之。诚爱结於心,仁厚之至也,岂能违之哉?自今子首匿父母,妻匿夫,孙匿大父母,皆勿坐。其父母匿子,夫匿妻,大父母匿孙,罪殊死,皆上请廷尉以闻。
旨意拟完以后,刘病已身心疲惫地挥了挥手,“好,散朝吧。朕希望各位爱卿恪尽职守,勿要再行作奸犯科之事。”
“谨遵陛下教诲!”朝臣们毕恭毕敬地躬身回道。
刘病已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大袖一挥便径自走了。
散朝以后,廷尉便带了一班狱吏雷厉风行地将田延年抓捕归案。经过几天的初步审理,田延年对自己所犯罪行却是供认不讳。不过随着案情的进一步深入,凭着敏锐的断案嗅觉,廷尉却感觉到整个水衡贪腐大案的背后隐隐有另一只大手在操控。正待他要将案件写成奏折禀明皇帝之时,不想田延年却在牢狱中莫名其妙地上吊自杀了。一时追查的线索至此全部断掉。
“臣疏忽大意了,还请陛下降罪!”
刘病已伏在案上静静地阅览着廷尉呈上的奏折,每看一处细节他的眉头便不经意地微微蹙起,待阅完整件案子的所有陈情文表,他的心中其实也明镜若水了,“你起来吧,这事朕已心中有数了。此案就到此为止吧,无须再往下查了。”
原本以为皇帝会怪罪,不想却是让他不用查了,虽然有些茫然但心中不免还是感到庆幸,“臣遵旨!”廷尉诚惶诚恐地回道,“陛下还有何吩咐,若没有那臣就先行告退了。”
刘病已放下奏折,想了想问道:“朕问你,我朝开国以来因触犯皇帝名讳而获罪的多吗?”
廷尉眨了眨眼睛,满脸疑惑地看向皇帝,心中不禁犯起嘀咕:怎么皇帝突然问起这件事情?不过,还好这个廷尉总算称职,对律法刑治之事倒是颇为熟稔。“禀陛下,我朝立国以来因臣子上书触犯皇帝名讳的倒是不多,至今尚无先例。然,平民、士人、太学生上书言事触犯名讳的倒为常见,其中以触犯高皇帝和陛下名讳居多。”
“各有几多?罪行如何判定的?”刘病已急迫地问道。
“高皇帝朝记录在案的有七十六起,自陛下登基以来触犯圣上名讳的有两千三百二十六起,绝大多数被罚没作了各王公贵府的家奴,当然也有被诛杀的其中比较突出的便是这水衡贪腐案。罪臣田延年正是藉此缘由诛杀段家满门。”
刘病已神色刷地凝重了起来,他不曾想到如何会有那么多人只因触犯了他的名字而获罪。“缘何有如此之多触犯朕之名讳的?难道他们都不知道朕叫什么名字吗?”病已当真困惑不解。
“启禀陛下,皇帝名字所用的字在即位那天起便是天下公认不可触犯的秘密。大臣们因位处朝中枢要、消息灵通,自然知道陛下名字。然则,庶民百姓却是不甚知晓。再者,陛下的名字……”说到这里,廷尉却是戛然而止,没敢将话继续说下去。
刘病已立马心领神会,坦然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朕的名字‘病’和‘已’二字,民间比较常用,所以不容易避讳。因而,触犯名讳之事才会有如此之多?”
“陛下圣明!缘由便在于此!”廷尉肃然一躬,却是毫不避讳。
“爱卿乃忠良敢谏之臣,朕心感佩!”
“臣惶恐!”
“朕知晓了,爱卿下去吧。”刘病已面色忧愁地挥了挥手,便吩咐廷尉退了下去。廷尉走了以后,刘病已便径自在殿内踱步,心绪不禁微微起了一丝波澜。想到那么多无辜之人只因他的名字而获罪,他怎能不深感愧意。此时此刻,他开始动起了改名的念头,可是这个名字是他敬爱的母亲用心良苦为他起的,“病已”寓意“消灾祛病”,虽然通俗了些但这毕竟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回忆了。更重要地是,“病已”承载了太多他和平君的情意,从青梅竹马到结发夫妻再到皇宫相守,这已经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了更多地是一种关于美好的记忆。如今,就让他这么轻易割舍而去,他又怎能不心生哀伤呢?
“陛下,你在发什么愣呀?”一声甜美的呼唤打破了他的思绪。
刘病已晃过神来,见许平君正甜甜地看向自己,他倏尔便展露出了笑颜,“你怎么来了?”话音落点,人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
“我听廷尉说水衡贪腐案,已经审理完啦?”许平君扑闪着水灵灵的眸子问道。
“嗯,田延年自尽了。也就查无可查了……”刘病已言语间却是颇显几分无奈。
许平君向来与病已心灵相犀,只他轻轻这么一点她便领悟了过来,“狐狸的尾巴终究会露出来的。恶人终会有恶报的,只是早晚而已。陛下就不要再在这件案子上操心了……”
刘病已嘴角挤出一丝微微翘起的弧度,便将平君轻轻地揽到了怀中,“你啊,总是能一眼看穿朕的心思。”说着,用手指在她柔滑的鼻尖点了点。
“陛下……”她欲言又止,硬是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丫头,有什么话不可以当面跟我讲得呢?”每每她紧张或是有难言之隐时,他便喜欢唤她 “丫头”以拉近彼此感情,就是他做了皇帝以后还依旧如此。
闻听病已如此亲昵的称呼,许平君纠结的一颗心便放轻松了下来,她扯了扯衣袖低声呢喃道:“ 妾是在想臣民触犯陛下名讳的事情。妾联想起小会宗父亲的遭遇,特地同芊辰姐姐一起去找丙大夫问了,听说有很多人因触犯了陛下名讳而获罪的。妾心里便有些不安,我不想天下子民在这件事情上埋怨陛下而有损您的英明。所以,这些时日来我一直忧心忡忡……”
听完平君的来意,病已当真有些惊讶了,他感佩于她的细腻心思以及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真情厚意。他笑了笑,假装懵懂无知的说道:“这件事情,朕倒是没有认真想过,如今看来确实需要慎重考量了。”他用手指虚支下颔看似轻佻地盯向她,“既然皇后虑及此事,想必已有了什么解决策略了吧?”
许平君敛袂欠了欠身,不好意思地回道:“虽已成策,不过有些难为陛下了。”
“你就说吧,朕听你的……”
平君收敛了羞涩,脸上却是露出了肃然,欠身侃侃答道:“仁君之道在于顺民爱民,妾窃以为既然陛下之名讳万难避讳,何不改名以此来彰显陛下之仁德呢。为民而改名的君王亘古未有,陛下若开此先河则天下万民必感怀您的胸怀,此事虽小却关系甚大。还望陛下斟酌!”说完,她又敛袂向病已行了一礼。
刘病已诧然地望向平君,心中不禁困惑:如何寻日里娴静恬淡的妻子但凡在他面前谈及大政要事,总是恍然脱胎换骨一般?人言“圣君之道,在于贤内。”如今看来,平君倒真有几分上古贤后风范。他不禁笑了笑,说道:“君儿,朕很高兴听到你这番话。其实,朕在你未提及这事之前,已经在考虑改名了。只是,‘病已’这个名字承载了我们彼此太多的过往,一旦改名那些都会成为记忆。说实话,朕还真有些恋恋不舍……”说着,他内敛地朝她笑了笑。
然而,许平君的眼角却早已情不自已地湿润了起来。原来他那么在乎承载着关于他们记忆的一切。是啊!对于她而言,“病已”也已经不单单只是一个名字了,更多地是一种情怀、一种关于相知相爱相随相守的痕迹。如今,为了天下子民不再因触犯名讳而获罪,他们要无可奈何地摒弃“病已”这个名字了。“陛下,病已会永远珍藏于我们彼此的心中,这个名字从此以后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了。你说好吗?”她泪雨涟涟地依偎到他的怀中,此时心中的不舍之情却是越发地浓烈了。
刘病已深深地哀叹了一声,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他微微低首、柔情地吻了吻她的耳垂,继而在她耳畔轻轻吹了吹气,“既如此皇后就给朕赐一个名字,让这个名字晓知天下子民可好?”
许平君顿时赧颜,沉默有顷想了想轻声呢喃道:“妾以为圣君者兼听则明,若能常常问之于人,则君道自然宽广。所以,妾以为陛下可命名一个单字‘询’。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刘询……询者,咨事考言,正是为君之本!”刘病已欣喜地拍掌赞许道:“皇后真乃朕贤内助也!好!以后便叫‘刘询’了!这可是丫头为朕起的名字!”言语间,他笑看向她,眼眸里沁满了柔情。
言毕,两人便情真切切地相依相偎在了一起。
次日,一道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天子更名诏书便晓谕天下,制曰:闻古天子之名,难知而易讳也。今百姓多上书触讳以犯罪者,朕甚怜之。其更讳询,诸触讳在今前者赦之。
大汉子民闻此诏书,无不动容。倒不是因为这道诏书多么情深意切,反而在于言语朴实又虑及庶民切身利益。一个天子只因庶民上书冒犯自己那不宜回避的名讳便改名了,这种体察民意的情怀,却是在历朝历代闻所未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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