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城

　　伤城（完结）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从电影院的深寂的黑暗里走到光里来。站在中心的广场。
　　这城市的夜总比白昼要亮，灯火一盏盏点着。鳞次栉比的大厦看上去像一根根玉米棒。
　　深秋的夜里起了风。远处是糊成一片昏黄色的光亮。迎着风，风衣的一角向后优美的折起。
　　她伸手紧紧围巾。有些冷了。脸上有冰冷的霜气。

　　[原来，当时我离开那里，头发已经有这么长。]

　　直到这一刻，她隐隐知道，自己已经失去抵抗所有事物的力量。是这么一个平凡无奇的女子。
　　想起谁的时候，七情上面。
　　她以前时常看到年轻美好的女孩子，不为什么就微微笑。
　　那就是在想念某一个人的样子。
　　现在她也这样。年轻美好。微微笑。
　　只是，习惯了依赖，迟迟不能放怀。把一点点小幸福死命的咀嚼，一直到没了甜味粘滞了牙齿也舍不得扔掉。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他们曾经住在一起。在靠日本海的一间恬静小屋里。是他父亲用来闭关写稿的地方。
　　他把她带到那里，说，“看，这是我的家。”
　　她什么也不说，就是静静的看着他。海水拍打沙岸的声音，浪花接着浪花。可能有海星，海螺，还有海草吧。

　　刮台风的天气，窗户吱嘎作响，一下一下，好像聒噪的乌鸦。
　　她睡不着，起身热了杯鲜奶。随手翻翻摆在餐桌上的时尚杂志。
　　他很快起床。带来一件外套，帮她披上。一边在她身旁坐下，一张一张的裁纸。
　　“这是什么”
　　“那些窗户会响，是因为镶嵌的不够整齐，我打算裁一些大小刚刚好的硬纸塞住缝隙”
　　一整个早上，他们面对面地坐着，不发一语的折着纸片。却觉得没有比这再好的时光了。
　　中饭时分，他们开始补窗户。
　　那一天，他穿着灰色的毛衣，里面是白色的衬衫。挽了袖子，踩着边框爬了上去。往两扇窗之间的缝隙里塞纸。
　　又不时伸出他好看细长的手，贴压在窗上面，检查成效。金色的阳光从海的那一边来，滤过透亮的玻璃，投在他的侧脸上。眉和眼都好像神像一样圣洁。

　　[只因你的快乐是这样地充满了我的心。只因你曾这样地俯视我。]

　　她站在下面伸手递着纸片，快乐得说不出话。
　　他们在一起的更多时候，都是两个人安静地的呆着。很少说话。

　　现在想起来，那些昼夜不停的海风为什么总是咸湿的呢？就像那些总也流不出来的泪水，把灰苦蒸发成了，头顶那片天空的最后一缕流云。

　　――――――――――――――――――――――――――――――――――――――――
　　[我不知道从久远的什么时候开始，你就一直走近来迎接我。]

　　他们的，第二段青梅和竹马。
　　连续的辛劳和再也不想来过一次的黑暗记忆夹击，她发烧了。躺在博士家的大床上。
　　有意图适应着，现在这是她的家了吧。离他的家，也很近。
　　滚烫的脑袋里因为持续的昏阙有各种各样的玄妙画像。每个人的面相很都扭曲。那些她爱过的人，已经不能再拭去她的泪水。她们在春暖花开的地方，不带上她同行。
　　她从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脆弱，每一根毛发，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没有办法言说的悲和仇。

　　他站在她睁开眼睛的地方。就好像一直都站在那里等她一样。
　　其实，是深夜了吧。一点光也没有。四周静的像有鬼一样。博士趴在电脑前睡着了。
　　他站在她睁开眼睛的地方。用他喜欢的俯视。让她确信方才所有，一切，全部，令她心生恐惧的事物都只是邪恶的梦境。醒来的时候，他就在这里。在她的身边。
　　他站在她睁开眼的地方。就好像她是个死劫过去，得以重生，对这世界全无所知的孩童。睁开眼时所看见的，即是所有。

　　番茄汁砰的滚到地上，在寂静空荡的房间里发出几乎刺耳的声音。
　　她的心也好像通感一样，轰隆隆的炸开了。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云破日出的那道光束。终于照到她惨白心房的一角。

　　春天还没有完全来到，青涩的豆荚顺着藤蔓，一颗一颗的小豆粒裹在里面，是不易察觉的淡黄色。
　　天亮了。雨水清洁。细长的树叶闪着光。
　　过去的那一夜，安静，又异常嘈杂。
　　那些只有在无穷的夜的暗里才能感知的，因此现了出来。

　　烧很快就退了。兰送来一碗鸡蛋粥。
　　她仗着最后一丝侥幸的试探装着睡。他果然发话。“不管怎样。还是吃了吧”

　　就像日后所有的纠结一样，这只是小小的不值一提的痛苦。
　　——————————————————————————————————————

　　有一种事件叫轮回。
　　她在自然的岁月里逐渐取代了兰的位置，在他身边，大概有一个青春那么长。因为长相完全有迹可寻的缘故。他们在中学快读完的发育期，一起去了瑞典。那是一个极度祥和的国家。他们都是在那里蜕变的行为缓慢。

　　[我是在你那里，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她在阳光温暖的午后，坐在星巴克里写作业。等他踢完球一同回家。
　　店里放水边的安绨丽娜的时候，他坐下来，喝她杯里的cappuccino。却哽在喉咙里不肯咽下去。
　　“为什么会这么苦”
　　“是这样的，我不喜欢放太多的糖”
　　他几乎没有问过她的意见，就把自己的那杯推过来。“喝这个吧，阳光这么好。”
　　其实这又有什么必然的因果联系呢？他是这么的词不达意。

　　可是，她就是这样被宠坏的。一步一步。直到再也喝不了苦味的咖啡。

　　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

　　要是一切看上去太真了，那么它就是假的。
　　或者是，它已经时日不长了。

　　很多个清晨，他的足音都出现在梦里，她仓惶失措的跌落在他的门前，就像每一次的开始结末又重新翻转倒汇，他终于，带她回家。

　　醒来的时候，巨大的伤心笼罩住每一寸空间，就像一种没有办法治愈的毒恶俗地爬满她的肌肤，直到訫入五，脏，六，腑。

　　原来，人真的很伤心伤心的时候，心脏是会真的感到疼痛的。有丝线在那里慢性，不停歇的撕扯。慢性病总是很难察觉。一般都是，察觉的时候，已经无药可医。

　　[我是不是真的应该很绝望，站在离你那么近的地方]

　　又是冬天了。衣橱里换过一种熏香。把旧日大衣拿出来挂上。
　　偶尔出门喝杯咖啡。只是要加很多很多的糖。
　　圣诞节快要到了。冬天里的火树银花，也很是灿烂。她一个人走在喧闹拥挤的人群中，并不觉得有何寂寞。

　　突然，后面有一股细小的力量隐隐停住她前行的脚步。她的袖口有一条绒线，缠住了那个擦肩而过的人的挎包。她于是伸出手捻住那条绒线，说了声不好意思。

　　那条湖蓝中参杂着橙黄色的绒线，是从他的围巾上挂下来的。她看着那条久违的绒线，很长很长时间都不能思想。他们有多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可还是让她想起了。那些细小的吉光片羽的瞬间。很久很久之前，他的围巾亲昵地包裹她瘦小的脸，或许她伸手捋了捋头发，在袖口处带住了这条线，于是一直随她流浪到这里。很久很久之后，她不在他的身边了，可是这条丝线还在。这条暧昧的令人心生恨意的丝线还在。

　　这些完全不知道变通的物什只能很客观，因为它们没有情感。它们的存在是事实。只是事实很多时候不想被想起。不想被想起。

　　从遥远的灰色的天空，开始降落洁白的雪花。细碎的如同一张张纸片。落在她的发丝上，黑色的大衣上，带着手套的手上。她伸出手去接。仰望着它们。
　　直到它们全部在冰凉的手心化成更加冰凉的雪水。

　　那时他说了说么？啊，他说，看吧，这样就不响了。你可以睡个好觉了。那些雪花般的纸片细小细小的幸福塞满她心胸的瞬间，他们几乎没有任何距离。她仰头递着纸片。他俯身向她。指尖碰到指尖。她的手，就像现在这么冰凉。而他的手，是温热的。
　　那时她说了什么？啊，不太记得了。
　　她只记得他的大手裹住她的手，说你以后都要适应这个温度了。你以后都要适应这个温度了。以后都要适应这个温度了。

　　她说好的。
　　然后就无话可说了。

　　巨大的回音摄到现实的黑洞里来。她的手，仍然是这么冰凉。没有改变。周遭是寒冷的寂静。什么都不曾改变。包括那个食言的骗子。

　　~~~~~~~~~~~~~~~~~~~~~~~~~~~~~~~~~~~~~~~~~~~~~~~~~~~~~~~~~~~~~~~`

　　最滥俗的九点档情节，她奇怪她是怎么进化为如此一般的女子。

　　大他们十岁的兰，要结婚了。托他爸爸带来的请帖里，写着新人的名字：毛利兰。公胜新一。
　　她看着他，他看着喜帖。久久的失神。

　　他慌张的转向她。她的眼里空洞没有一丝情感。像一滩死水。

　　[情人要结婚了。名字和你像得出奇。可是你的眼中不必有痛苦。
　　否则我会像记忆化学公式一样一直记得你这样的表情。那是与生俱来的记忆力，从不受任何非智力因素影响，也不会被任何外力抹除。]

　　所以她负气出走。背后是深重的霜雾。
　　就像重生前常住过的伦敦，时常被惨白水汽蒙面。
　　总也抹不干净的，那么多，水汽。。。

　　~~~~~~~~~~~~~~~~~~~~~~~~~~~~~~~~~~~~~~~~~~~~~~~~~~~~~~~~~~~~~~~~~~~~~~

　　英国地处海洋性气候带，经常无端落雨。雨点连线，在深邃的海面上激起一圈一圈涟漪。
　　海水黑蓝而温暖。隔绝了冬天。
　　快乐的，从来不知道忧愁的小鱼们，成群结伴的在摇曳的海藻中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他们很早就知道，有一座飞机的碎片，散落在英吉利海峡这条深长的海沟里。
　　可是，这和它们游乐的生活完全没有关系。
　　所以，它们不怎么上心。

　　是啊。谁关心，这世界某一天，有谁出行了。
　　又有谁去追。
　　谁谁去见谁谁的途中。飞机粉碎了。人变成灰。
　　这世间的灰烬，又多了一堆。

　　报纸上每天都很忙，这个世界每天都围着核武器转，才不会有人写：
　　很多年前，在另一个时空，谁谁不认识的谁谁。
　　比如，徐先生去听初恋情人林小姐的演讲。飞机出事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有一个食言的骗子去追他多愁善感的小妇人。飞机又出事了。。。。。

　　诸如此类言情泛滥丝毫博不了任何同情。。。虽然，这世界的灰烬，真的多了一堆。

　　~~~~~~~~~~~~~~~~~~~~~~~~~~~~~~~~~~~~~~~~~~~~~~~~~~~~~~

　　她一直以为，她不在他身边好久了吧。
　　却不知道，他不在她身边，也好久好久了。

　　绒线和纸片完好无损。发生过的事实不能随便做个遥控器按倒退键。飞机不能从中途倒飞回日本去。她也不能delete掉负气出走的那夜，回到海边的家。

　　她仍然会成为孤儿，仍然会用自己天才的智力做致人死地的药。
　　他仍然会被灌药，仍然会史无前例的变小。
　　他们仍然会毫无意外的相遇。仍然会毫无意外的爱上。

　　她违背神的旨意，逆转了时间的流动。
　　有且仅有一次。
　　用在了遇见，就无法相随。

　　温暖的海，寓藏悲剧的温床。
　　那时候他说，这是我们的家。海水在两人身旁鼓动。形容枯槁的咳喘。
　　那时候她说，好的。
　　海水深缓。心中玄动不露一丝痕迹。

　　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都不会再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

　　她如今，站在尘世的中央，伸出手去迎接，那些从遥远的天空降落的初雪。

　　突然感到从心底涌上来的巨大悲伤。

　　雪会将一切掩埋的吧。直到人类死去又再死去，生如毁灭。

　　泪水终于簌簌落下，像温柔的遥不可及的想念，静默的，静默的，覆盖着这座悲伤的城。以及两个不发一语，却天涯永隔的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