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恶意

　　冬夜已深。
　　无星，乌云蔽月。

　　路边一盏破败的路灯静立着，迎着寒风，瑟瑟发抖。

　　老旧的民宅内，小老头儿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嘴里呼出大片烟雾。
　　浑浊双眼血丝遍布，粗糙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张泛黄发皱的照片。
　　沧桑面容掩不住悲切，经年苦难压弯了他的脊背，却未压断他的韧骨。

　　老头儿小心翼翼摸了摸照片，温柔凝视照片中巧笑嫣然的妇人，与两个天真稚儿。喉咙突然一痒，忍不住咳了两声。咳完了，又抹了把泪，心里不住地想。

　　他是真的要死了。

　　他猛地弯下腰，又咳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这逼仄狭窄的空间里经久不散。好不容易缓了片刻，老人艰难地吐着气，又觉喉咙发痒，像是要将余下的生命一起咳出。
　　老头儿已时日无多，残生将断，可他又是那么地不甘心。

　　他不甘心就这么死去。
　　他放不下他的两个儿子。
　　他，他想将他们掰回正轨。
　　逐渐暗淡的眼骤然绽放出坚定的光，似夕阳焚尽的余晖，似红烛残留的余温，似失了族群的老狼。

　　“不甘心吗？”
　　面前遽现两个衣着华丽，浑似仙人的男子。一人威仪非凡，一人恭敬后立。
　　正是朱爵和夏菩。

　　“那便让你以另一种形态，于这红尘，再多留一会儿吧。”
　　朱爵扬了扬眉，一抹流光自白底金纹的广袖飞出，透过老头儿油尽灯枯的病体，钻进他即将脱离的魂魄。

　　“只要不揭去道符，便不会有鬼使来拘你，术法也伤不到你。”
　　“你，好自为之。”

　　谢谢……
　　老头感激地望了他们一眼，阖起苍老疲惫的眼，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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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儿今年五十岁。

　　五十岁，知非之年，身体尚算硬朗，头发泰半都还是乌黝黝的。
　　他相濡以沫的妻子虽然心脏不好，但底子保养的很好，医生说，只要没大刺激，她能再活个十年二十年。

　　老头儿笑眯眯。
　　十年二十年，儿子都该成家立业了，他也差不多活够了。等老伴闭了眼，他后脚就跟上。
　　总不会叫老太婆孤零零一个人上路。
　　这么想想，还真有些浪漫。

　　老头儿这么对老太说到，愣是把老太说得脸红，一对老夫妻就像年轻的小情侣一般，开开玩笑，倒也别有情趣。

　　他们还有两个儿子。

　　这两个儿子都很优秀。

　　大儿子经商，白手起家，是个西什么欧。那个西什么欧是外国话，老头儿老太听不懂，大概算是老板吧。总之呢，是特别厉害的一个职位。
　　他们的小儿子，则是个大学生。名牌大学的大学生，成绩好，长得好看，小姑娘家家的都喜欢这款。老头儿摸着胡子，看到俩儿子都这么出息，倍感欣慰。
　　虽然老太总在他耳边念叨着这两个孩子太亲近，这不对劲，他也只当老太是老糊涂了，笑着就忽视了。

　　只是老头儿没想到，这世上，有些事轻忽不得，因为一旦忽视了，会要人命。
　　后来，老头儿想，如果他早点发现，如果他更重视一点老婆子和他说过的话，是不是，她就不会死？他的两个儿子，是不是，就不会走上歧路？

　　……

　　老太是气死的。
　　被他们那两个儿子，活生生气到心脏病发作而死。

　　老太发作时他也在场。他们那两个好儿子啊，真是“好”啊！两个男人！亲兄弟！居然……
　　居然……滚到一张床上！

　　他那个小儿子，被他大哥压在身下，还一脸享受。
　　原来，他们都……

　　难怪……难怪他们不找女朋友。他居然真就以为，那两个孩子只是还年轻，还不想定下来。

　　老头儿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兄弟□□，这是要遭天谴的啊！

　　就连他这个没什么病的，都要被伤风败俗的破事儿气病，更何况老太？

　　那俩孽子打了急救电话，可老太没能撑过去。
　　临走的时候，老太拉着老头儿的手，嗫嚅着，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是，最终，她只是不舍地看着老头儿，什么话都没说。
　　老头儿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要他好好的，她希望他不要为她难为他们。
　　这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对她的丈夫，她儿子的父亲，最后的请求。

　　可直到最后，老太都没再看跪在地上的两个儿子一眼。

　　老头儿也没有。

　　老太合眼之后，老头儿病了一场。
　　他的“孝顺”儿子日夜守在他病床边，不顾一切。但老头儿没理他们，他其实，有点恨他们。他觉得，他们想让他活下来，只是为了减轻那点愧疚。
　　气死老母的愧疚。

　　老头儿的头发已成全白，健康的身体一下枯萎。醒来第二天，他便离开医院，回到他们一家曾经住过的老房子。

　　房子真的是很破旧，顶灯时闪时不闪，地板咯吱作响，天花板粉尘簌簌，不时掉落几块脱落的漆块。
　　但是，这里却是老头儿和老太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他待着，安心。

　　老头儿的儿子很快找来。
　　他的大儿子好言相劝，他不理会。
　　他的小儿子在门外哭着求他回去，他没见他。
　　他听到两个儿子磕头谢罪，脑袋磕上门前冰凉的石阶，砰砰作响。
　　他硬着心肠，不加阻拦。

　　都说为人父母，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总是疼爱占据上风。
　　可是呢，有些事情，错的就是错的。难道因为爱，因为父母爱他们，便能揭过吗？

　　老头儿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他与老妻辛辛苦苦将两个孩子拉扯大，不求他们功成名就光宗耀祖，只求他们顶天立地无愧于心。
　　他辨不出物质的好坏，可他分得清对错，知道最简单的道理。

　　人生在世，总有些底线不可逾越，总有些事不能去做，总有些错不能原谅。
　　做错了，自然该受惩罚。

　　就算他心疼，可这次，他们犯的错太过，他没法纵容。

　　是，这世上确有父母因护犊之情而选择宽容，可他们心中多少愁肠多少苦闷，除了他们谁能知道？
　　是他们活该吗？
　　因为他们的父母之心，就活该要接受孩子们一股脑塞过来的苦果吗？
　　因为他们爱着孩子，所以就得为了孩子接受所有吗？

　　太自私了！

　　孩子明知不对，却还是犯错，还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肆意伤害父母，要父母接受他们该死的爱情。不过是因为，他们知道，父母终究不舍得。
　　不过是仗着，这世上，只有这两个人，即使被他们伤害，也会全然包容，而当他们自伤，他们又会比自己更痛。
　　何其不孝！
　　何其自私！

　　后来，那两个儿子不再过来，或许是想等老头儿冷静。
　　他们却不知，老头儿死期已至。

　　一个父亲，为了他的儿子们，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生生熬干一颗拳拳慈爱之心。如今，他缠绵病榻，仍挂心着他们。

　　只是，这份心情中，却再没有恨意。

　　他恨他的儿子，恨他们气死了自己的妻子。可当他一脚踏进那道界限，他却忽然明白了妻子的意思。

　　她已经去了。
　　若他再去了，那两个孩子，就再无依靠了。

　　就算他们已经成人，也有了各自的目标，看似风光。可在父母心里，那两个孩子，还是他们记忆里，小小的，一只手就能抱起来的小兔崽子。
　　他们那么疼爱着，舍不得他们受一点伤的小兔崽子。
　　他怎么舍得，在他们失去母亲之后，再让他们失去父亲？

　　所有的恨悄然湮灭，老头儿的不甘引来朱爵，灵魂得以存世。

　　——————
　　这是老头儿去世的第七天。

　　他没显形见他儿子。

　　一开始，他确实想告诉他们，他还在。但没等他实施，他就放弃了。

　　他再次被自己的儿子伤了心。

　　他的大儿子，在他的灵堂角落，与他的小儿子接吻。
　　哦，他们管那叫安慰。

　　他们不愧疚吗？
　　不，他们愧疚。毕竟，他们的眼泪是真的，也的确哭的很惨。

　　可老头儿就是不开心。

　　怎么能开心呢？
　　即使他死了，他的儿子们，仍在一起。

　　明知会负疚终生；明知前路坎坷；明知黄泉之下，父母不得安生；明知若是暴露，下一刻便会遭人唾弃，仍坚定己念，矢志不渝。
　　好一段不离不弃令人称道的痴情绝恋。

　　若不是，这段感情，以生身父母性命做垫脚石；若不是，倾心相许的两个人，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老头儿透明的魂体中，有什么在散去。

　　成形的鬼物皆有执念。
　　执念，是情感的极致。
　　而若执念迟迟不能消除，鬼物则会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堕落，理智不存，恶性觉醒，进化成恶灵。

　　因此，便有那些帮助鬼物完成心愿，消去执念，而后超度的灵媒。

　　而老头儿，他的执念除了妻子，便是这两个间接害死他的儿子。

　　逸散的那些光点，正是他残存的人性。

　　当人性之恶与善，通通散去，只余执念。
　　——将他的儿子，掰回正轨。
　　老头儿便正式成了鬼物。

　　……

　　老头儿的儿子最近很不好。
　　这个儿子，特指小儿子。

　　老头儿的大儿子心性较为冷硬。
　　父母去世，他虽自责难过，却也隐隐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毕竟，他最为了解自己父母，自是知道，他们肯定会反对自己的恋情。而一旦他们反对，自己那个傻弟弟，就会犹豫。
　　即使他确定那小子不会放弃，他也不会让他放弃，可终究，还是不愉的。
　　如今，父母死了，这世上，就再没人能令爱人退缩。

　　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居然有些愉快。

　　愉快？
　　他察觉到这点，捂脸苦笑。
　　他真是疯了。

　　不，早在他爱上不该爱的人之时，他就疯了。

　　可是疯了也好。
　　这样，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止他与心爱的人厮守。

　　而另一边。

　　老头儿的小儿子，他开始失眠。

　　其实在气死母亲的时候，他就有点崩溃。每夜不得不靠着安眠药才能入睡。
　　后来，他的大哥发现了，直接将他做到睡过去，他才好一点。

　　而自从父亲也去世，他便不敢睡了。
　　他怕自己会做梦。

　　梦境并不可怕，不过是小时候，父母健在之时，与他们日常相处的场景。
　　他与大哥吃肉，他们吃自制的榨菜；他与大哥穿新衣，他们的衣服却满是补丁。明明日子过得苦巴巴，可是，一家人却笑得很开心。

　　后来，大哥是苦怕了，又觉得父母更为疼宠自己，便与父母生分。
　　他却知道，父母每次望着大哥欲言又止，只是怕他生气，他们话少，可是疼大哥的心，却不比疼自己的少。

　　他清楚父母的好，也更为依赖父母，所以，他的负疚心更重。

　　美梦太美，于他却是毒，想沉沦，又怕清醒之后幻灭。
　　第一次做梦，他笑着醒来，可对上大哥，对上父母落锁的房间，失落与无尽的愧疚便一哄而上，将他淹没。

　　他后悔了。
　　后悔无用。

　　他想爸妈了。
　　他们却不能再与他说一句话。

　　他活该。

　　他该死。

　　但他不能死。
　　大哥不允许他死。

　　他们是彼此的救赎。
　　他需要亲人，而大哥，需要他。
　　犹如藤蔓失了支柱，于是，只能互相攀折，缠绵交错，再分不开。

　　老头儿见到小儿子憔悴的模样，有点心疼。
　　可是他不想让他们继续错下去，大儿子又太心狠，只好让他接着做梦。
　　美梦不行便换噩梦，噩梦不行就一起上。梦中梦，连环梦，哪里不行改哪里，总有一款适合他。

　　小儿子越发憔悴，而且虚弱。

　　老头儿自己没有自觉，但鬼物，却是有吸食阳气的本能。若是他再待在房子里，恐怕他的小儿子，就要死在他手里了。

　　万幸，有个多管闲事的灵媒指出老头儿所在，老头儿这才后怕地离开小儿子。
　　他只是想将儿子们变回正常人，就算喜欢男人，也别喜欢自己兄弟，可不是要来害死他们的。

　　可是老头儿要走，小儿子却不肯。
　　疯狂的大儿子……已生出弑父的心。

　　老头儿没察觉到大儿子的杀心，他的软肋很快被发现。
　　道符被揭，泼了黑狗血的刀子狠狠向下，进入温热的血肉之躯。

　　“对不起啊，大哥。”
　　“我不能让你再犯错了。”

　　小儿子，卒。
　　大儿子，亲手杀死爱人，彻底发疯。

　　老头儿领着小儿子，随鬼使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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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老头儿最后怎么不管他大儿子了？”
　　“疯掉的话，对他来说，或许才是最幸福的。而且，他那一刀，终究是把父子之情给斩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