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门泣(清穿)

作者:丁丁执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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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壹



      待到送走凌雁和天一,已是晌午时分,含漾草草用了午膳,便独自出去走走,吩咐了梧桐不要跟着。
      钟粹宫紧靠御花园,含漾出了千婴门,往前便是绛雪轩。轩前的几株海棠树开得正盛,偶尔一阵风吹来,有零碎花瓣飘落,宛若雪花片片缤纷而降,煞是好看。
      日头正毒,含漾一路步行,纵然只着一件碧烟水色的湖绉夹衣,仍免不了香汗淋漓的狼狈。
      高高的花盆底踩在碎石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轩内早已等候着的人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上,顿成温柔与伤感交错的复杂神色。
      他们就这样对望着,咫尺天涯,若在去年今日,又有谁能料到将来的惊天巨变。
      良久,他匆匆步下台阶,伸手欲待搀扶她。含漾一惊,下意识躲避,却被他牢牢抓住手臂不容拒绝。
      “九阿哥……”含漾低呼,张大眼睛诧异地望着失态的男子。
      九阿哥抿紧了唇,一声不吭,扶着她进到轩内阴凉处坐下,始才放手。
      含漾怔怔地坐着,手臂上有一圈肌肤烫得炙人,被紧握的感觉依稀留存。
      胤禟看她不知所措的表情,柔声安慰道:“你放心,不会有人看到我们。”他犹豫一下,终于忍不住小小地讽刺:“就算看到也不会怎样,若把我换成十弟可就糟了。”
      含漾听他提到十阿哥,蓦然警醒,清亮的眸子不再回避,正容道:“九阿哥是因人所托才相约的么?若有什么话,含漾也已经说尽,九阿哥是明白人,何必拖泥带水夹缠不清。”
      她的口气虽冲,胤禟听了倒也不生气,只低低地叹了一声:“漾儿。”
      含漾有一瞬间的茫然,好像那唤声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丝丝缕缕却直刺进她耳朵里,如此亲切,如此熟稔。
      她闭上眼睛。
      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大家都是总角孩童,他们都唤她“漾儿”。御花园从不缺他们玩笑的身影,有过欢笑,亦有过争执。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她是被他们娇纵着长大的。
      “九阿哥——”
      他打断她:“你小的时候,一直跟着十弟叫我‘九哥’。”
      含漾沉默。
      叫她说什么好呢。甜蜜的儿时记忆,都不是她的,而是另一个人的。况且,就算真正经历过,也已经过去了。当年的“漾儿”、“九哥”,随着年纪渐长,懂得避忌,早已不再如此称呼;就像长大后的伙伴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注定将背道而驰愈行愈远。
      “漾儿,再唤我一声‘九哥’。”他恳切地道,又不乏怅然,“过了今天,恐怕此生再也不能了。”
      良久,含漾终于妥协,轻轻唤道:“九哥。”
      胤禟伸手摸摸她的头发,满头青丝已盘起了妇人的发髻。他放下手,竭力用淡漠的语气道:“一直以来,老十和老十三总爱追着你跑,想尽法儿讨好你,虽然你两个都攥着不放,可他们毕竟是心甘情愿,也谈不上被你玩弄。自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弟妹,会跟着他们叫我九哥。”
      “九哥……”
      胤禟微微一笑,“我没有嫡亲姐妹,一直将你当作自己的亲妹妹来看待。你从小长得好,没有一个皇格格及得上,虽然脾气坏,我亦不甚在意。你同八嫂之间但凡有龌龊,我总是向着你这边。平心而论,漾儿,我没有待错过你吧?”
      “九哥待漾儿一向是好的,漾儿都记在心里,从来不敢忘。”
      “可是我差点忘了,你是钮钴禄家的女子,自然是不甘平庸的,总是要做一些事情,好让人佩服你的勇气。”他苦笑,“十弟和十三弟只怕也忘了,只记得争来夺去,却没有想过原来你一个都不希罕。”
      含漾被他说得虽不觉有愧,亦忍不住低下头去。“九哥言重了。”
      胤禟知她误会,忙解释道:“我并无埋怨你的意思,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纵使女子也会有自己的志向。怕只怕十弟和十三弟不明白,仍一心往里头钻。老十三那边有四哥劝解着,他又一向是个伶俐人,既知不可挽回,纵使黯然神伤亦做不出什么过分的事来;至于十弟……你也知道他的性子,执拗起来几十匹马都拉不回——”
      他叹口气,“自从皇阿玛给他指了婚,这人便像疯魔了一般,怎么劝都不听,竟然要去求皇阿玛退掉这门婚约、把你指给他!幸亏八哥将他关在贝勒府里,成天听八嫂的劝说。谁知前两天又被他找着机会来见你……”
      含漾打断他:“九哥不必担心,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了,不会再纠缠不清。”
      胤禟点点头,“你那些话,我亦略有耳闻,听着仿似绝情,但却尽在情理之中。不这样说,十弟也不会善罢甘休,终究是绝了他的想头,好过痴缠不休。”
      含漾站起来,别转过身去,似是在欣赏满园春色,可放眼望去,又似什么都没看到。
      她是知道十阿哥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的,可没想到竟这样快。她还来不及排演说辞就被抓个正着,焦躁之下口不择言,狠狠心将一切绝情的话都说了出来。
      ……我们钮钴禄家的女子怎么可能甘心做一个皇子福晋……我有我要走的路……我要的东西你永远都给不了……你这样一味纠缠只会拖累我……喜欢我有什么用,这世上又不乏喜欢我的人……
      那个少年,从小锦衣玉食性子憨厚的少年,宠她爱她这么些年,却从未想过会在她处听见如此绝情的话来,他的脸一点一点惨白下去,终至血色全无,那样好看的眉眼却蓦然变得说不出的惨然。
      她活生生将他的心掏了出来,搓圆捏扁,扳成了好几块,血淋淋地洒了一地,再踩在脚下,硬是碾成了血沫。
      她别过脸,不让眼底的创痛流露出来。虽不爱他,虽是为了大家都好,但这样伤害他,碾碎一个人所有的憧憬与梦想,不免令她心惊肉跳。他败在她的脚下,恐怕这一生已经残废,已经不能再去爱人。
      胤禟看着她的背影,酷似温僖贵妃。
      他年幼时常随母妃往钟粹宫走动,仍记得这位昔年后宫第一人的风姿。是非常恬静温柔的额娘,凝目幼子时脸上笼罩着朦胧的光晕。而当她出现在正式场合时,华丽迤逦的宫装凸现出庄严感,娇柔的身影一下子高大起来,仍是极美的面貌,却明显多了疏离感,旁人只得远远膜拜。
      这便是钮钴禄氏的女子。
      额娘说过,钮钴禄氏生来就该当皇后。她进宫伊始,有幸一睹孝昭皇后风采。那种雍容与气度,寻遍普通八旗人家的女子——即使再美——也找不出一个来。
      胤禟的眸子里倒映出含漾的背影,是那种震慑他的疏离感,高贵的,不容亵渎的。他莫名感到惶恐,被她的背影压得透不过气来。柔弱的肩膀,却展现出惊人的力度,朦胧间,他发现她更像一个男人。
      是的,唯有男人,才有这种气势。钮钴禄家的女人,都长着一颗男人的心。
      “九哥还有话要吩咐么?”清冷的声音响起,把胤禟吓了一跳。
      他结结巴巴道:“呃,别的没什么……不,我来是想同你说,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再艰难都要走下去,没有退路。”
      和四阿哥一样的讲法。含漾垂下眼,“我明白。”
      “还有,经过昨夜……皇阿玛必定是看重你的,我自然不必担心你会受冷落。不过你从小在后宫长大,清楚这里的钩心斗角,高处向来不胜寒,你亦要小心,不可托大。”
      他停顿一下,斟酌道:“大家的眼睛都盯着你看,我们自然是希望你好,但其他人却未必这样想。比如太子爷,一向忌惮钮钴禄氏,你若得宠,恐怕会受他那边的牵制。皇阿玛从来偏袒他——八哥有句话算是说对了,当初大家一心以为你会被指给十弟,却都不曾思量,你既已坦明自己的抱负,皇阿玛又怎么放心将你指给其他皇子来挡太子的路?”
      含漾悚然一惊。
      是啊,康熙以为她一心要在后宫有所建树,若将她指给十阿哥或十三阿哥,凭借母家势力,未必不会成为太子步向皇位的一大障碍。他怎会冒这种风险?自然是要将她留在后宫看得牢牢的。
      “漾儿,你也不必太过担心,眼下虽是太子得势,却未必能够一直如此,论才能八哥丝毫不输于他,你将来在皇阿玛身边说得上话,对大家都好。”
      含漾不愿再听下去,裣衽为礼,道:“九哥不必多言,我理会得。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
      她施施然行完礼,转身离开,不再多看一眼。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她便知道,从前的一切一笔勾销,今天的称呼与礼数,将来是再也用不上了。
      含漾惨然一笑。
      原来是这样,铺陈得这般耐心,勾起他曾经对她的好,让她感激,让她生出感恩之心,然后,赤裸裸地提出条件。
      纵然昔日真情,今朝尽假意。
      这样好的攻心之术,恐怕只有八阿哥才筹谋得出。说到底,亦不过是想利用她罢了。女人在他们眼里总是工具,若能在康熙处吹得上枕边风,她即是他们的掌中瑰宝,价值无限。
      红日西斜,残阳如血。
      眼前浮现出那扭曲的英俊面容,他那么痛,所有感情全部摆在脸上,胸无大志,才疏学浅,却是一腔热血。他只是爱她,爱到心甘情愿被她毁灭,却未曾想过一丝一毫利用她。无论她是否爱他,无论她选择了怎样的道路,她永远是他的宝贝。

      你到底想要什么?
      凌雁静静思索含漾的话。
      到底想要什么。她也不知道。
      来到这个时空后,所有的行动路线都是含漾和项启源在计划、设定,她和天一只是执行罢了。第一次,将一切撒手不管,全身心依靠这两个男人。
      她从来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像个古代女人一样生活、一样思想,什么都不管不顾,让别人来安排,来教她怎么做。
      可是现在含漾突然问她,你到底想要什么。
      凌雁一下子怔忡无语了。
      她这才发现,从含漾被打入冷宫的那一刻起,她要开始重新独立思考问题了。
      一点头绪都没有。四个人的希望全部都寄托在她身上,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她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的。要筹谋、要准备、要一击即中。
      她毫无信心。
      谁能告诉她,要怎么做!?

      项启源打开书房的门,见淑涵斜倚在书架前翻看着手上的书。烟霞色的单衣衬得她肤如凝脂,没由来让他有些心痒难搔。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来,绽出一朵灿烂的笑。“姐夫,今天我们讲三国。”她冲他扬扬手中的《三国志》。
      项启源不及回答,看着她弯弯的眉眼,不由得怔忡了。
      “姐夫?”淑涵见他表情呆滞,忍不住唤了一声。
      项启源这才回过神来。“哦,没什么。”
      淑涵翻开书页,拣了有趣的片断讲起来。她发觉这个姐夫除了会看病之外,真的没什么文化,不过也算好学。
      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过去,淑涵终于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以往项启源听得兴致勃勃不说,还老爱提问,举一反三什么的,今天却呆呆的,三番两次走神,仔细观察后,才发现他一直在看自己。
      “姐夫?”淑涵见他又是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
      “嗯,什么?”
      淑涵合上书,侧头微笑道,“姐夫今个儿真奇怪,没由来地总是盯着我看,莫不是我脸上开了花?”
      项启源轻轻咳了一声,在她黑白分明眼眸的注视下有些不自在。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强装镇定道:“淑涵,我昨晚同你姐姐谈了一下你的事。”
      “我的事?”
      “嗯,关于你的婚事。”
      淑涵收了笑,似乎有些不大快活。“姐夫是在下逐客令么?”
      “不,当然不是。”项启源连忙辩解,“你不要误会了。我也是关心你,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你爹和你姐姐都很尊重你的想法。”
      淑涵低下头,不去看他,一下一下地捋着手腕上的翠玉镯子,粉红色的指甲划过镯子内侧的红痕,让项启源看得颇为心动。
      她沉吟良久,方道:“打算?姐夫不是不知道我的难处,高不成低不就的,否则爹爹和姐姐必定早有想法,也不会拖到今时今日。”
      项启源闻言不禁大为失望,追问道:“难道对你来说门当户对便足够了么?你当真这样想?不管他是怎样的人,不管他是否能够懂你?”
      淑涵似是被他的话吓到,好半晌没能开口。她心下反复思量、琢磨、摇摆不定,最后终于咬咬牙,放开道:“姐夫这样说,我也不好再多敷衍。说出来不怕姐夫笑话,姐姐一直怨我书念得太多,心性亦自与一般女子不同。我所求,惟一知心人!就像赵明诚之于李易安,虽最终未能相伴终老,可毕竟夫妻一场,也是值得。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若得知心之人,什么财富、权势这些阿堵物尽可抛却!”
      Yes!项启源在心底偷偷叫好,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淑涵的“知心人”和他的“共同语言”明显有异曲同工之妙,两种说法其实说的是同一件事情。
      他按捺住激动的情绪,鼓起勇气问:“你觉得,我算不算‘知心人’呢?”
      这下子淑涵是真的被shock到了,她呆呆地看着项启源,对他的问话明显毫无防备。
      “姐夫……这是什么意思?”
      项启源暗骂自己太急躁,拍了一下光溜溜的前额,搓着手掌道:“我……唉,叫我怎么说好呢。知己难寻,你又偏偏很懂我的心——不对不对,不能这么说……呃,我发现我们很谈得来,又有默契,如果可以在一起……”
      项启源这时候才发觉什么叫词穷,胃里的酸水都快出来了,该说的还是没说。
      “姐夫是真心的么?”淑涵又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瞅着他,看得他不好意思起来。
      “当然是真心。”项启源不敢看她,“我都跟你姐姐说过了,她也没有反对,只说要你自己决定。”
      提到姐姐,淑涵的脸不禁红了一红,咬着下唇道:“姐夫如果真心愿意……娶我,那就请给我几天时间想想,到时候,自然会给姐夫一个答复。”
      项启源像是丢出一个烫手山芋,满口答应:“好,你好好想想,我等你答复就是了。”
      淑涵笑笑,站起身欲待出去,打开房门的时候停了停,回头冲他嫣然一笑,道:“其实姐夫这样的男子,北京城恐怕是找不着第二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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