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等不到极光

　　此时正值盛夏时节，仅四十平米却要容纳一家四口的出租小屋也越发令人心浮气躁。

　　周加霓终日坐在窗台边的小桌前，听蝉孳孳不息的鸣叫声，享受迎面扑来的徐徐微风。窗前有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替她遮住了许多刺眼的阳光。而窦榆央终是比她活泼好动些，怎能成天待在这逼仄的空间内，便常结伴外出。至于外出做了些什么，不知。不过周加霓相信她不会学坏。她虽心智尚不成熟，但至少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家里的窘况，怎还会在外鬼混徒增父母的负担？
　　周加霓没什么特长，不会弹琴，不会跳舞，也没有天籁之音。她一无是处。她想。
　　但事实当然并非如此。日后，当她离开了这个家，便会知晓。

　　房内传来窦霓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声，伴着些许叫人怜惜的嘶哑，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咳出似的。
　　周加霓快步跑进房里，看着那个卧病在床的瘦削女人，心里恨不能替她承受病魔的折磨。

　　“妈，怎么咳得这么厉害？”她坐到床沿上，用手缓缓拍打着窦霓脊骨突出的背部，“好些了吗？”
　　良久，窦霓终于停止了咳嗽，才徐徐点头道：“不要紧了，你出去吧。”
　　她怕闷着周加霓了。
　　“嗯。”周加霓听话地走出房间，没有回头，但在转身的那一刻，泪如雨下。她不知道窦霓的病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甚至不知道，窦霓什么时候会突然撇下所有人悄然逝去。她对医学这方面一知半解，也不能上网查询。周东告诉她和榆央，妈妈没什么大碍，不用担心。可她看着男人一直闪烁不定的眼神，心里自是明了。妈妈已然病笃。

　　晚上，她熬了一锅粥，待给周东和窦榆央满满盛上一碗后，又端了一小碗给窦霓送去。进去的时候，她看见窦霓正望着天花板出神，眼里了无生趣。还没开口，便已哽咽：“嗯……妈，喝点粥吧。”窦霓还是没有收回视线，只是呆呆地摇了摇头。
　　“一点也不行吗？”她生硬地讨价还价。
　　依然是摇头。
　　暗自叹一口气，离开。她知道人一旦没了胃口，什么都吃不下去。而她一向不善于强求别人做并非其本愿的事。
　　出了房门，她发现周东和窦榆央都一脸期待地盯着她手里的碗，见还是原封未动，便相继迅速低下了头。
　　看着自己至亲的人慢慢颓丧，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当然是极为痛苦的。不过在这个小家里，每个人都早已习以为常。但若真习以为常了，又怎会在看到窦霓奄奄一息时心如刀绞。
　　吃过晚饭，窦榆央提出散步。周加霓依然坐在窗台边的小桌前望着婆娑的树影发呆。她没心情散步。
　　“去吧姐，我有事儿要跟你商量。”窦榆央一改往日的咂咂呼呼，口气中透出几分深沉。周加霓听她这样一说，自然会去了。

　　河边有许多人也在散步，步伐散漫悠闲，颇有赏月吟唱的闲情逸致。可她们悠闲不起来，各自有着各自的心事，脸上紧锁着的眉头透露出了她们的忧愁。周加霓一向懂事细腻，心里揣着很多事，担忧着家庭，和一些她本可不思忖的事。而窦榆央，一直是个小孩脾性，外表看起来青春烂漫，内心也很通透，一根神经跟麻绳般粗大。其实周加霓一直羡慕这样的窦榆央，如果可以，她也想天真活泼，可此生怕是没有机会了。她心里背负着太多事。既然她不能，她会尽可能让窦榆央永远保持着这份纯真。

　　“姐，那天爸和医生沟通的时候，我偷听了。”窦榆央开口。
　　“嗯。”周加霓望望她，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妈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随后窦榆央深吸一口气，似是接下来要说的话快要耗尽了她的勇气般，“所以我想把自己卖了给妈挣手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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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什么？什么叫把自己卖了？”周加霓顿住脚步，转身凝睇她。
　　窦榆央没有回答，低下头泪雨滂沱。其中或许包括着耻辱，无奈，委屈。
　　“我看你是疯了！”周加霓的眼眶也湿润了，怒吼她一声后转身就走。窦榆央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瘦高，弱不禁风。她不敢追上去与其同行，只得坐在长椅上望着对岸随风飘拂的柳絮。她看着那柳絮，仿佛它们就是她脑子里此时的万千思绪。

　　周加霓从小到大在班里乃至全校的成绩都是数一数二，不像她，偷懒不务实，学个半吊子。每次开家长会周东都要随后去参加加霓的，如此他便可以将在她的家长会上起的火气给轻而易举地消了。老师们训斥她时都会拿加霓和她做比较，说出诸如“你看看你那个比你大一年级的姐姐，成绩那么好，你呢？”的话来。她虽然不爽，但也屈于这确是事实，无以反驳。加霓在家里从来都是只做不说，做饭洗衣收拾屋子，整个家被她料理得很好。一年四季药不离口的窦霓，起早贪黑拼命挣钱的周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对加霓也越发的好。窦榆央本是大大咧咧之人，哪会注意这些。但随着越来越多人的厚此薄彼，她开始嫉妒加霓，关系也日渐疏远，直到那一天。
　　放学后，她被某个同学恶作剧地锁在了教室里。她拼命呼喊，撞门，也无济于事。天色渐晚，她无助地哭了一场后，又四处环顾了一圈教室。当她看向大敞着的窗子时，略一丈量从那里跳了下去。这是一楼，跳下去顶多把脚崴了，绝对不可能丧命。她奔跑在教学楼后的小巷子里，直视前方，马上就要到尽头了，那个有着巨大光芒的地方就是尽头……
　　而。在她离光芒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却突然陷入了黑暗。顿住脚步，她皱眉看着眼前那道出现突兀的高大身影。他穿着一件黑白线条的大汗衫，平头，一脸胡碴因未多加修理显得有些杂乱无章。她想，他应该只是个普通的学校职工吧。但面对这样一个陌生的大块头，她虽未招惹他，却还是很慌乱。打算从他身旁离开，却被一把攫住。那一刻，她的心因害怕急速跳动着。而她并不自知，男人正是见了她满脸的慌乱才起了歹念。她吓得连话都忘了说，只是抬起头惶恐地望着男人。在男人把她往巷子中间拖去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加霓今早好像说过要留在学校办板报，恐怕得晚归。她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声嘶力竭地喊着：“加霓！周加霓！救我！姐！姐……”她的嘴立马被男人用力捂住，连带着她的鼻子，这使得她呼吸困难，又是一番拼命的挣扎。

　　可惜，周加霓一直都没出现。她应该回去了吧。窦榆央在裤子被褪至脚腕的时候，绝望地想，事完之后，她要自尽。不知是不是否极泰来，她终是等到了加霓。她看见男人身后出现了一抹瘦小的身影，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她见那个身影手中握着一根粗大的木棒，并向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她心里了然，更加紧张起来。当男人闷哼一声倒地时，她连裤子都忘了提起来就扑进了加霓的怀里。加霓却淡然地一把推开她，只是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怕。”话音刚落，她便看见加霓朝着那个正欲起身的男人又狠狠地补了几棒。这下，无论男人怎么挣扎都无力爬起了。加霓见状，把棒子往围墙外一抛，把她扶起，麻利地帮她穿好裤子，带她跑出这令人窒息的冗长小巷。一出去，她就哭得天崩地裂。加霓柔声细语地安慰她，开导她。
　　回到家后，她问加霓，你那时还在学校啊？加霓摇头，早回家了，见你还没回来，就跑到学校到处找你。霎时，她的泪便夺眶而出，势不可挡。

　　那一刻，窦榆央发誓，她一辈子都要对周加霓好。不管她想要什么，她不惜一切也要弄到手。只要她在外受到了谁的气，她无论如何都要讨回来。

　　从回忆里抽出身，窦榆央发现路上的行人已经寥寥无几。她也该回去了。
　　回到家，发现家人全都睡了。疲惫不堪地洗了个澡，她来到房前，听到里面隐隐约约有些动静。她知道周加霓还没睡。推门而入，望向靠窗的那张小床，果然，加霓还在翻来覆去。她走向自己的床，躺下，然后在黑暗中开口：“你知道我不是随便说说的。”
　　片刻的沉寂后，周加霓的声音终于爆发在了黑暗中：“你他妹的知道什么！！嗯？你未来的人生还那么长你知道吗？！”
　　窦榆央愣了。她没想到周加霓会激动至爆粗口。虽然这点脏话并不至于不堪入耳，但对向来洁身自爱的周加霓来说是万万不可的。
　　好半天，窦榆央只是讪讪地说道：“但你知道家里情况是怎样的。”她知道，从其他方面她无法着手反驳。
　　“大不了我不上大学了，我去打工养活你们！”周加霓说完便翻身下床，摔门而出。由于动静有些大，隔壁房间的周东被惊动了，走出房间，一眼瞥见了伫立在窗边的大女儿。加霓鲜少发脾气，沉默寡言，性情温和，如今又是摔门又是静立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让他颇为担忧。他走到她身边，一起看着窗外隐约的树影，问道：“加霓有什么心事吗？”
　　得到的果然仅是摇头。
　　不过，他自认为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加霓。

　　“加霓若是在为家里的这些琐事烦忧，就太不值当了。一个人，做并非自己分内的事，在我看来就是不值当。你应该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才能给我们更好的生活啊是吧？所以现在，妈妈的医药费也不用你愁了，这是爸爸的事。你的事，就是准备好上大学。”周东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根劣质烟，点燃。
　　“不，爸。”这是周加霓第一次反驳周东，字字铿锵有力，“我担心家人，怎会不值当？难道真要等我失去了……才值当吗？”微顿，见周东毫无反应，又开口，“我想了想，爸。我还是不上大学了吧。”
　　“不行！”周东立马沸腾了，“这事儿没商量，你必须上大学！”
　　“认清现实吧爸，我根本不能去上这个大学。先撇开我走了妈在家不能得到最好的照顾不说，你也没钱支付学费，况且妈妈还得动手术呢。你以为我真不知道妈的病情到底多严重吗？我和榆央早就知道了。”
　　男人无力地垂下头。
　　生活，就是这样，你有时特别恨它的现实，但恨过之后还得照样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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