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浅殿深

　　高斐的母妃不过是个草民，幸有姿色，某日剪花时双双相映红，被打马而过的皇帝惊鸿一瞥，从此收了做后宫。长年锁深宫，容妃身体不好，便在院里养些花草，剪枝除虫，倒也不失为一个生机盎然的乐趣。

　　彼时高斐不过垂髫小儿，咬着手指呆呆看着娘亲忙碌，娘亲出声，他才醒过来似的用肉乎乎的小手把剪子递过去。

　　递完剪子，高斐又退回去，呆呆地站着，看看草又看看花，转眼便忽然看见围墙上趴着个小孩，傻傻望着娘亲的身影流口水。

　　高斐轻轻“啊”了一声。那小孩被他看见，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便缩回去没影儿了。

　　容妃以为他想娘亲，便坐下，将高斐抱在怀里，摸摸他的头，轻声哄他，望着他温柔笑道：“斐儿以后啊，娘亲不求你多聪明，多能干，皇家能保你富贵，你只要像这样子傻傻的，幸福平安过完这一生就好了。”说完，刮了下高斐的小鼻子。

　　高斐皱起小脸蛋，打了个喷嚏。

　　待高斐再长大些，长到七岁，便要去皇家宗室的问道学堂，习字受文。满学堂的小孩，有的正襟危坐，有的还在咬着手指流口水。高斐规规矩矩坐着，看着太傅发呆。母妃身份低贱，他来得算晚的，太傅讲的许多东西，他听不太懂，只好乖乖描红。

　　放了学，丫鬟伴读们接自家小祖宗各回自家去，高斐没人接，只有个宫女受容妃嘱托给他指路。糊里糊涂的还没走几步，便被人给拦下。

　　“小孩儿！”那皇子一身灿灿华服，颐指气使道：“我跟你一起回去！”

　　旁边丫鬟愁道：“殿下，按规矩听完讲学后是要去皇后娘娘那里考察的。”

　　那皇子甩她一脸袖子，不爽道：“滚！”

　　这皇子便是高决意，高斐的皇兄，皇后的第二个儿子，偷看他母妃还流口水的那个小孩。

　　高决意跟他父皇一般贪色德性，在御花园里惊鸿一瞥，便觉得容妃是天下最美的女人，小孩心性，想要占为己有，老是屁颠屁颠跟着高斐回长佩宫，给容妃送些自己选的小玩意儿。

　　容妃只当高斐多了个玩伴，心里欢喜，收了一些小玩意儿，贵重的一律退回去。她拈着手帕低咳片刻，回头笑对两个小孩，温柔地摸了摸两人的脑袋。

　　高决意呵呵傻笑，扑过去熊抱软玉温香，将脸埋在容妃肩头，闻着她身上的脂粉气儿，还有一丝极淡的药味。高斐不想将母妃平白让给这个小混世祖，只觉得委屈，便也凑上去要抱。

　　容妃只当他俩撒娇，觉得自己忽然又多了个儿子似的，也大概可算是儿孙满堂膝下承欢的享福了。

　　高决意没有他的嫡皇兄高景毓那般被众人寄予厚望、被各种条条框框束缚起来，活得倒也自在快活。然而母后几乎将全部心思都投到高景毓身上，时时嘘寒问暖，生怕他磕了碰了学不好，父皇也常常召唤高景毓前去问话。独独对高决意缺了关注，只让他跟在高景毓身后长大，凡高景毓有的，都看着大约也给他一份。

　　高景毓聪慧过人，三岁识字，五岁读书，日月之光在前，高决意这萤火不免暗淡。

　　皇后母仪天下，时时注意威仪规矩，更感念两个儿子的差距，不肯让高决意这顽皮小儿爬上膝头玩乐，反倒将他斥得远远的，按规矩三叩两拜，才允许他与自己说话。

　　如今高决意常常能扑到容妃身上撒娇邀宠吃豆腐，倒也弥补了几分母子欢乐的遗憾，令他感到温暖难舍。

　　只是高斐却难以分到高决意的爱屋及乌之情了。

　　高决意与高斐同岁，只大了两个月，却高半个头。皇后见他不知怎地竟隐隐要长成一副纨绔霸道模样，忧心他闲下来惹事，便给他私底下找了个太傅，又命他仍去问道堂消耗时间，让两方都给管教着。

　　高决意乖乖听着皇后派来的耳目太傅的话，在问道学堂却成了一堆小孩的小霸王。问道堂里一堆皇亲国戚，还有权贵的儿子来做伴读，家里大人耳提面命耳濡目染，难免势利看人身份才玩作一团。身份自是高决意最尊贵，一群小孩围着他转，他要欺负谁，谁便只能偷偷抹泪无处哭去。

　　高决意心性恶劣，最爱看高斐这张伶俐可爱的小脸委屈得皱起眉头含泪，怯生生又不敢哭出来。高斐手里有什么，他便抢什么，高斐爱什么，他便破坏什么。

　　高斐认认真真花了好半天写好了一幅字，抹了抹满头的汗，眼神亮亮地举起来欣赏，觉得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好的一幅了，拿去给太傅看，太傅一定会夸奖的。他心里雀跃，脚步也欢快，走到半路，却被高决意故意伸出的一只脚绊了一下，扑通摔到地上。

　　高决意举高砚台，放手，浓墨哗啦洒了满纸，也溅了高斐一身。

　　小孩自己爬起来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手里污作一团的宣纸，看了半响，一抬头便看见高决意坐在位置上恶意地冲着他笑。

　　高斐愣愣的，眨了下眼睛，几颗热泪便登时滚了下来。

　　周围小孩还起哄道：“高斐你干嘛撞二殿下的桌案呀？还不快道歉！道歉！笨手笨脚的把殿下的砚台都摔坏啦！”

　　高斐只觉得委屈极了，但他不敢哭，只好眼眶红红的，自己默默爬起来，满脸满衣的墨汁，给高决意鞠了个躬，小声道了个歉，便低耸着脑袋逃回了自己座位。

　　太傅先生见了这一幕，只叹了口气，直摇头。

　　皇兄欺负皇弟，周围大人小孩都不敢管，只无奈没法。

　　好在高决意也不总在欺负高斐，看在容妃的份上，他每次欺负了高斐，之后还会记得哄一下。别人若是欺负高斐，他也会霸道地回护一番，打得那小孩鼻青脸肿没处告去。

　　高斐被人捉住揪着头发玩，揪得生疼，忍不住大哭。对方也是个皇子，切了一声，反骂他“娇气！高斐是个小丫头！”。

　　高决意哼了一声，从后面一脚踹开他，那皇子哎哟一声滚到地上，高决意又骂骂咧咧把他踢远。
　　高斐捂着头发呜呜哭泣，蹲在地上小小一团。高决意叫他别哭了，伸手想把他抱起来，抱不动，只好蹲下去拍拍他的背，帮他抹眼泪。

　　高决意是皇后嫡子，虽比不得高景毓受宠，但也享受了不少珠玉珍馐、奇珍异宝的赏赐，有什么不喜欢的，便统统分给身边的小跟班。高斐自然也接了不少高决意硬塞给他的玩意儿，欢欢喜喜地拿回长佩宫，献宝一样献给母妃看。

　　因此这两兄弟的关系，其实倒比大多皇子之间还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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