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第三国

　　龙云静默，小小的空间像死一般寂静，一只小虫围着帐篷灯扑腾着翅膀。龙云起身小心把它捧在手心，放飞到帐篷以外，再回身将帐篷拉链拉好。

　　“苏卿大哥，你是第一个听我故事的人，请认真听。”

　　苏卿点头，坐直身子。

　　“我是父母的独生女儿，从小在姥姥身边长大，陪着我的还有我的表兄弟。每个周末和假期，我们都会步行一个多小时到姥姥家。姥姥会给我们做好吃的，带我们去摘玉米、捡花生、铰橘子。晚上会抱着我们睡觉，用蒲扇扇风、赶蚊子。放完假，姥姥便会送我们回家，一直走到城外的那座古桥。姥姥嘱咐我们要乖，要听话，然后和我们道别。我们每走几步就会回头去看她还在不在，她在，就喊她一声，满心欢喜。就这样，几步一回头，直到再也看不到她，我们也就到家了。”

　　龙云的声音渐渐发抖，摘下眼镜，拿纸擦着眼泪。苏卿拍拍她的肩膀，“算了，算了，不说了。”

　　龙云不理会他，“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大约半年前，姥姥突发脑溢血，我请假回家，赶到家里，她只能躺在床上，像个孩子一样对我笑。我在她的床边打了个地铺，不分白天黑夜的照顾她，给她刷牙、擦身、量血压，买尽她过去没有吃过的东西，甚至把大闸蟹的钳子敲开喂给她。”

　　“后来呢？”苏卿小声问道。

　　“后来她奇迹般地康复了。”龙云眼里含着泪，嘴角轻微上扬，“她在一个星期之后，独自站起来，到厨房做早餐，没有见到任何后遗症。我们全家都非常高兴，我也准备销假回去上班了。”

　　龙云的脸色又由晴转阴，“在我准备离开的前一天中午，姥姥说她想吃碎米豇豆，我按她说的用盐把豇豆腌上，可是错误地加了水。于是，中午的菜太硬，她嚼不动，没法吃。我还想着没事，来日方长嘛！”

　　龙云又淌下了泪，苏卿赶紧掏出纸巾递给她。

　　“那天晚上两点，姥姥起来上厕所，我在客厅帮她倒开水，暖壶的盖子还没盖好，就听到有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我放下杯子，跑到厕所，姥姥竟然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我顿时慌了神，叫来爸爸，两人合力把她抬到床上。只听她说头好痛。我说想送她去医院，她又坚决不去，还让我们继续睡。”

　　“爸爸守了一个多小时实在支撑不住了，我让他去休息，自己一个人坐在姥姥的床边。看着她一会儿拉拉被子，一会儿说着胡话。我每隔几分钟就给她测血压，并记在本子上。直到……”

　　苏卿不敢再问，只把身体朝她靠近一些。

　　“直到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动。任我怎么叫她，她都不再回应。我发疯似地拿起电话，手也不听使唤。等到急救车把我们接到医院，已经回天乏术了。医生责备我们送得太晚。”

　　龙云攥紧了拳头，强忍着把眼泪退回去。苏卿感觉得她的身体在颤抖，再听她说话时已不似之前。

　　“第二天一大早，我向上级告假，未获批准。我看着躺在木板上的苍白的姥姥，身上还穿着我的那套旧睡衣，而在她周围的是我们过去住的小院子。这里早已破败不堪，房子该倒的倒了，该拆的拆了。我一滴眼泪也没流，转身走了。”

　　“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没有害死她。”苏卿肯定地说。

　　“不是我的错？”龙云含泪大笑，“哼哼，不是我的错？你可知道在这一大家子里面只有我一人懂医学？回光返照我看不懂？那天早上她问我可有中意的人，还通知姥爷来把家务事交待清楚。她最后想吃的菜，我没让她吃上。我常说等我有钱了，要给她买一套最好的衣服，穿一双最好的皮鞋，我没有做到。你说这不是我的错？”

　　苏卿错愕，龙云已经泣不成声，“最后，我终究没有为她送终。她为什么不恨我？从她走了之后，我天天梦见她，看她历经各种死法，尝尽各种痛苦，每次我想救她，都差一步。我要她杀了我，她不，她说她最疼我。”

　　苏卿明白这种永远失去的痛苦，不再说话，只想抱住她，让她放心地哭一会儿。

　　龙云轻轻地推开他，理了理头发，“你知道我有个一起长大的表弟吗？”

　　“嗯。”苏卿点点头。

　　“他小名叫做桥桥，石桥的桥，是我舅舅的儿子，比我小三岁，小时候白白胖胖的，可爱极了。十岁的时候他父母离了婚，他跟了我舅妈。我们关系一向要好，即使他父母离了婚，他也把我当做最亲的姐姐。在他16岁的时候，已经是175的个头，长得瘦瘦高高的，弹得一手好钢琴，又喜欢唱歌跳舞。那年，他跟我们讲，以后想学表演，我们都很高兴，还以为家里要出个明星了。”

　　苏卿想改善改善气氛：“是吗？那你介绍我们认识，我好跟他切磋切磋。”

　　龙云叹口气：“等他儿子大了，看是否有这个机会。”

　　“为什么他自己不行？他改行了？”

　　“不是，他死了。”

　　苏卿虽然看不见，还是睁大了眼睛。

　　“在我姥姥去世后两个月吧，他脑瘤复发，在大年二十七离开了我们。”

　　苏卿不知该说什么，这个世界对身边的这个女孩儿，真是太残酷了。

　　“他从小就爱流鼻血，我们家的小孩都有这个毛病，所以也没人当回事。在他十七岁，正读高三的时候，又流起了鼻血。他妈妈决定带他去检查，这一检查就查出了大问题——髓母细胞瘤。经过多次手术、化疗，他暂时保住了性命，但是辍学了。”

　　“因为脑干上有残留，他的生命进入倒数。虽然他还小，但他妈妈希望能留下一支血脉，给他介绍了无数的女孩子，他都一一拒绝。对此我是赞同的，因为只要没有牵挂，那生命的逝去便不会平添许多痛苦。当然我不是他，不知道他的想法，只记得他说过不想害人害己害小孩。”

　　“直到他在怒江边遇到了一个白族女孩儿，他动心了。这时，他的病已经三年未复发。抱着这种侥幸心理，他们结婚，生子。”

　　“对了，他们的小孩在我姥姥走后几天出生，降生的时间和我姥姥去世的时刻重合。”

　　苏卿的心咯噔了一下。

　　“桥桥最后的日子很痛苦。他拥有了一切，还没来得及享受，就要离开了。”

　　龙云又开始哭了，她强力控制自己，苏卿的心也跟着疼起来。

　　“后来，他想见我。在他还能说话的时候，打电话给我，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很快。”

　　“很快是多快？我骗了他，我怎么会见他呢？我见了他又能说什么？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任何一句安慰的话，什么‘没事的，你会好起来。’说了又有什么用，他就能好好活着吗？”

　　“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陷入昏迷，没有人知道他能不能看到我？能不能听到我说话？他妈妈告诉我三天前他神智还清醒，就是眼睛不行了，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就说：‘云云，你来了吗？’”

　　龙云捂着胸口，做着深呼吸。

　　“我坐在他的床边，用酒精给他擦身退热，当晚，他断了气。”

　　龙云的故事看来是讲完了，苏卿有些后悔自己的提议。他不知说什么好，此时语言均是苍白无力，只把她牢牢抱住，让她尽情地哭。她哭得声嘶力竭，眼泪鼻涕都蹭到苏卿的衣服上，苏卿毫不在意，只抚摸她柔顺的头发。

　　过了许久，龙云不再发出声音，只有身体还有些起伏。他小心将她放到垫子上，把睡袋盖好，想出去透透气，龙云却拉着他的手不放。

　　他拍拍她，说：“我不走，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你放心地睡吧！”

　　龙云方才闭上眼睛，渐渐呼吸均匀，手轻轻垂下，睡着了。

　　苏卿握着她的手，感觉软软滑滑，柔弱无骨。

　　这一夜，苏卿想了很多，这个浑不怕疼的女孩子，这个天天说着“我很好”的女孩子，并不像她表现的那么坚强。她筑了一道墙来伪装自己，拒绝别人对她好，也许只是害怕失去。然而，他又能给她什么呢？自己的状况，陪着她逛街都有些困难，谈何保护？再说，也许她对自己只是同情。现在这样还能做朋友，如果表白，他们可能连陌生人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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