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与肉:高阳公主传奇

作者:爱吃栗子的阿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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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初见(二)


      此时,窗外的水上戏台,开始“咚呛咚呛”地敲锣打鼓,众人都一蜂窝地围到窗口来,要不是有红酥护着,我都不知道自己这小个子被人推到哪里去了,幸运的是,在众人的推搡下,我占到了一个极佳的观看位置,那房遗恪因为房遗爱的缘故,也被挤到了中央,就站在我的边上,比我高了整整一个个头。
      戏剧开始了,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唯独我和房遗恪在那边窃窃私语。
      “看姑娘对‘在水一方’如此熟络,是否看过这《踏摇娘》?”
      那房遗恪似乎是在明知故问,但他那真诚的眼神,又看不出丝毫的作假,我摊了摊手表示并未看过,然后顺势将双手搭在窗台上,捧着脑袋,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
      他似乎被我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兀自转过头去,眼神迷茫地看着前面的戏台子,嘴中念念有词:“北齐有一个人姓苏,不曾做官,却自号为郎中;嗜酒成性,每次醉酒便殴打他的妻子。妻衔悲,便诉于邻里。时人常弄之。便由丈夫着妇人衣,徐步入场行歌;每一叠,旁人齐声和之云,‘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以其且步且歌,故谓之‘踏谣’;以其称冤,故言苦。及至夫至,则作殴斗之状,以为笑乐。”
      果真如他所说,我一转过头便看见一个男演员穿着女人的衣服,学着女人走路的样子,摇摇摆摆地慢慢走进场地,一边走一边唱,介绍着自己的遭遇,抒发出自己的感情。
      每唱完一小段,观众们就齐声呼应道:“踏摇,和来,踏摇娘苦,和来!”
      大概因为是一边摇摆着一边唱歌,所以大家就把那演员的身段称之为“踏摇”;又因为作品中的妇人声泪俱下地反复哭诉自己的不幸,所以大家就用“苦”字与“和”字来表示对她的同情。
      这时候那个姓苏的无赖男人就出场了,接下来的场景便在这一对夫妇之间的打与被打,追与被追中展开,那喊叫哭闹让我听得心惊胆战,而周遭观众们的情绪却被调动了起来,有同情的,有义愤的,更多的则是捧腹大笑。
      我没头没脑地便脱口而出:“君不见对窗泪垂心自苦,而众人却以之为笑乐,何其悲哉!”在一旁闷声不响的房遗爱此时却突然说话了:“此言差矣,大丈夫当如是!为人女子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丈夫就是天,就是法,丈夫想要打骂妻子,本就是天经地义,如何还能让那些不知死活的贱婢们反抗?”
      听闻如此,我的眉头一皱,略带厌恶地看着那自以为是的房遗爱,突然觉得这世间男子大抵都是像他这样罢了,默默地挤兑开人群,走到门口透透气,却见不远处众人簇拥着花车而来。
      最前面的花车有四个大轮子,上面有五层高的楼阁,上面摆放着佛像和其他神像;后面一辆是“山车”,车上摆放着山峰形状的木制或竹制结构,上面悬挂着彩色丝绸加以装饰;紧随其后的是“旱船”,也是以木头或者竹子为材料,制作成船的形状,然后用彩色的布料加以装饰;其他的花车上有身着华服的歌舞表演者,都是从长安城几百公里以内召集来的伶人。
      这些花车上的伶人大部分都是独立的,朝廷对这些独立的伶人比较歧视,因为他们居无定所,四处巡演,他们到了一个地方后,就会把该地的人们富余的钱财赚走,然后到达“更加茂盛的草场”,因此朝廷便视他们为靠农民的辛勤劳动而生的寄生虫,为了有效管理伶人,朝廷规定,所有伶人都要到官府登记,并且每年要为国家免费表演一段时间,作为他们需要承担的劳役,这就使得官府在举办活动时,会有免费的表演者。
      拉花车的牛,有的身着虎皮,有的被打扮成犀牛和大象的样子,充满喜庆的色彩。在宫廷乐师们会专门谱写曲子,以供给各种类型的花车上的伶人表演。
      人们手持鲜花簇拥着而去,忽然,“哗啦啦”一大片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上,我抬起头,只见一莲花座步辇上驮着一金装僧人缓缓而来,不食人间烟火,他的身上没有一丝人气,冰冷得如同这突然而至的鹅毛大雪,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似的,他就像是寺庙里供奉着的菩萨,令人望而生畏却又心生敬仰。
      我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想像众人一样,为这尊佛陀献上一个美丽的花环,他苍劲有力的手正合十,手臂上青筋暴起,右手有着明显的茧子,那是长期握剑的茧子!一个出家人,身上却带着若有若无的杀气,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恐惧,我不禁后退几步,踉跄地跌倒在雪地上,却见他忽然睁开了那双眼睛!
      浅灰色的瞳孔像是这阴沉沉的雪天一般,里面写满了无边无际的寂寥,或者说是毫无感情的空洞和空白,像是混沌初开的宇宙,充满了未知与毕生不可穷尽一切的绝望和孤独!
      瘦削的鼻梁显得那样硬朗,像是用工具雕刻出来的一样;淡色的嘴唇隐没在淡色的肤色里,恍惚间让人以为他就是虚无缥缈的存在,那样缄默的对白让人之为人都觉得惭愧和黯淡,天何言哉?天何言哉!
      他竟是这样的遥不可及又宽广深厚,若非他伸出手想要将我从地上拉起,指尖还有冰凉的触感,以及那若有若无的脉搏,我都会以为这就是一场梦,这就是虚无的、不存在的。
      刚想说一声感谢,他就像一阵风一样地离去了,这苍茫的大地上独独留下我一人孤寂的身影,手中虔诚地捧着那花环,耳边唯余下他悲悯的叹息:“南无阿弥陀佛!”

      “贵主,可以进去享用飱食了。”红酥试了试我掌心的温度,蹙着眉说道:“红酥先为贵主买盏八角宫灯来,晚上雪大,路滑难走,若是靠着雪的反光辨别夜物,恐得雪盲症。贵主在这里吃饱喝足之前,红酥定会回来。”
      我便朝着她放心地招招手,然后自己一个人走了进来。
      跑堂儿顺溜地用抹布一擦桌子,奉上菜肴,口中念念有词:“玉皇王母饭、通花软牛肠、光明炙虾、金银夹花平截、冷蟾儿羹、生进二十四气馄饨、单笼金乳酥、曼陀样夹饼、巨胜奴、贵妃红、婆罗门轻高面、见风消、水晶龙凤糕、汉宫棋、天花、素蒸音声部、生进鸭花汤饼、白龙、乳酿鱼、葱醋鸡、吴兴连带、八仙盘、仙人脔、箸头春、五生盘、遍地锦装鳖、汤浴绣丸……”
      我一看,自言自语地便开始嘀咕起来:“什么‘玉皇王母饭’,就是将米饭煮熟,外面裹上一层荤油,然后拗了一个飞天的造型罢了。这‘通花软牛肠’是用羊骨髓加上其他辅料灌入牛肠,做成香肠一类的食物。‘金银夹花平截’,就是将蟹黄、蟹肉剔出来,夹在蒸卷里,然后切成大小相等的小段儿。‘冷蟾儿羹’就是冷却后的蛤蜊羹。至于这‘光明虾炙’嘛,便是将活虾放在火上烤炙,但其光泽和透明度不减,这倒是妙哉!”
      房遗爱忍不住打岔:“这‘光明虾炙’算什么,虽说都是鲜物,我家小郎君做的‘切鲙’不知道要鲜上多少倍!把那活蹦乱跳的鲜鱼,切成丝状,或者小片状,那半透明呈现白色的肉片,极轻薄极细嫩,这时候再洒上一些嫩绿色的葱碎,加上芥末、豆豉、蒜泥、橙丝等调料,拿筷子轻轻一夹,那白丝就着葱芥送进嘴里那么一尝,像还是鲜活的一般,‘咕咚’一声便滑进了嘴里去,又滑又凉,鲜腻中还带着甜味,真是让人回味无穷啊!”
      房遗恪这点倒是大方,直接向店家要了一条刚打上来的鲜鱼,拔出腰间的佩剑擦拭一番,便开始切鲙。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熟练的刀工,虽说古人有云“君子远庖厨”,但对于切鲙的技艺,大家是尊崇万分的,游刃有余,就像庖丁解牛一般,不一会儿功夫,那泛着银色的鱼肉便做好了,我毫不客气地下箸,果然柔糯软滑,口齿生香,心里一高兴,便忍不住地夸赞人家:“恪哥哥,你的切鲙做得真好吃,以后还能在这里吃到你做的切鲙吗?”
      房遗恪搔搔脑袋,听到人家夸他自然高兴,脸上红扑扑的,这才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郎君应有的样子,可是我呢,还嘲笑别人,我还不是少年老成的模样,如果不是生在宫中,我何尝会是这番模样?接连不断的美食,打断了我的沉思,让我继续沉浸到口腹之欲当中。
      “几位客官,这便是长安城赫赫有名的‘浑羊殁忽’,请慢用!”
      说着,便有几个仆人共扛一张大木盘上来,盘子里放着的是一头完整的冒着热气和焦香的烤全羊,厨子拿出刀来,把被缝合起来的羊肚子剖开,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原来里面藏着一只烤鹅,这鹅肚子里还有用调味品拌匀的肉和糯米饭,把收拾干净塞填饱满的整鹅塞进羊肚子,一起在火上炙熟后,再把整鹅取出来,切开一一分着吃,烤羊作为容器用完后便扔掉了。
      “牛头煲!取皮光柔嫩的小牛头,先在火上烧一下去掉毛,再用开水烫洗,把毛根都去除干净,锅里下酒、豆豉、葱、姜,把牛头煮熟,剥下肉切成手掌般大小的肉块,跟酥油、花椒、酸橘等一起调好味,塞进瓶瓮里,用泥封住瓮口,最后把肉瓮埋进火塘,用微弱的火力慢慢加热烘出风味来。”
      一番风卷残云过后,酒上三巡,已是意识混沌,那跑堂的过来收钱,我巡视四周,还不见红酥的身影,便大大咧咧地一摸发髻,取下一根银簪子来,想要抵账,谁知那跑堂的死活都不肯收,差点没给我跪下:“我的姑奶奶,这银器,小的可不能收啊!市面上不曾流通银子,您就是借小的几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这样张罗着出去换几个麻袋的钱过来。倒是……倒是姑奶奶手臂上的金钏,市面上流通金子,可以赏给小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便模模糊糊地摸上那冰冰凉凉的金钏,想要解下给他,谁知一旁的房遗恪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不让我给黄金,只是让房遗爱拿了几贯钱扔给那店家。
      房遗爱恨恨地说:“看人家年纪小,就想敲竹杠,一两黄金便是六贯钱,你这些伙食加起来如何值得了?不要仗着是魏相公的七大姑八大爷,就在这里做黑心买卖,你要是敢打小报告,我相信魏征魏相公也定会铁面无私,不偏帮你们。还有朝廷早就下令,禁止捕杀耕牛,你这店家足足煲了一头牛,你说这事儿上报给官衙,你们还逃得了徒一年的刑罚吗?”
      “不敢了,小的再也不敢了,几位郎君走好!”跑堂的跪在地上哭爹喊娘的,看得我都以为是他们做错了。
      “遗爱,威风耍够了,明日再悄悄命人送几贯钱来,知道吗?”房遗恪低声嘱咐道。
      “诺!只是小郎君,这小娘子醉了酒,她的侍婢又没有来,如何使得?”
      房遗恪只是招了招手,“你先回房府打个招呼,看她的着装,绝非寻常人家,我暂时先在此处等候半晌,若是那侍婢还没回来,我就回房府。现在人多眼杂,我又刚任满一年职回来,恐生变故。”
      “诺!”说着,房遗爱便先行一步离开。
      我醉眼惺忪地看着那莽汉离开,心里头紧绷的弦都松了开来,软软地倚靠在房遗恪的身上,看着眼前花灯如昼,鹅毛大雪并没有削弱大家的热情,欢声笑语不断,心里只觉得痒痒,也想去凑凑热闹,感受大家的快乐。
      “恪哥哥,我们一起去猜灯谜好不好?”我紧拉着房遗恪的衣袂,生怕他一不留神跑掉。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牵过我的手,往人群中走去,脚下的皑皑白雪“咯吱咯吱”的想着,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冷,他的掌心就像炭炉一样源源不断的有炙人心头的火热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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