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悲

　　爱炼丹的小老头气呼呼地带着他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参娃娃走了，狐悲一个人趴在丹房的蒲团上，迷迷糊糊间，竟又梦到了他华山隆冬开满了白梅的庭院。
　　白色的花瓣如飞雪般簌簌落下，院子里的积雪松软干净得连个脚印都没有，狐悲伸出手，意料之中，他的手小小的，白白的，带着点营养不良的样子，完完全全的是一双孩童的手。
　　不甘心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果然还长着毛绒绒的狐狸耳朵，狐悲心里暗暗叹了一声，身后的大尾巴摇了摇，他怎么又做梦了呢。
　　这样的梦他已经做了一千多年，从重阳子死后，心思凝重的他就时不时地会梦到自己儿时的场景。
　　积雪常年不化的雾观，飞花的庭院，还是孩童的自己，和那个孤拔清傲如冷鹤般的剑修。
　　有时是那人教导自己习剑，有时是犯了错被呵斥，有时是自己淘气爬上树冠折下几枝白梅，做了贼似的偷偷放在那人的书案旁，然而更多的时候，却是短手短脚的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费力地跟在他身后，抬起头眼巴巴地仰望。
　　狐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执念过重，才被魇在一个个似曾相识的梦境里出不去，可是已经过去一千多年了啊，这样的梦不知做了多少次，后来甚至自己都醒悟了，哦，他又做梦了。
　　梦就梦吧，梦得再多也不可能变成真的，狐悲拢了拢袖子，在树下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看着庭院上下一码素的白，心里居然难得的觉得困倦。
　　被困在过去的回忆里，一次又一次做着这样的梦，他心里的执念到底有多重？
　　狐悲不知道，如果是早些年，他也就认了，毕竟那时候他年轻气盛，对重阳子的感情又深切，重阳子一没就钻了牛角尖，一心只想着去寻那人的转世。其他的，什么生死，什么人命，什么业障报应，都不曾放在眼里，疯魔了似的。
　　后来一世一世，看着重阳子转世成没有灵智，朝生暮死的蝼蚁，哭也哭了，疯也疯了，那执念虽然不曾松动，但有些东西还是被磨得失去了本来的形状。
　　狐悲知道，他是真老了，折腾不动了。
　　偶尔，闲下来的时候，狐悲会回想一下那几百年腥风血雨的日子，除了掰手指头算算自己到底欠了多少孽债，还不还得起之外，还是不是地感叹一下：他当年真是……能作啊！
　　狐悲会作，有能力作，作得自己欠了一屁股债，作得众叛亲离，最后作得把自己也赔进去了，而且偏偏，他还真从未后悔过。
　　但他不后悔并不代表着，现在的狐悲还依然有着接着大作特作的心气儿，狐悲觉得他闹腾了一辈子，也该还还债了吧。
　　“徒儿。”
　　正想着，狐悲就听到有人叫他，抬起头，果然还是那人。
　　重阳子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这样的梦也做过很多遍了，即使自己在梦中依然记得此人已经不在人世，可那人张口唤自己的时候，狐悲依然会像儿时那般，颠颠地跑过去，带着几分希冀地看着对方，然后跟在对方身后，目之所及，只有一个冰冷高大的背影。
　　这一次，也不例外，狐悲糊里糊涂地听重阳子好像对他说了什么，声音不大很是模糊，当他想开口再问一遍的时候，剑修已经转身离去。
　　像很多次一样，狐悲迈着小短腿追了过去，然而还是孩童形态的他个子小，法力又不高，哪里追得上五子之一的重阳子呢？
　　华山的冬天漫长，雪落不化积得很深，重阳子有着修为护体，踏雪无痕，狐悲一只小妖精就显得惨了很多，深一脚浅一脚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串歪歪扭扭的小脚印儿。
　　眼见着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狐悲看着那个怎么也不肯回头的背影，慢慢的，竟停下了脚步。
　　幼童形态的狐妖，站在雪里，深碧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道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一片茫茫雪色中，许久，转过身，向着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去。
　　“为什么不追了？”
　　狐悲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他不知道是谁在问他，只觉得说话人的语气很是熟悉，带着一丝平日里没有的不安。
　　狐悲没有去细想，毕竟是个梦罢了，醒了便什么都没了，何必那么清楚呢。
　　他只是希望这个梦能早些醒来，其他的便懒得去思量，只是一味固执地朝相反的方向走着，好像这样就能从这个困扰他多年的梦境里走出来似的。
　　“为什么？”
　　那人锲而不舍地问着，狐悲觉得本来就晕乎乎的脑袋更疼了，他沉默不做声，那人便问得更紧，冷冷的语气越加的紧张。
　　狐悲被他烦得够呛，可是直觉里却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对这个人不敬，一腔的不满硬是给憋了回去。
　　他在这样的梦里来来回回追了那么久，却一次都没追上，他就是再有毅力，也该累了，为什么他这回不追了，反倒有人追着他问为什么了呢？
　　“因为我追够了，不想追了，行了吧。”狐悲不耐烦地开口，他觉得这是他做过的最糟心的梦之一了，却不知为什么怎么也不肯醒过来。
　　忽然，手腕像是被什么人拽住了。
　　狐悲愣了一下回头，看见的便是那一身道袍的剑修。
　　手腕被捏得有些发疼，狐悲懵了半晌，试探着开口：“……师父？”
　　重阳子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只是平日里如浮了一层碎冰的黑色瞳孔难得的让狐悲窥出几分慌乱的气息。
　　这是做梦，狐悲愣了一刻后便认识到了这不过是个醒不过来的梦境罢了，梦境里是什么都可能发生的，若是当真，那便是可笑至极了。
　　可是，这个梦境却荒诞得失了真，狐悲睁大眼睛，看着重阳子俯下身来，轻轻含住自己的唇瓣，印下一吻，道人冰冷的气息落在他身上。
　　他听见，那人叹息般的声音，他说，徒儿我也心悦于你。
　　这句话是狐悲情窦初开之时，无比期盼着的话语，可是此时在这个梦境里听到，狐悲却丝毫不觉欢喜，只剩下一种悲凉而无奈的情绪。
　　他忽然想起少年时，被那股旖旎的心思充斥头脑的样子，眼里，心里装的都只有一个人，哪怕自己的感情得不到回应，烂到肚子里去，只要能守在那人身边，便心满意足，傻却执着得可以。
　　如果那时，你我心悦彼此……
　　狐悲摇了摇头，甩掉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他看着重阳子，唇角颤了一下，像是想笑。
　　他想，如果这都是真的，那么为什么你不对我好一点呢？
　　你明明可以对我，好一点的，就像李乘风一样。
　　像是听见了他心里的话，道士叹了口气：“这一世，我会对你好。”
　　语气如平日里一般清冷，却又说不出的缱绻温柔，像重阳子，又像李乘风。
　　然后，狐悲就醒了，睁开眼发现自己还窝在涵虚子的丹房里，房间里空无一人，狐悲原地打了个滚化成人形，整理了一下衣裳，四处瞄了一圈儿，然后毫不客气地把涵虚子丹房的东西席卷一空，大摇大摆地回烟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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