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的尽头

　　第一章 Maggie Saint Gary
　　托斯卡娜号上一片忙碌，战斗刚刚结束七个小时，星舰在战斗中受到了一定的损伤，目前正以初级曲速进行跃迁，工程师们争分夺秒地对伤痕累累的飞船进行修复。
　　位于三层甲板的审讯室此刻安全级别提高到了橙色等级，安全官李奥对此仍旧不满，他本来建议舰长把审讯放在监禁室里进行，或者干脆跳过审讯，直接把战犯枪毙。独断专行的舰长苏峻当然拒绝了他，而且还引用了古老的他听都没听说过的日内瓦公约。星舰在上，他敢肯定舰长自己都不知道日内瓦是哪颗行星。至少他能肯定显卿大人是赞同他的，可惜显卿大人一直跟舰长不合，舰长从来就不听大人的。有流言说，显卿大人私下里曾说过，等战争一结束，他就会打报告让皇帝把舰长召回首星，让他在地面上抄文件一直抄到死，这辈子别想再进入太空。
　　但愿那只是流言吧，李奥打住了自己的想法，手放在审讯室大门的感应开关上，最后看一眼断了三根肋骨缠着绷带的年轻舰长。舰长看起来对身上的伤和门后要面对的状况全不在乎，那副那跃跃欲试的蹦跶样子简直像是个在侏罗纪公园门口等着开园的孩子。
　　“舰长……”他吞吐着。
　　“别磨蹭，少校。”舰长苏峻把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又从右脚换到左脚，口气活泼快乐，“快开门，不然我就给你调职，让你去食堂给我煮鸡蛋！”
　　李奥叹了口气，不情愿地将手掌贴合在开关上，完成了安全级别的授权，亲眼看着舰长神气活现地走进去，全然不顾战犯的危险性。

　　托斯卡娜号的审讯室是个灰色的空间，屋里只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墙上挂着帝国的行星与舰队旗。
　　战犯麦吉端坐在桌后面，听见门响，他抬起头来，用一双黄褐色的眼眸警惕地瞪视着来人。来这里七个小时，在见了至少一百个人类之后，他已经习惯了人类的相貌，也不再像最初那样觉得千人一面，现在他已经能够把他们中的大部分个体彼此区分开了。
　　他按照自己的学术习惯，迅速对人类进行归纳分类，这些人类的肤色总体上呈现了黑色棕色黄色直到白色的分布，而他们的毛发颜色更加复杂，有一些人的毛色与他们的肤色和瞳孔颜色放在一起甚至严重违反了基因学常识。此外，人类的雄性和雌性差别很大，这种差别可能会构成复杂的社会行为……如果换一种处境，他或许会考虑对此课题进行研究。或许他可以考虑再读一个博士学位……当然，眼下这些都是不现实的遐思。
　　他回过神儿来，看到一个人类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露出一种陶醉的怪异神情，而其他几个人类则端着武器站在周围。
　　首领——他意识到。接着看到了他身上缠的绷带，想起了自己被击昏前的那一幕，“舰长？”
　　对面的人类首领被吓了一跳，差点跳了起来，“天啊，你会说我们的语言。”
　　“我当然会说人话。”麦吉说，他的种族在古老的时代就曾对人类进行过观察，他的学识足够他说出人类的语言。但那个人类中的权威人士裂开嘴露出牙齿，明显发出了一阵大笑，他的遣词造句一定闹了个大笑话。
　　他愤怒地环视其他几个人类，想确认这一点。没想到其他几个人类不但没笑，反而立即端起武器瞄准了他的脑袋，人类的肌肉紧绷了起来，他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了哺乳类动物恐惧时分泌的信息素。
　　“放松，先生们。”人类的舰长微笑地说，他向下属说话的口气非常和气。而且，那些人类士兵立刻照做了。
　　具有威信，能够赢得士兵的尊重却并非依靠权势。麦吉谨慎地在脑子里记录下这个人类的特征。此外，麦吉注意到，他的肌肉很放松，这房间里弥漫着恐惧，但不包括他，他的面部肌肉显示他此刻轻松愉快。
　　“我准备了翻译器。”舰长说，从耳朵上摘下一只耳机，随手扔在桌子上，“不过看起来咱们的沟通会比我预想的融洽。你在这休息的还好吗？”
　　“很好。”麦吉实话实说。“人类浪费了很多精力在额外的享受上。”
　　“或许是吧。”舰长笑着说，看起来对他种族的批评完全不放在心上，“我叫苏峻，是帝国星舰托斯卡娜号的舰长。你是亚娜女神号的舰长吗？”
　　“我的名字Maggie Saint Gary。用你们人类早已经遗忘的一种语言来发音会更容易一些，不过你可以称呼我为麦吉。我只是亚娜女神号上的轮机长，如果你们人类的名词还没变的话，我是一个物理学博士。”
　　“我们，人类，早已遗忘的一种语言？”苏峻用含笑的眼睛望着他，但眼睛里闪烁着旺盛的求知欲。
　　“是的。”麦吉回答，“在人类第一次大分裂之前这种语言很盛行，当我们的科学家再次对人类进行观察的时候，人类已经遗忘了这种语言。”
　　苏峻显然被这件事吸引了，“你们观察我们？太有趣了！你们观察我们，即使在文明发展早于我们的时候，你们也从未现身，从未干涉过我们的文明进程。那你们最后一次观察我们是在什么时候？”他的眼里闪烁着天真的崇拜之情，仿佛麦吉的学生，麦吉渐渐平静下来。
　　“大约就是在人类大分裂的时期。人类学是我们文化中的一个冷僻学科，我们观测了人类第一帝国的繁盛，但随后人类因为大分裂导致了隔绝和科技衰退，人类遗失了曲速技术之后就退缩回各自的星系，研究人类也就不再具有战略价值。”麦吉用他习惯的语气心平气和地进行了讲解。
　　“哦。”人类露出一个狡猾的微笑。
　　麦吉心头大震，他是否向人类提供了一个他们还不知道的战略信息？他再一次打量着人类，这个面带微笑的人类在他眼中瞬间就变得不那么天真了。他思考着，比对着人类的容貌，从生物学角度来讲，这个人类明显要比其他几个站立的人类年轻，甚至年轻的可疑。
　　“你吃什么？”年轻的人类仰靠在椅背上，两只眼睛着迷地盯着他，口气天真无辜，没受伤的那只手还端起一只弥漫着糊锅底味道的饮料，“星舰的食物富含蛋白质，既健康又无聊。如果你的饮食习惯需要更多脂肪的话，可以跟我说，托你的福说不定我也能吃一点。”
　　麦吉迷惑了，他受宠若惊地看着人类，他看起来是那么……年轻莽撞又可爱。“谢谢，我当然依靠科学高效的蛋白质能量丸来提供能量，而且我本身是个素食主义者，如果不会麻烦到阁下的话，我希望能得到更多的蔬菜类食品。”
　　扑地一声，舰长刚刚享受地吞进嘴里的褐色饮料喷了出来，他狼狈地拎着衣服抖掉饮料，他的军常服是防水材料，但他胳膊上的绷带全都弄污了。现在糊锅底的味道弥漫的到处都是，强烈地攻击着麦吉的嗅觉，几乎都掩盖了人类的味道，让他分辨不出来他们的状态。
　　“对不起。”苏峻低声道歉，向他做了个顽皮的鬼脸，“我是个食肉类动物。”
　　“据我所知，人类只能算是杂食动物。”麦吉回忆着他曾经读过的书。
　　“只是开个玩笑。”苏峻又安然地坐在椅子上了，露出自信的微笑。麦吉几乎敢肯定，其他人类一定会觉得他极富魅力，因为他的感染力简直可以跨越物种了。
　　接下来他们又谈了一会，苏峻舰长没有再问任何让他嗅出危险的问题，他们谈了一会各种的饮食习惯，苏峻试着让他尝尝他最爱的咖啡，给他讲了咖啡的历史。还问了他的种族是否记录了人类到底起源于哪个行星，他回忆自己读过的一些论文，有些古老的文献认为人类来自于大脚星系的第三颗行星，年轻的舰长对此十分满意，那双好奇的浅蓝色眼睛餍足地闪烁着笑意，表示那将会是他下次休假的目的地。
　　有那么一会，麦吉忘记了战争，他们坐在太空的一艘飞船上，却像老友相逢于故乡峡谷的珈林树下。连身边那些士兵都跟着他们的舰长而轻松下来，甚至在他们谈话的几个段落里，士兵们跟着苏峻哈哈大笑，他们的面孔因为放松而可亲。
　　“其实你算不上战俘。”苏峻突然说，“你并不是士兵，只是个学者。跟你聊的越多，我越相信你没有说谎。虽然我们的种族如此不同，但是人性……我是说高等智慧物种的本性都是一样的。你愿不愿意来我们的实验室？我们的实验室是最好的，战争没开始那会，我的飞船还肩负相当重的科研任务。”
　　“我……”麦吉为刚才对这个人类的怀疑而羞耻，“我不知道……”
　　“战争已经结束了，或者早晚会结束的。”苏峻似乎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文化融合是注定的事，我们早晚要彼此了解。”
　　“可是你们人类只想抢占所有可以抢占的资源，灭绝所有其他的智慧物种。”麦吉沉思地说，回忆起战争的开端，人类拒绝了任何沟通的机会，在发现异种文明存在的伊始就迫不及待地开战，残忍好战的程度甚至超越了他们过去任何一个有记载的时刻。他曾经怀疑人类疯了，只是一个种族一起发疯不符合逻辑，而苏峻这个人类的个体又是如此的温和仁慈。当然他同样又是一个战场领袖，一个将领，一个为战争而生的人。人类怎能如此矛盾，他百思不得其解，低垂眼睑凝视着人类。
　　就在这时，门又一次打开了。
　　仿佛行星上的风从星舰上刮过，麦吉嗅到人类所习惯的低氧空气在这瞬间发生了变化。
　　进门来的也是一个年轻的人类，麦吉现在更擅长辨认人类的面孔和气息了。这个人类的生理年纪应当与苏峻差不多，他的毛发是黑色的，眼睛也黑得像是两块火山岩石渣，而且跟苏峻一样，他是雄性人类，这艘飞船的雌性真是不多。
　　但他明显还有些与众不同之处。首先，他穿戴奇怪，虽然麦吉不熟悉人类的制服，但是这个人类的衣服要比苏峻的制服风格繁琐了很多，外罩甚至毫无必要地长及地面。其次，所有人都在他进门的一瞬间变得屏息敛气，就连苏峻都颇为不安地在椅子上扭了扭，然后坐直了身体。
　　难道人类星舰的最高指挥官不是舰长？
　　“舰长。”进门的年轻男子向苏峻微微颔首。
　　苏峻也点了点头，但他并没站起身来。所以麦吉推测，舰长仍旧是这艘飞船上的最高长官。
　　黑发的人类短暂地注视了苏峻一会，就转过头看向了麦吉。哦，冰凉凉的视线哟。
　　现在他能分辨出人类的不同了，就像其他所有的高等智慧生物一样，他们最大的分别并不在外表上。
　　“舰长，恕我难以认同你解放战俘的主张。”黑发人类慢吞吞地说，神色倨傲。
　　“显卿大人，”苏峻的脸色在一瞬间冷如冰山之后又暖如盆地，一脸生机盎然的假笑，“您所提到的并非我的‘主张’，而是托斯卡娜号舰长的‘命令’。”
　　显卿碰了个钉子，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我无法看出这道命令的合理之处，或许舰长愿意为我指点迷津。”
　　苏峻没有说话，他的嘴唇上的线条绷直了，怒火渐渐取代了眼睛中伪装出的那几分热情。
　　咔哒，咔哒。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两个雄性人类的对视。
　　苏峻转过头去，是麦吉的指甲，他正无聊地在桌面上敲打着指甲。
　　“我说，他是谁？”麦吉收起手，他的指甲好久没有修过，略略有点长。“指挥官？”
　　“不。”苏峻说。
　　“科学家？”麦吉又猜了一次。
　　“不。”苏峻横了显卿一眼。
　　“那是什么？”麦吉斜睨了那个显卿的男人一眼。“人类的星舰上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苏峻歪了歪头，仿佛当真思索了一下男人的身份，最后耸耸肩，“官僚。”
　　嗤——麦吉张开嘴，接着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
　　“舰长，我对你的政治能力一向领会颇深。”显卿咬着牙说道，“能否借一步说话？”
　　“当然，大人。”苏峻咧嘴一笑。接着站起身来，大大咧咧地用那只没受伤的手在麦吉身上拍了一下，“回头聊。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显卿只作没看到，转身向门外走去。苏峻又回头向麦吉抛了个媚眼，才慢吞吞地跟出去。
　　他们在走廊里走了一会，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负责安保的士兵早已经退开了，走廊里四下无人。
　　抢在显卿开口之前，苏峻猛地抬起头来，喷薄而出的怒火和所向披靡的无畏气质几乎像是他给自己上的加持，他时常会像现在这样，让人忽略掉他只是一个小个子。
　　“显卿大人，”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在你那高贵的嘴巴喷出任何一个字之前，我请你给我记住——决不允许再有一次你当着我属下的面质疑我的命令！”
　　显卿张开的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黑色的瞳仁转动了一下，仿佛有一丝羞愧愤怒，又似乎没有，他闭上了嘴。
　　这是士族仅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让步了，但是苏峻又往前走了一步，像是一头发狂的狮子，步步逼近，仿佛想要张开他无形的爪子把黑头发的傻逼贵族撕个粉碎，“回答我！”
　　显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他的眸子分明转过许多念头，苏峻知道有一天自己会为这个错误付出巨大的代价，但他不能在乎。现在他在太空里，太空是他的。
　　“是的。”显卿低声吐出了这两个字，虽然几乎听不见，但是苏峻满意地点点头。
　　“就是这样，你巡视你的，我做我的。”苏峻又露出他惯常的喜气洋洋的微笑，“现在，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说……”显卿打量着他。
　　苏峻想知道眼前这个贵族还敢不敢把话说出口，显卿显然也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他的想法。
　　他停下来仔细地打量他，并没有再多的退缩了。
　　“你是第一个跟士族巡检官这样说话的舰队负责人。”他慢吞吞地说，用他那贵族特有的烦人的腔调，“或许有一天你会知道为什么其他人没有这样做。”
　　苏峻对他的话嗤之以鼻，神气活现地烦人，“可能是因为其他舰队的巡检官更懂事，用屁股讨好了舰长？”
　　显卿的气息猛地一顿，黑色的瞳仁紧缩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盯着苏峻。
　　苏峻有一瞬的分神，在对视中输掉了分数。因为显卿的耳朵红了。他忍不住要盯着看。
　　“你怎能……”显卿话又说了一半，苏峻转开视线的时候瞥到他攥紧的手指，白皙修长的手指捏得骨节都泛红，把人气成这样他就过了。
　　“不好意思。”苏峻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退出了刚刚侵犯的私人空间，哈哈大笑起来，“高凉星郡快餐店服务员的儿子没见过世面，吐不出三句文雅的官话，跟我认真大人就输了。”
　　“那我们就言归正传，我会注意我的态度，尊重你作为舰长的权威。但是在刚才谈到的那件事上，我坚持我的看法。”显卿死死板着脸，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不过在苏峻听起来，那实在满是厌恶。
　　他开始觉得想要蹭蹭鼻子了，每次面对黑发黑眼帅得像神的这逼……好吧，他的确应该注意修辞了，总之就是每次面对这个人，他总是有无数压抑不住的小动作，好像得了AIX6号行星上的猴病。所以他最好能把双手背到后面去，可是该死的右手现在还包在绷带里呢。马拉隔壁的——哦，注意言辞。
　　“我……我不觉得有问题。”因为分心，他说的很含糊，结果得到了一个不悦的瞪视。
　　苏峻只好重新打起精神来，“首先，着眼于即将到来的战后工作，我认为构建一个和谐友好的环境是必然的，托斯卡娜号有幸作为第一个小型混合社会研究基地，在未来的……”
　　“住口。”显卿轻声说。
　　苏峻从现编现说的困难处境中解脱出来，抬头看向显卿，在那双黑眼睛里发现了满满的恼怒。
　　“说谎。”他继续斥责舰长，用的还是那优雅平缓的士族强调。苏峻走了下神，幻想他用那声调唤的是自己的名字。
　　“你是什么意思？”苏峻再次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我是什么意思。”显卿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苏峻的话，眼神陡地严厉，声音也高了起来，“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是怎么一直傻笑着盯着那个战犯的！”
　　“什……什么？”苏峻眨了眨眼。
　　“舰长，我再重复一次，让一个身高2.45米，体重1.5吨，反应速度是人类六倍的恐龙和你的船员生活在一起是不切实际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