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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安阳
贞兴六年二月初三,苏州安阳县丞杨氏,奉命举家赶往上京任京府判官一职。
我,杨汝青,正是下一任京府判官杨大人的嫡长千金,自然身在赴京一行中。
府判官不过区区京中正八品官员,实非什么大官,由此引来弟弟杨印的一番抱怨:“好好在安阳当县丞,也不知父亲怎么想的,扔了这风水宝地给别人,跑去那官比星多的京城当个芝麻大小的府判官,真真是费解。”
见他鼓着腮帮子发气,我轻笑道:“安阳是好,咱们自幼在此长大,我也怪舍不得。只是父亲哪能尽在这儿熬不出头?知道的说父亲舍不得家乡,不知道的,只当父亲存心霸占着县丞之位,把好处都往自己家揽,岂不是将父亲陷入了不仁不义之地?再说咱们也没去过京城,你去那边见识见识总是好的。”
安阳并不大,最绝的就是依傍大运河而生,比别的县城繁华热闹许多。商船来往乱如麻,为它带来了充裕的物资财富,这许多年来,安阳县丞也是个挺眼热的位子,被父亲占了六年之久早引得众多非议。如今得以进京,不论官职大小都不是什么坏事。
我的弟弟杨印年前刚满十三,他是二娘生的儿子,父亲的独庶子,与我的嫡亲妹妹杨如蘋同日而生。
尽管有着嫡庶分别,但杨印自小聪颖懂事,未因自己是安阳府唯一的少公子而对我与如蘋无礼,由此与我甚是亲近。有事一同讨论,有食一同享用,关系好过我同那性情骄矜的亲妹如蘋,夸张些说,若没血亲关系,杨印可称得上是我的半个闺中好友。连母亲瞧着,都觉得我同杨印更像亲姐弟。
远远的,船舶靠岸,人声鼎沸。
久听无趣的吆喝声伴着青瓦白墙,随着小桥流水,夹杂着水气激荡着人们的心扉,惹得离人不禁举袖拭泪。我掀开车帘四处张望,家人们皆忙得无暇顾及其他,遂从身旁的包袱中轻巧地寻出那个用最柔软绸子裹好的青花瓷小器,抱在怀中往宅府后院跑去。
后院一棵粗壮的老梨树下,半蔽着我的闺房,这里是从小到大唯一属于我的天地,唯一的清静之处。梨花未凋,打着转簌簌飘落,一地似雪薄毯,洁白无瑕,清淡的香气与五年前一般无二。
如今竟要离开这里了。
我眼角微微湿润,这梨树伴我从儿时到现在,可曾料到我会离开?
心底叹了一口气。抬手轻抹即将溢出的泪,踏着满地雪白,施施然坐在树下。
背靠树干,瞌上眼感受春风拂动花瓣带来清香的惬意,怀中的青花瓷却有凉意透过指尖,提醒着什么。
我睁开眼,见它安然躺在我碧青衣袖间。青蓝基调,浅薄处为天蓝,深厚处为靛蓝,卷草拥簇间牡丹幽然绽放,敞口外侈,海水纹走笔于细腻莹白之上,花纹复杂却不紊乱。
这是一只青花高足碗,无盖无耳。
我之挚爱。
这几年我总在做一个梦。梦中亦在这棵梨花树下,有一个穿着同色腰带束腰月白锦袍的男孩,相貌并不出众,平平淡淡的眉只有在此时舒展开来,透着轻松欢快的气息,也透着十一二岁孩子该有的真稚。他蹲在地上挖着软软的泥巴,堆砌着土垒。瞧那雏形,大约是一座房子。
察觉不远处有人,他蓦然抬首,眼睛有些闪亮。
“汝青,我堆一座房子,以后娶你过门好不好?”
有风吹来,雪一般的花瓣纷纷扬扬,嵌满了那垒起的土,竟像一座白玉造的城。
我并未回答,那张满怀期待的脸在我的脑海中渐渐模糊,梦境亦到此结束。
这其实是发生在五年前的情景。是梦,却又不是梦。
五年,这个男孩和他的那句戏言本该随着光阴流逝在我的记忆中,可每每将忘时,夜晚又不免梦见梨花树下的这一幕,仿佛是老天刻意让我记住他,刻骨铭心似的。以至于他的音容笑貌我还记忆犹新,他离开时赠与我的青花高足杯我一直视若珍宝。自然,我也记得他的身份。
当今圣上第七子,晋皇子晁霖。
父亲此次进京任职,连平日贤良顺从的母亲都要叹句路途遥远,唯我一人毫无怨言,叫他们好生不解。
我其实并非真无抱怨,我舍不得安阳,舍不得这个院子这棵梨树,舍不得我的安阳好友易怀安。只是此时心中有所牵挂,而牵挂的人正好在京城,在我将要长住的地方,由此填补了背井离乡告别亲友的悲伤,适时添上几分期盼。
我可以去找他了。他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仰头望着梨花枝丫后的碧蓝苍穹,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想到这个问题,唇边溢出淡淡的笑来,痴痴的竟忘了出发的时辰。
“你怎的还这副德性!天天抱着这破瓦往树下坐,后悔了不想走了么?”
每次都是这小妮子来扫兴。我叹了一口气,抱着青花瓷站起,顺手掸去衣领上的几片落花,一抬眼,正好对上如蘋不屑的眼神。
只轻轻一瞥,我便抬头从她身侧走过去,一句话也不想多说。走在前面也能想象到她此刻对我背影的仇视。
如蘋这丫头也不知是为何,自从五年前圣上南巡由安阳回京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刁蛮骄横得比宫中公主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府中除父亲根本不将任何一人放在眼里,甚至整日将杨印是庶出的事挂在嘴上,气得一向能忍能让的二娘都忍不住让她吃了些暗亏。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她总以为那些不顺是我所造成,心情不好便来我的院子胡闹,摔瓷器砸胭脂的,但从来没有碰过我最在意的梨花树和青花瓷,令我在疑惑之时松了一口气,却再也没有将她当作以前那个可爱知礼的妹妹来疼爱。
梨花香气愈远,我一路顺畅地快步行走于熟悉的房屋阁楼之间,如蘋脚步拖沓地跟在我身后不远处。转过红漆大门,门外一行人瞧着已等候多时。
母亲从车里探出头来,见到我,温婉地招了招手:“汝青,快上车吧,可别错过了今日的客船。”
“嗯。”我答应着,却直接钻进二娘与杨印的车,看得随后而来的如蘋轻哼一声。
杨印往一旁给我让出位置来,我朝他笑了笑,走过去坐好,马车便徐徐而动。
单手捞开侧帘,我看到了缓慢关闭的沉重大门,心中压抑得紧。又看了看牌匾上书写的“安阳府”三个大字,就这样久久地看着,直到消失在视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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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阳市位于河南省最北部,并不在苏州,此处“安阳县”乃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