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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后来,奚鸿因挚友于廖遭奸人诬陷,愤懑之至,遂书一篇《冤雪诗》日日在宫门前大声诵念,惹得市井之内一时传诵,也使主上盛怒,将奚鸿问了车裂。
“既然百姓如此喜爱他,那让他的躯体肉碎于市,也算得上是成全了他。”
此言一出,千万儒士跪倒宫门前为奚鸿求情。奈何是时的君王由于南方的水灾正焦头烂额,听了这些个求情的,怒意更甚,本还有回旋余地的事儿反倒被推上了绝路。
章珏也是那些求情的人中的一个,话尚未出口就已被君王一方砚台砸了回来。也许是君主瞧他额上一个血淋淋还沾了墨的口子有些可怜了,所以最终恩准了他在行刑前去监牢里头看奚鸿最后一眼。
尚且未失去的,即使再绝望也总觉得还有希望。因此章珏洗尽了脸,包扎了额头去见奚鸿的时候,虽然焦急也并没有太大的悲伤。
他安静地听着监牢里蓬头垢面,不复往日光鲜的奚鸿反常地向他絮絮叨叨各样的身后琐事。
“内子去得早,留予我一子,本便凄苦,如今我也去了,同儿怕是孤苦得很,你助我将同儿交给甘惠,他懂得朝堂沉浮,又重情义,可保我同儿平安。”
章珏问:“你已与甘惠绝交,为何不将孩儿交与我抚养?我也可护他一生安好。”之前甘惠曾因奚鸿被贬不忍,故而托了人欲使奚鸿得份好差事,奚鸿知晓后大怒,随即一封绝交书与甘惠割袍断义,此时托孤,以甘惠仁义本是妥当的,可章珏存了一份私心。
“你?”奚鸿微微一挑入鬓的长眉,笑得一如往日的坦荡,“你这吝啬鬼,我可不想我儿孙如你一般沾了一身入骨的铜臭。若不是只有你得了恩典能进来,我才不想将事儿都交予你呢!”
章珏无奈应着“好好好”,出了监牢却直接回了家,全然不想去办奚鸿交待的事。
他想着今日君王能松口让他进去探望,明日就有可能将奚鸿放出来,于是枕着高高地枕头睡了过去。
第二日的事情如今的他已记不太清了,太过混乱,以至于他总觉得自己恍惚在梦中。他一觉起来日已上三竿,若不是有人急急敲门他也许能睡到午时也不无可能。
然而他的轻松心情永远停在了那一刻,门外的甘惠见他起身开门了才开口,神色里掩不住的慌张:“君主下令了,午时三刻,西街口行刑!”
章珏呆滞住,脑内回转不过来,结结巴巴问:“你,你说谁?”
“哎呀!还能有谁?奚鸿啊!奚鸿!”
奚鸿……
章珏跌跌撞撞跑出了门,心里针扎一样,鞋子忘了穿,衣带忘了系,疯了一般跑过一条条街,到了自己认为的西街口却只看到了一片寻常的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他一瞬间笑了,以为是甘惠诳他,以为奚鸿其实已经被放了出来,一出来就联合着甘惠诳自己,看自己出洋相找乐子。
他正盘算着回去找甘惠算算账,身旁路过的一个平日并不熟稔的人笑问他:“章兄怎的在这东街口?还这样落魄,倒像是那些沿街乞讨的乞儿了。”
章珏只觉得凉意从脚底升上来,他呆呆地问:“这是……东街口?”
“是啊。”
心口的蚂蝗不见了,血却真切地失掉了,他颤抖着双唇跌坐在地上,手指抓着地面的尘土,想要抓住什么区填补心头的那个口。他的眼前漆黑一片,好像性命被人硬生生割去了一半。
听闻奚鸿被处死前,看着头顶的日头笑了,夺过身侧侍卫的佩刀就着自己的食指就砍了下去。身旁一众人全都惊得愣住了,而奚鸿只是苍白着一张脸蹲下身来,在市井洒满破败菜叶的地面上用断指涌出的鲜血书写最后一次卧龙赋。
指头细长,书写出的笔笔划划自然粗不了。奚鸿蹙眉,而后又舒开,额上沁着冷汗还笑对身边侍卫说到:“我本想将手腕砍下来写的,可这样待会儿绳子便系不住手了,我可不会难为你们。”说完便又是一刀,砍下了中指,血喷在面前本欲阻止的侍卫面上,那侍卫透过血色朦胧的双眼看见奚鸿抱歉朝自己笑笑,一下子没忍住,竟孩子一般哭嚎了起来。原本寂静的整个集市因为这一哭声的回荡一下子失了颜色一般,而侍卫旁边的人们也禁不住这一悲凉,都开始擦拭起了泪水,啜泣声叠加回荡起来,苍天动容。
奚鸿只轻轻一声叹息,俯下身接着断笔处写下来,笔锋锋利如刀刃,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
书罢,奚鸿直起身,身体因为失血有些站不稳,身边的人扶了他一扶。哭声仍未停息,奚鸿环顾一周,道:“甘惠、南桑、阿咣他们不曾来?那他们真是错过这世上最后一帖卧龙赋了……”他抬头望望天,方才的日头已经被乌云遮蔽,他舔舔干裂的唇,“他们错过的只是一帖字,可我,却是连稍后的暴雨,都瞧不见了。”
而这些,章珏只是听到转述便恸哭不已。哀痛过后,他照着奚鸿先前与他讲的一一置办妥当,唯独不同的便是留了他的遗孤奚同在身侧,亲自教导。他辞了官,变卖了原先的家产,携着奚同住在了燕都西侧的一座小城之中,将笔墨纸砚皆埋在庭院泥土之中,自此之后,再未执笔。
可那奚鸿永远再无法知晓,对于那个天官天仙来说,入骨的岂只有市侩。
饭罢,章珏遣奚同给夫子送些糕点去。恰巧奚同一出门便遇见了巷尾的秦家老三,奚同客客气气地唤了一声“秦伯父”才走远,那秦三弯眸应了,目送奚同走远看不见影了才将目光收回。
“怎么?”章珏问。
秦三笑笑:“你这侄儿真是人中龙凤,前些日子我远远瞧见他在人群之中,卓卓然如鹤立鸡群,当真不凡。”
章珏敛眸低声笑:“那是你不曾见到他的父亲……”眸色沉到了底,教人看不清情绪。
当初奚鸿风采,谁人不知,更是有人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奚同确实不凡,但毕竟年幼,更重要的,是没有奚鸿那般“世人皆浊”的气质。
秦三不知当年奚鸿的风采,年岁虽与章珏一般大小,但在章珏与奚鸿、南桑等人相交之时,秦三还是一个混迹于赌场、青楼的纨绔,直至后来岁数渐大有了稳性,才成家立业,对于章珏等人这一圈子自然是不熟悉的。
即便如此,秦三也是略知晓奚鸿的事情的,因此此时也叹了一口气,但又立刻转变了话题:“听我家里头的大侄子说,同儿他要从仕?”
章珏闻言神色一凛:“胡言乱语!”一言既出,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急急追问,“此事当真?”
秦三原本被没有缘由地吼了一句,心里很是不满,此刻嘴里自然没有好气:“我还能诳你不成,再者此时有什么好作假的,作假与我有什么好处,想着当官就当官便是,你冲着我来的这口气又是为何?”
此时章珏心乱如麻,再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一抬眼正看见送完糕点的奚同奔了回来,直直地来到他的面前,扬起洋溢的笑容,道:“叔父,夫子说谢过你了,改日定前来登门拜访,与你探讨切磋呢!”
章珏一口气噎在喉中吐不是咽不是,只得不住上下起伏呼吸,面上胀得通红,更说不出话来。
此时秦三再不识时务也知道他一个外人不好待在这里了,借口“瞧我这记性,都忘了替我婆娘买胭脂了,不说了”,便迅速消失了。
章珏已经没有心思顾全礼数,转身就向屋内走去,任由“叔父”“叔父”的奚同跟在身后,直到书房里章珏才回过身怒斥:“跪下!”
奚同不明所以,但仍顺从跪下,一双眼湛亮地瞧着章珏,等着他发话。
“你……你要从仕?”章珏吸了口气,问。
奚同面色一变,张了张,吐出斩钉截铁的一个字:“是!”
章珏险些吐出一口血来,闭了闭眼,又瞪了过去:“我日日叮嘱你,日日叮嘱你,万万不可入朝堂,万万不可与官宦之徒有瓜葛!你,你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是与不是!”
奚同抿抿唇,反驳道:“叔父我并非忤逆你,但人各有志,人之路途当由自己决定。叔父,我自然是爱你敬你,但这与我志本并无矛盾。”
“你只是不长记性罢了!你难不成忘了你父亲的事了么?”
“二者不可同一而论。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父亲之事当作日后行事之师即可,知晓危险便背弃道义乃弱者之举,非君子所为!”
章珏脑袋发昏,眼前有些昏花:“是谁……是谁给你灌了这迷魂汤!”
“叔父!”
“我不准你去!”
奚同见说不通,胸膛一起一伏地大口呼着气,眼珠子不住来来回回看了几番,突然间就站起身来,不待章珏反应过来便去外头牵了匹马,一下子跃了上去,奔出了院子后才牵动缰绳使自己面对着追出来的章珏喊道:“我不愿一生只做一个围着铜钱打转的市侩之人,他人都道叔父除了银两,其他方面皆是顶尖通透的,叔父,你到底是被拘在何处了?”言罢,奚同双脚一蹬,便策马奔远。
原本以为养的是一只画眉,于是宝贝似的将它养在金丝鸟笼中,一日复一日精心呵护,不料竟是走了眼,鸟儿安静只是在等待日后的翱翔。章珏这才意识到自己养的是一只雏鹰,翅羽一旦丰满,就能挣破鸟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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