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悲

　　狐悲离开半月后，便是知非子的丧事。
　　面前是一面空了的棺材，棺材上悬了枚渡魂铃，重阳子穿着宽大的道袍，手里执着几张黄色朱砂符，盯着不远处的日晷掐算时辰。
　　按照惯例，凡是死于天劫的雾观修者，雾观都会为之办置衣冠冢，举行丧礼，掐算好时辰，待悬在棺材上的渡魂铃一响，便是修真者魂魄归来，重入轮回之际。
　　这样的丧礼一般都是五子之一的无妄子亲力亲为，还没有重阳子参合的先例，但新任的无妄子某日忽然丢下一封书信，说是下山有事，天命难违，还没等重阳子同意就跑得连影子都没了。
　　于是，雾观里剩下的三子一商量，主持丧礼的就变成了重阳子。
　　此时，刚过午时一刻，重阳子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掐了个决，点燃了两枚朱砂符，立了灵旗开始做法。
　　重阳子是个剑修，身上总带着兵刃的煞气，平时连山中精怪见了他都吓得绕道走，如今却替代无妄做这与鬼神打交道的事，根本说不上妥当。
　　就连一向大大咧咧啥事不管的归来子在丧礼前都开始担心，派这么一个煞星去招魂万一把知非子的魂吓跑了呢？
　　对于这个，重阳子倒是不担心，此时他心里想的却是他那个匆匆赶来，又黯然离去的徒弟。
　　那个傻孩子没有父母，又是只妖，这样的他能去哪儿呢？重阳子心不在焉地等符咒燃尽，目光落在魂铃上，心里依旧惦念着狐悲。
　　一下，两下……就在金玲即将响上第三下的时候，一阵阴风刮过，直接吹灭了烛台上的三柱安魂香，雪白的灵幡被吹得猎猎作响，重阳子皱眉，竟从风中嗅出一丝血味，当下剑气盘旋而起，生生截住了虚空里一只伸出的血手。
　　明明是正午，灵堂里却是鬼气森森，重阳子看着面前一身血红的人，脸色微变。
　　凭空现身于灵堂的男人看不清五官，周身隐藏在一团血色的雾气中，浑身戾气，一双血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重阳子，似乎是认出了来者的身份，半晌，慢慢收回了手，没有脚的身子悬在空中，眼神怨毒。
　　一人一鬼对视了一会儿，终于重阳子开了口，唤了一声“知非。”
　　红衣鬼没有动，睁着血红的眼睛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吼声，身为凶鬼的他已经不能人言，死后浓重的怨气让他无法再入轮回，所以今日招魂招来的就是这样一只随时会杀人取命的凶鬼。
　　降妖除魔，堪称一代英杰的知非子死后竟沦落为红衣凶鬼，事到如今重阳子也明白了知非子并不是死于天劫，相反却是被人所害死不瞑目，当下便开口问道：“是谁害了你？”
　　红衣鬼不能人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剑修，然后发出了一声夜猫子似的冷笑，伸出带血的手在灵幡上留下了两个字后便凭空消失了。
　　那个下午，重阳子在灵堂里坐了许久，看着灵幡上鲜血淋漓的“狐悲”二字，如坠冰窖。
　　再说狐悲，自那日离开雾观后，狐悲就知道自己吃了知非子的事情瞒不了多久了，先不说他再也藏不住的一身血腥气，就是他的师弟无妄稍一掐算，狐悲早晚都是逃不掉的主儿。
　　料到自己死期将至，狐悲索性也没了遮掩的心思，回烟山寻了个僻静的地方住下，一身的的血腥和煞气倒是吓跑了不少暂居山上的小妖精。
　　很快，他栖身的竹林里所有的精怪都搬了出去，狐悲看着空荡荡死寂一片的林子，觉得有点迷茫，有点委屈。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沦落到这种地步的？满身的杀戮和罪孽，就连山上的花妖见了他都抖成筛子，更别说其他胆小的精怪。
　　没人敢与他说话，没人敢与他亲近，每日从睁开眼睛面对的就是空无一人的竹林和让人窒息的死寂，这样的日子里，时光似乎都被特意拉长，像是钝刀割肉，压抑而折磨人。
　　狐悲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的归宿，但有些事一步踏错，便没了迂回的余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看不见去路也看不见归途。
　　狐悲在等死，雾观的人不傻，知非子枉死之事一旦暴露，总会派人来取他的性命。狐悲等的便是那些准备将他扒皮拆骨的修士，这样一等便是一个月。
　　一个月里，他等来了第一窝回迁到竹林里的鸟儿，等到了第一只敢跑到他身边觅食的傻兔子，等到了渐渐搬回竹林来的所有精怪，也等到了前来警告自己，让自己快些逃跑的无妄和墨北。
　　狐悲没有见无妄，在山腰上设下迷仙阵，将二人拦在了外面。
　　听着无妄在阵外急得一叠声地唤他，和墨北气到极致说他不给兄弟面子，林子里的狐悲沉默了。
　　他想，就是逃，他又能去哪里呢？
　　命运从未给过他悔过的机会，死期将至，他在劫难逃。
　　等了不知多久，狐悲终于等到了那个前来取他性命的人。
　　墨发雪颜的道子执着长剑，身后跟着一只满身血红的厉鬼，剑锋划破喉咙的时候，狐悲闭上了眼睛，想起的却是华山飘落的轻雪和庭院里盛开的白梅。
　　梅树下，还是孩童的他紧紧牵着重阳子的衣袖，满脸的依赖和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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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场劫数里，狐悲并没有死，重阳子饶了他一命，将奄奄一息的狐狸带回了雾观，而报了仇的知非子也舍弃了厉鬼的身份得以重入轮回。
　　伤好后，重阳子留下了狐悲，给了他知非子的身份，而墨北也作为无妄的灵兽留在了小神算的身边。
　　看似是皆大欢喜的结局，狐悲却输得一塌糊涂，他留在雾观，为了赎罪做了知非子，带着一身无法愈合的伤痕和破碎的妖丹，一等便是千年。
　　李乘风虽有重阳子的记忆，却不代表他能接受那个所谓的前世的想法。
　　这一世的李乘风不是狐悲的师父，不是什么重阳子，他只是个刚刚及冠的孩子，有着一副倔脾气和外冷内热的心肠，他不受世俗规则的束缚，不在乎伦理纲常，他喜欢的狐悲不是记忆里那个双手沾满血腥的孩子，而是温和强大，对自己无比包容，偶尔还有些孩子气的狐狸。
　　李乘风没有重阳子全部的记忆，记不得两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过往，也体会不到当年重阳子在重伤狐悲之后的挣扎与煎熬，他只知道这一世，他是谁，该做什么，爱的又是谁。
　　狐悲已经醉了，敞开的领口露出白皙的颈子，李乘风的目光落在他喉咙上的伤口上，眼神暗了暗，把人抱到怀里，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许久才闷声问道：“还疼么？”
　　这些被剑气划出来的伤口一直以来都被狐悲用法术藏着，如今喝醉了才逐一现出原来的样子，一想到狐悲带着这样的伤口撑了千年，李乘风就觉得他那前世简直就是个该碎尸万段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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