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门泣(清穿)

作者:丁丁执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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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卌壹



      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初六日丙戌。酉时,皇太后崩于宁寿宫。
      康熙领着众皇子跪在床前,一些成年皇孙跪在门外,然后是太医和奴才。天一紧挨着图嬷嬷伏在地上,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终于没能熬过这个新年。
      天一忍不住颤抖,手冰凉,按在冷冷的石板地上,手背已经发紫,指甲一点血色也无。
      门内康熙哀号连连,痛哭失声,久久不能止。断然割辫,下令孝服用布。
      身边的皇子和诸王见他悲伤已极,不忍仰视,都劝道:“皇上春秋已高,又兼圣体违和,哀痛过甚,伏乞皇上以社稷生民为重,请节哀暂回调养。”连连叩头,康熙只是不允。
      群臣再请,忍不允,凡此四次,康熙虽悲痛,且体不能支,仍坚持亲眼看着梓宫安设。之后又亲自带头举行祭奠,哀恸不已。诸皇子及近侍人员反复叩请,他才终于点头,回了苍震门。
      待康熙离开,天一擦干眼泪,帮着图嬷嬷指挥下人打扫布置,两人都是见过大场面的,才不至于乱了套,虽然人员繁杂,仍然安排得可算是井井有条。
      当夜天一与图嬷嬷各自领着一队奴才分班守灵,天一守下半夜。
      其实她一直没有睡好,总是挂着一桩心事,心神不属,直到丑时才迷迷糊糊睡去,没多久就被叫醒。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因之前便是和衣而卧,于是直接披一件大麾便出了门。
      雪又开始下。
      天一先领着奴才们给皇太后灵位上了香,才依次跪下守灵。
      她将手藏在麾下,轻轻搓着,好让冰冷的肌肤有些知觉。丑时是最酣睡的时刻,天一耷拉着脑袋,双眼半睁半闭,竭力想抵御瞌睡的来袭。她实在是累坏了,太后病重的这几日,几乎没合过眼,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心头又纠结着一番怆然,可谓身心俱疲。
      迷迷糊糊中,眼前闪现皇太后慈祥的容颜。太后是典型的蒙古女子,五官硬朗粗糙,实在算不得一个美女,当然比不上千娇百媚的董鄂妃。可是天一知道她的好。
      她虽然笨笨的,不会说汉化,总是给康熙惹麻烦,对皇子皇孙又溺爱过甚,但她的心地是好的。太后本性纯良,十多岁嫁进宫里,这许多年来竟然未曾沾染这后宫尔虞我诈的习气,倒显得与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她从来不会说一些拐弯抹角的话,让天一猜上个老半天。
      天一也感激她愿意破格把自己留在宫里。其实说到底,太后未必有多喜欢天一,只是她太善良,不忍心回绝图嬷嬷的请求罢了。
      这么、这么好的人。
      最后的那几日,太后的眼睛已经看不见,并且畏光,宫女们把寝宫内的门窗用厚厚的布幔堵上,以至于房里始终显得阴暗冷寂。
      天一看着病床上的太后,短短一个多月,瘦了好大一圈,成了一个干瘪的小老太太,哪里还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后。图嬷嬷怕她冷,不但在房里置了好几个暖炉,还给太后多加了一床被子,谁知上好的锦缎被面反倒更衬得她面容枯槁。
      天一跪在床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情难自抑时,忍不住大胆地伸出手,紧紧握住太后满是皱纹的手。
      她没想到的是,那只早已无力的手,竟然竭尽全力回握了她一下。
      天一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到太后面无表情的脸,以及从紧闭的眼角滑下的一滴泪。
      “你在做什么?”图嬷嬷正巧端了药进来,见此情景,厉声喝问道。
      天一一惊,慌忙抽回了手,一时之间也无从解释,只是低着头吓白了脸。她是疯了么?竟做出这种不知礼数的事情来。
      图嬷嬷亦惊觉自己的口吻太过严厉,遂将药碗搁在一边,俯身拉起天一,道:“这些日子你也累了,先下去歇歇。”
      “不用,姑姑——”
      图嬷嬷不容她拒绝,断然道:“听姑姑的话,回房睡一觉。今儿个万岁爷已经来过,眼下太医也走了,不会有什么事,姑姑一人应付得来。再不休息,万一人垮了怎么办?”
      天一仍是推辞:“我撑得住,还是姑姑去歇息才是。”
      “傻孩子,万一太后醒了,见不着我怎么办?姑姑知道自己的身体,所以才让你休息,以后有什么事也可以来顶我,你说是不是?”
      天一听她讲得有理,才听话地走了。
      她回房倒头就睡,却心神不属,一直迷迷糊糊没睡熟,直到有小宫女噼里啪啦拍门。天一起身开门,一个踉跄,只觉得天旋地转。这些天她茶饭不思,总没胃口,因此也有些低血糖。
      打开门,就是小宫女一脸苦相,叫道:“姑姑,太后娘娘驾崩了!”

      天一的脑袋猛地往下一冲,一惊即醒。
      她睁开眼睛,双手无力地撑着地面,如释重负般吁出一口气。
      怎么又想起那天的事了呢?天一面有戚色,暗暗调整着呼吸,好让别人不要注意到自己。真是太累了,所以才容易胡思乱想。
      她抬头看一眼屋角的西洋钟,已是寅时三刻,过不多久皇上便要驾到。于是振作精神,约束手下,然后离席去唤图嬷嬷。
      图嬷嬷似是一夜未睡,整个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步履蹒跚。她漠然地看了天一一眼,径自往外走。天一知她心情不好,也不以为意,跟在后头急步出去。
      卯时,康熙以皇太后遗诏颁示天下。
      底下跪得密密麻麻,天一在人群中想,皇太后哪里有什么遗诏,不过是学士们的一支笔写尽春秋。
      太后驾崩属于国丧,这日,整个京城死气沉沉,不敢有半点歌舞丝竹之声。贵族们亦倾巢而出,诸王、贝勒、贝子、公以上,文武大小官员,外藩王、贝勒、贝子、公、台吉、塔布囊等,及王妃、公主、郡主以下,八旗二品以上官员之妻,各照所定齐集之处举哀。直到晚刻,王妃以下二品官员之妻俱散。
      如此七日。
      十五日,众人集结,康熙躬诣宁寿宫亲奠致祭。未读祭文前,即悲伤痛哭。读毕,尤号泣不止。
      十七日卯时,梓宫由东华门安于朝阳门外殡宫。康熙勉诣宁寿宫亲奠,呼母号泣。随上尊谥为“孝惠仁宪端懿纯德顺天翊圣章皇后”。
      至此,孝惠章皇后已是过去时。

      王公大臣们的礼数行完,宁寿宫的下人们可没完,依照着汉人的风俗守孝七七四十九日,待得脱了孝服,已是第二年的一月底。
      图嬷嬷立马病倒了。
      天一作为嫡亲的外甥女,自然是要侍候汤药,晨昏定省。项启源偶尔来为图嬷嬷诊脉,看到天一憔悴的容颜,不免吓了一跳,同她道:“你再不好好休息,恐怕图嬷嬷的病还没好,你就要倒下了。”
      天一苦笑,道:“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要我放着不管?”
      项启源知她说的是实情,遂低下头不语。他们这些年生疏了不少,许是经历的事多了,看对方一眼竟全是自己的伤痛,不禁默默,索性也不要多见面多说话,以免更惹伤心。
      天一尴尬地笑笑,没话找话道:“你不用担心我,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一把年纪的人,知道自己怎么照顾自己。”
      项启源闻言点点头,“我明白。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
      “你看,太后都已经……你怎么办?”
      “不知道,”天一耸耸肩,“总之只要能留在宫里,干什么都无所谓。毕竟是太后懿旨将我留在宁寿宫,内务府想必还没那个胆量把我赶出宫去或是入辛者库充当贱奴,最大可能是去某位皇太妃身边当个嬷嬷吧,我这个年纪也勉强能凑数。”
      “你自己心里有分寸就好。”项启源说着要告辞,提起医箱复又回头补一句:“平时没事喝点酒,活血,驱寒。”

      天一发觉酒真是好东西。
      特别是白酒,功能多样,每天入睡前她用白酒搓手搓脚,以防生冻疮;洗澡时也能倒点,杀菌消毒,毕竟这宫里不久前刚死过人;还能用来贿赂贪杯的小太监,偷渡些宫外的新奇玩意儿进来给她。
      总是,酒真是好东西。
      尤其是当她一口干,哗啦啦像是一道火苗轰轰烈烈往肚子烧,五脏六腑移了位,纷纷跳起舞来。天一总说白酒是没有味道的,因为她的味蕾根本就来不及有所反应,整个人就被那道燎原之火给沸腾了。
      你说,酒是不是好东西?
      图嬷嬷病好得七七八八了,开始打点宁寿宫琐事,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清点财务和人手,再给大家派些任务,力求不让人得闲。她是操劳惯了的人,一时之间也闲不下来,所以天一亦由得她去,懒得阻止。
      内务府新的任命还未公布,所以一众人等继续留在宁寿宫,天一乐得自在,平日里喝喝小酒,又翻出纳兰词兴致勃勃地看,是不是摇头摆脑吟诵一番,不少宫女太监都传她竟似有些疯了。
      天一不是没听到这些风言风语,可她也算得上是这宫中的老人,当年也是传话的风云人物,于是对此一笑置之,不去理会。于是大家都当她是默认,愈发传得像模像样、有声有色。

      这天夜里天一照理一个人呆在屋里喝酒品词,读到动情处不禁又哭又笑。进宫多年,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放浪形骸,却又觉得这才是最真的自己。就算在现代时,她也没有如此痛快过。
      原来只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么简单的愿望,也是芸芸众人难以企及的梦想。
      蓦地传来敲门声,外头有人道:“天一,是我,开门。”图嬷嬷的声音。
      天一此时已微醉,但神智仍有几分清醒,闻言忙抛下书去开门。
      院内月光如洗,图嬷嬷大病初愈,这日面色倒出奇的好,在月光映衬下莹莹生辉,倒叫天一有那么几分诧异,一时之间忘了迎她进门。
      图嬷嬷也不以为意,自顾自走了进来,顺手带上门。
      天一这才回过神,让了嬷嬷坐在桌前,自己则随意往床脚一坐,局促不安地看着她。
      “这些日子咱们宁寿宫里没的安生,一阵忙过一阵,我这老东西都撑不住倒下了,想来还是多亏了你这孩子,姑姑也要给你道个谢。”
      天一忙拦住她:“姑姑这样说,可不是折杀了甥女么?能帮得上姑姑,天一高兴还来不及呢!况且咱们都是太后娘娘的奴才,为主子尽忠也是应该。”
      提到太后,两人不禁都伤感起来,一时默默。
      一会儿图嬷嬷强笑道:“傻孩子,事情都过去了,再难过也没用。”
      “嗯,姑姑说的是。”天一点头。
      图嬷嬷转头看了看书桌,道:“听几个小蹄子说你近来老关着房门闷头读书,都读的什么书?”
      天一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也没什么,就是纳兰公子的诗词。”
      “纳兰公子?”
      “是明珠大学士的大公子。”
      “哦,”图嬷嬷抬起头,似乎是在回忆往昔,慢慢道,“我年轻时还见过他,当时是一等带刀侍卫,随侍万岁爷身边,很是得宠……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拾起桌上的书,递给天一,“早听说纳兰公子好文采,可惜姑姑不识字,没机会一睹其风采,天一,你念几首给姑姑听听。”
      天一点头,接过书随手翻了一篇开始吟诵:
      “十八年来堕世间, 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 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图嬷嬷突然打断她:“天一,你进宫至今,也有十八年了吧?”
      天一被她问得一阵愕然,低头想想,才道:“今年正好满第十八年。”
      图嬷嬷点点头,转眼看见桌上的酒瓶,伸手捻起来把玩。天一一阵紧张,急道:“姑姑,我这是……”
      图嬷嬷只淡淡笑道:“你又不是小孩子,姑姑怎么还会管你这些,你自己有分寸就好。怎么不念了?”
      “哦,”天一忙端起书,继续念起来,只是心神不属,整颗心随着图嬷嬷把玩酒瓶的手指忽上忽下。
      慢慢地,发现嬷嬷并没有怪罪之意,悬着的心才放下,认认真真拣自己喜欢的几首词来念,心思又飘到淑涵身上。项启源真是走狗屎运了,竟然能娶到纳兰性德的女儿。
      不多时,图嬷嬷让她停下,感叹道:“好孩子你始终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能遇上这么好的主子。姑姑虽然听不懂你念的是什么,可也知道是好的。”
      天一只笑笑。
      多年来她谎称是凌雁教自己识字,才能毫无顾忌地在众人面前看书写字。
      图嬷嬷放下酒瓶,起身告辞。天一看看天色已晚,于是也不留她多做一会儿,爽快地送她出门。
      回到房里,亦有些疲意,一眼瞟见桌上半空的酒瓶,于是仰头饮尽瓶中残酒,倒头便睡。

      翌日,前去送饭的小太监发现天一倒毙在床上,嘴角犹有血迹。经太医验证,死因乃服用剧毒。
      图嬷嬷悲痛欲绝,直道天一定是感念太后多年恩泽,遂服毒以身殉主。宁寿宫众人平日里对天一的悲痛状看在眼里,知她不舍太后薨逝,郁郁寡欢至今,又兼近日喜饮酒,每饮必醉,难怪有轻生之念。
      大清自顺治帝驾崩,太皇太后以董鄂妃之妹贞妃为祭后,已不兴殉祭一事,但康熙仍然感念许天一忠心,将尸身赐回其娘家,并赐以银两命其厚葬。

      只有项启源不信,他不信天一会自杀。
      他在黑暗中捂住脸。
      他不信,那又怎么样?在这个变态的社会,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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