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玉阑

作者:饮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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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滂泼大雨里,苏临阙不顾中毒后虚弱的身子,急急地行来。

      阴雨天气的潮湿使得寒气侵入骨中,即便是盛夏时候,亦不能觉出半分暖意。苏临阙走至门边,停下来,望住窗前凝望雨幕的少年,灯影摇晃,映在少年面上,显得晦暗难明。记忆里苏玉阑有着软弱可欺的性格,不论他做什么,怎样欺负,都不敢生气似的,即便生气,也是深掩心中。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人,令他陷入如今生死不能的境地。

      再好的药材也不能阻止毒素日渐的蔓延,再多的调养亦不过得些许拖延。

      他活不了多久了。

      雨水溅上面颊,似凉的血滴,苏临阙想起昔年,手上经过的无辜性命。他从未真正地沾上血,然而他知道自己手中已然满是血腥,人的性命于他眼中不如猫狗更珍贵,只看他们能为他带来多少利益,利益多,便珍贵,利益少,便轻贱。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的眼睛,只看向那个天下间最高的位置。

      只有绝对的权力才能给他绝对的心安。

      然而矛盾地,到了最后,他偏偏不喜欢坐上那个位置。那个至高无上的地位令他追逐半生,也是因为半生追逐,使他失去在意的女子。他讨厌所有物脱离掌控的感觉,然而鹂语已去,往事难追,他心中隐隐明白,兴许自己只是恨鹂语的背叛,然而阴阳将一切相隔,时候渐渐长久,执念日深,也就错当□□意。他是不会有错漏的,是鹂语背叛,是王权诱惑,一切与他无关。

      一切求不得不过源于那个高高在上的王位,所以他最恨它。

      苏临阙一辈子与人争斗,见过太多精巧手段,苏玉阑自以为妥帖的掩藏,于他眼中,从来破绽百出。起初与苏玉阑接近,不过因着那孩子肖似鹂语的面容,之后将这少年留在深宫之后,也只是因为一张皮囊,然而相处日久,他发觉苏玉阑与鹂语其实并不十分相似,苏玉阑的软弱与偶然表露的烈性奇异交织一处,使他看不明晰。是什么促使这个孩子强忍恨意,于他身边偷生,又是怎样刻骨的恨意,使得少年宁愿身死亦不愿他好过。

      想要了解一个人,想要拥抱一个人,从未有过的心绪于梦中将他折磨,他梦见苏玉阑年幼时攀着他脖颈,天真的一个笑意,这让他觉出甜,然而一切已然太晚。

      他注定得不到这个人。

      眼前的苏玉阑,唇畔漾着冷冷的笑意。

      少年嗓音清润,伴着雨声:“皇叔,你终于来了。”

      苏玉阑眼看着男人走进来,那笑涡更深一些:“一路而来必然累了,来,坐下来歇一歇。”

      “玉阑,你这一次找我过来,不止是闲时聊天吧。”苏临阙坐下来,望住少年的眼睛。

      将客套话语收敛,苏玉阑缓慢拂过手中锦盒:“是了,咱们没有什么好聊的,这一次找你过来,只是想要同你道个别。”

      “道别?”苏临阙警觉起来,“你要去哪里?”

      “去找我母妃。”苏玉阑看着那小巧的锦盒,“她一个人在下面一定很冷,这宫中一样让我觉出冷,我等不及半个月了,这样的日子,一个时辰都是煎熬,早一步走,总比晚一步好。”

      苏临阙不愿相信苏玉阑的话,这个人是他的,生是他的,死亦是他的,怎么能离开。

      “我无意中寻到这只锦盒,服下了母妃留给我的毒,她告诉我,若什么都无法选,至少死生,要由得自己做主,我觉得这话很对,至少最后我要为自己做一回主,对了。”苏玉阑停顿,烛焰摇晃,忽而爆出一个灯花,这本该是吉祥的预兆,然而这个时候,只显出讽刺意味。苏玉阑对上男人的眸子,将腕上金镯露出来,海棠枝叶如生,“在走之前,我想你帮我取下这只镯子,我不想带着仇人的东西到那个地方,母妃看见了,会生气。”

      “我不会让你走,至于镯子,更是不可能。”

      “哦,原来你不肯。”

      仿佛细声呢喃,细白手指缓缓拂过那雕刻仔细的花纹,苏玉阑的面上并无失望神色。

      眼前亮光一闪,原是苏玉阑将手腕举高,沉闷的响声,金属合着□□相撞。疼痛使得他皱起眉头,然而动作却未停,一下一下永无宁休:“其实我也可以自己将它取下来的,一次不成,便第二次,反正要走了,一只手,不值得留恋。”

      “你疯了。”苏临阙的声音中有轻微的抖。

      苏玉阑分神看向他,一个笑容,艳若桃李,只是短短停歇,便又要直直砸下去,窗外雷鸣电闪,明亮的光映上他的脸,添一层鬼魅气息。

      手腕尚未砸下,耳畔是苏临阙叹息似的话语:“我为你取下镯子。”

      事到如今,苏临阙已然不舍得看见他受伤。

      只是太晚。

      苏玉阑眼看着那小小的金叶子被启开,浸上血液的镯子安安静静置放于苏临阙手中,眼前的男人眸中似蒙了层细密的蛛网,一切的情绪联结于网中,聚成难言的眸光:“你当真吃下了毒药?”

      并未回答,肺腑处已然觉出千万针刺一般的疼痛,喉间尝到腥甜,想来毒性已然发作。

      “苏临阙,其实你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喜欢,对我,对母妃,你只是想要得到,只是不甘心。”苏玉阑说着,唇间溢出腥甜的血,他倚在桌案上“你说你喜欢我,也只是因为一点求不得的占有欲罢了,你晓得真心是什么东西吗?”

      “我对你,分明是真心。”

      “兴许是吧。”苏玉阑拭去唇间血迹,“可你的真心只会让人痛苦,罢了,即便真心,你我隔了这许多,你以为我会信你?我的时候不多了,能讲的话也不多了,这些乱人心的事情,我不想再管。我死之后,不要将我埋葬进皇家陵寝,我没有见过真正的山水,陵寝一定很冷,我只想睡在山水之中。”

      无缘窥见的,死后长伴,倒是不错的选择。

      苏临阙嘴唇动了动,却并未言语。

      “我差些便忘记了,我是没有资格同你谈选择的。”

      苏玉阑苦笑,目光移至窗外,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撑了伞疾奔而来。那是苏玉倾,他欢欣的神色凝在面上,似沉默的泥塑人像,雷声不绝,响在耳畔,苏玉倾看着窗间少年唇畔血迹,那虚弱苍白的模样扎在他心上,阵阵的疼,半晌,终于重拾话语:“玉阑,我为你寻来解药了。”

      衣上沾染的雨水缓缓滴落地面,苏玉倾走过来,那水迹化作一条半弧,略动荡些,可见脚步踉跄。

      他自袖间取出瓷瓶,递过去,近在咫尺是苏玉阑苍白的面目,少年唇间鲜艳血迹被匆匆擦拭去,抹作红色的痕,痕迹之上,殷红鲜血仿佛止不住,再度溢出嘴角。那双熟悉的漆黑眸子失却神采,对望着,却未接他手中瓷瓶。

      “玉阑,我为你寻来解药了,说好了我要救你,说好了你等着我……”

      苏玉倾维持着动作,额间雨滴冷冷滑过面颊,似苦涩泪滴。僵持太久,高烛都要燃尽,寂寂的黑夜里,唯有窗外一闪而过的电光照亮彼此面目。苏玉倾颊边水滴愈积愈多,辨不清是雨水,或是泪水,指间泄露一点颤抖,他开口:“是我太晚了?”

      苏玉阑无声摇头。

      “并非你太晚,是玉阑离开太早。”一旁的苏临阙垂首抚摸手上玉镯,阴影之下看不清神情,“这一回,是真正的别离了,真正的了。”

      苏玉倾转身,一双手控制不住掐住苏临阙的脖颈,一点一点使力:“是你对他做了什么?你一向只会折磨他,事到如今,你开心了吧。”

      苏临阙身体不复从前,被人制住并不反抗,眼瞳中是从未有过的空茫,呼吸渐渐不畅通,张开嘴,想要放声大笑,却只是发出微弱嘶哑的气音:“是我逼他,一步步把他逼到这种境地,若重来一次,我要……可世间事哪里能够重来呢,哈哈……我注定什么都得不到了……”

      房外的宫侍听闻响动,正待上前,却被苏临阙止住。男人吃力地喘息:“我本就欠他许多,你想杀我,便杀了吧。这么多年,我所执着的东西,没有一样能够得到。方才我忽然想到,若他走了,我要怎样度过之后的日子呢,那样的之后,只是想想便觉苦痛难捱……权位算什么,执着算什么,那些东西都不如他,我宁愿与他一同走。”

      “你以为你配吗。”苏玉倾心中燃起难灭的火,杀意真正染上眸眼,不去想之后的代价,他只想将眼前这个人杀掉,以解心中恨意。

      眼见着苏临阙面目愈发苍白,额角暴起青筋,苏玉阑终究开口阻止:“住手,我同苏临阙还有话说。”

      苏玉倾虽不甘,到底止住手中动作,他将苏临阙推过去,推至苏玉阑身前。

      窗外大雨未停,苏玉阑勉强站起身,低头俯视地上兀自咳嗽的男人:“你很喜欢我,喜欢到想要同我一道死?”

      苏临阙抬眼,目光中早已失却从前的冷静强势,他攀住苏玉阑的衣角,语气是热切的:“只要能同你一起,只要一切仍旧能回到最开始的模样,便是死,也甘愿。”

      “是因为你得不到吧。”苏玉阑一语道破男人执着的源头,他笑起来,眼眸弯弯,其中却并无多少真切快意,眼角一点泪痣欲坠,仿佛细小的赤色血滴,“你永远也别想得到。”

      说罢这一句,苏玉阑真正失却了力气,他扶着桌边,天旋地转似的晕眩,胸腔处的疼痛更深重些,眼前只是黑。待拾回些许回光返照的清醒,眼前却是苏临阙的脸,是男人扶住他,他倚在仇人怀中,懒再挣脱:“仔细说来,我这一辈子很短,也过得很窝囊,不过没关系,无论如何我报了仇,这个地方,我终究要离开了。”

      苏临阙紧紧搂住他,温热的水滴留在他面颊上,被夜风吹过,便是冷。

      苏玉阑看一眼熟悉的院落,那重重的朱墙与宫阙,仿佛窗外也不再是暗沉沉的天,雨水与雷声一同消散,他看见多年之前小小的自己,安安静静地于院落中堆出一个雪人,晴朗的天,满目的雪,那个时候,一切尚未开始。隔着久远的年岁回望,那个小小孩童的笑意尚且天真,漆黑的一双眼,好奇地望过来。

      “你看不起我对不对,其实我也看不起自己。”他在心中喃喃地念。

      皑皑白雪不见,小小孩童不见,一切无可回头。费力地指向窗外,隔着雨幕,高高耸立的一座宫阙,那是至高无上的位置,苏临阙一生的执着。苏玉阑看着男人的眼睛,笑容如开到极致即将凋萎的海棠:“你不是恨它吗,你不是爱它吗,可是我只是怨它将我锁住,帝王家有什么好,无边的权力,换来孤身的囚笼,现在,我将它送给你,权力送给你,囚笼送给你,皆是你的了。”

      “玉阑……”

      是谁的呼唤,他已然辨不分明。

      苏玉倾将他自苏临阙怀中抱走,脸颊紧紧熨帖:“你别走,你苦了这么久,恨了这么久,难道这么简单就要走?说好了等我回来,我为你找来解药了,二十年寿命换来的解药。一切就要好起来,只差一点便能逃出这个囚笼,可为什么我仍是晚了一步。”

      二十年?

      渐渐模糊的意识只让他辨出这一个词,其余听个大概,力气渐渐失却了,想要开口,肺腑处却是难忍的疼痛。勉强辨出苏玉倾的所在,他伸出手,触上那人眉眼,极轻的话语,仿佛叹息:“你这个傻子。”

      太久了,宫中的冷让他辨不出真心的温度,仇恨容不得他肖想儿女情长。有时候也茫然,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活着,只是仇恨,只是活着?他想不明白,似乎这一生就要在恨意中度过去,忍辱,报仇,之后呢,之后便是死去吧。其实他不喜欢这样活着,仇恨太深重,有些扛不起。他不敢说自己很想逃出去,不敢说自己的胆怯,多少次夜半难眠,眼泪偷偷湿了衾被,他只是一个软弱平庸的少年,缘何要担起深重的仇恨。

      本以为这一生短暂滑稽戛然而止,可是竟有人肯抛却一切来救他,二十年的性命算不得长,然而他想不到苏玉倾是怎样地割舍。倘若他的命再长一些,倘若彼此之间并无这许多事情,该是多好,可惜世上并无倘若一说,命数天定,晚了一步,之后的每一步,便都错过去。

      一切都太迟。

      眼前渐渐变作死寂的黑,是谁在悲声呼唤,他没有力气睁开眼睛,连同思绪都渐渐变得浅了,再浅一些,只剩下暗。

      苏玉倾握住他的手,那双手渐渐失却温度,从温热到冰凉,不知过去多久,苏玉倾贴上他冰凉的脸颊,话语隐隐哽咽:“你为什么不信我,我说了要救你,便是拼却性命也要救你出去,你为什么不再等一等。”

      “玉阑,你是在同我开玩笑对不对,你生气我来晚了,所以这样吓我。”仿佛寻到一点希望,苏玉倾倒出那粒丸药,放入苏玉阑口中,“你看,我给你吃了解药,很快便能好了,好了之后我们一起出去,你想去哪,我便陪你去哪。”

      “苏玉倾,你疯了。”苏临阙看着那一双人影,连刺痛都寻不出了,苏玉阑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已经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仿佛连同心,都跟随那人的离去而离去。

      苏玉倾并未理睬,只是将苏玉阑抱在怀中,少年漆黑的长发自他臂弯垂落下去,如一匹柔顺的缎子,随他脚步荡起旖旎的弧度。

      青丝如情丝,三千烦恼,纠缠难剪。

      走至门前,宫侍欲拦阻,苏临阙看着那柔顺倾泻的鸦色长发,忽地笑起来,笑意合着心中苦痛,扭曲难言。

      玉阑果真不负所言,即便死,不令他如意。

      错过的太多,相隔的太多,于是他永生都不能够得到那个人。

      “放他们走。”

      于是苏玉倾继续向前走去,长长的游廊,无尽的宫墙……锁解了,雨停了,然而天幕仍旧暗,无星无月的夜晚,即便雨停,仍旧不会云销雨霁。

      不过没有什么要紧,路过海棠枝叶,路过藤萝摇椅,他终于带他出了囚笼。

      只是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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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补齐了,如果喜欢BE的话就不要看下一章了,这一章可以当做伪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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