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战

　　冥王寝宫。
　　“启禀陛下，阳间之事已万无一失，您交办的差事都办妥了。”黒鸦跪伏在一进门的毛毯上，恭敬地问安。
　　身着寝衣的冥王披起兽皮斗篷，舒适地靠在榻边。“嗯，平身吧，叫朕姐夫就可以了，又不是上朝，弄得那么生分做什么。”
　　“是。姐夫，这几天我暗中监视那边的动向，目前尚无异常。”黒鸦起身垂首立着，继续汇报情况。
　　冥王随意地抓着斗篷上的绒毛，笑问道：“你觉得如何，是有恃无恐，还是确无其事？”
　　面对冥王的问题，黒鸦不敢怠慢，捡主要的说道：“按理来说，若确有其事的话，应该是神不知鬼不觉地销毁一切不利因素，或者尽快搜集些能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但他那边却没有任何行动。若说他无其事，但却也避不开嫌疑。”
　　“嗯，确实可以这样理解。且不论他是否通敌，单单失职这条，就已经够收拾他十几个来回的了。”话到此处，冥王轻轻一顿，挑着上翘的飞眉，阴沉着声音道：“无论如何，朕必须给冥界一个交代。”‘宁枉毋纵’这四个字在他心底反复回荡着。
　　“臣誓死追随陛下！”黒鸦撩袍从容跪回地面，抬头建议道：“臣以为，当下可以先处理好人类的事，之后再慢慢料理他。”
　　冥王按膝正色道：“不错，确该如此。这个人类是必须要活着送回阳间的，但是，又必须保证魔不入阳间，朕已着术研署仔细商议，准许破例使用契约咒法。”
　　“契约咒法一旦达成对施术者的消耗极大，恐怕很难找到胜任者。”这咒法黒鸦是听说过的，他本有些顾虑，但细心揣摩了主子的话音，不由顿悟道：“陛下可是想让他去执行此任务？”
　　冥王眯眼笑着，眼神中藏着些难以琢磨的光彩：“没错。”
　　察觉那眼神，黒鸦不由暗自心惊：“圣上圣明。但据臣所知，他对那人类无丝毫好感，无论在阳间还是战时，稍有机会便刁难欺压。他昨日回营之后，揪着被打之事不放，将那人类狠狠抽了一顿，闹了好大动静，据可靠线报，若不是关将军拦着，他几乎要把他打死。如今陛下想让他放走这人类，恐怕他不会善罢甘休。”
　　“哼，这小子差点坏事！那人类也笨，就这么由着他打。”封的性格冥王再了解不过，这种事情除了他别人做不出来，也不敢做。
　　“或许是觉得自己理亏。”黒鸦低声回道。
　　冥王有些气恼，他指着黒鸦令道：“真是无法理解人类的思维。总之，你告诉他，就说是朕的旨意，不管他愿不愿意，人类必须施加契约咒法后活着送回阳间，他别想先斩后奏！叫他记着，他要是再敢去祸害那人类，朕绝对饶不了他！这件事你亲自去办！廷卫署的精锐都归你调遣，他若抗旨，你知道该如何做。”
　　“遵旨！”冥王阴嗖嗖的气场陡然爆发，惊得黒鸦毛发倒竖，领了差事便连忙退下。
　　————————————————————
　　森罗深林。
　　“你这只鸟东西，好事想不起我，这种事倒使劲往我身上推！”封愤愤碾碎了刚接到手中的任务单，另一只手像揪小鸡一样将黒鸦按在身前粗壮的树干上。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必须配合我！”黒鸦伏在树干上挣扎着呼吸，封这种简单粗暴的行事方式，他早已见怪不怪。
　　“呸！配合你？你敢说这不是你让你姐吹的枕头风吗？”封狠狠地将黒鸦掼在地上，又吼道：“今天不给我说清楚，咱没完。”说着，又拎起了黒鸦的衣领。
　　“别！我说！”刚跌落在地的黒鸦还没来得及喊疼，两脚一空，又被提起，立时吓变了脸色，按封这扔法，铁杵都能摔变形。他三句并两句地嚎起来：“因为要顾及冥界的声望和信誉，所以展昭必须活着放回去，但魔类是不被容许进入阳间的，所以要用咒法封起来，这都是上面的意思，真的跟我没关啊。您就行行好吧，执行任务吧，别闹了。”
　　“这种事他们不会自己做吗，为什么非得找我？契约咒法这么机密的东西就真那么舍得交给我？就不怕我这个通敌分子泄露出去？”封没有理会黒鸦的求饶，依旧不屑地质问。
　　黒鸦越发觉得身后的气场冰至极点，赶忙定了定神，好言说道：“这件事虽是我牵头，但由于是机密的缘故，就连我也不知晓关于咒法的更多信息，冥王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吗……而且据署长说一旦契约达成，施术者的一部分力量会被持续抽走用以约束被施术者，而且只有在其中一方死去以后，另一方才得以解脱……所以，你是最适合实施这咒法的……”他发觉气氛不大对，赶忙死命抱着湿滑的树干，大叫道：“我可都说了，你不许再摔我！”这个皇亲国戚真是当得窝囊到家了。
　　黒鸦的窘相，让封不由觉得好笑，他很清楚，此时黒鸦嘴里问出来的是实话。他松手将黒鸦丢回地上，漠言道：“我会一直呆在东大营，有事直说。展昭这家伙，真是便宜他了。”
　　黒鸦扶着树干摇晃站起着，使劲揉了揉被摔到麻木的屁股……他缓缓停了手上的动作，以余光冷眼注视着准备离去的封：“那天面圣之时，你说的话是真心的吗？”
　　“当然。”封止住脚步，头也不回地答道。“我这一辈子都卖给你姐夫了，还有藏着掖着的必要吗？你知道的，如果我背叛了他，我将失去一切自由，包括在这跟你废话的自由，我所获得的恩宠和特权，不过是在我还有用的前提而已。”
　　“……但这不能成为你害展昭的原因。”黒鸦握拳冷冷回道。
　　封仰头望着翱翔于天际的冥雀，复阖目长叹道：“留他在这，才后患无穷啊……”
　　冥雀嘎嘎叫着，越飞越远，清脆的鸣响回荡耳畔。
　　黒鸦循声望去，微风撩动着他额前暗赤色的乱发，他勾起嘴角笑道：“或许是这样呢……”
　　——————————————————————
　　东城驻地，中军主营。
　　展昭应召来到主营，刚一进帐便觉气氛凝重，黒鸦作为钦差端坐于主位，关将军与封绷着脸分立两侧，侍立于左右的则换成了陌生的卫队。
　　展昭恭敬上前，朗声施礼：“展昭见过众位大人。”
　　“嗯，免礼。”黒鸦点头示意，直入正题：“本钦差此行目的有二，其一，奉圣上之意感谢你对冥界的帮助，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尽管提出，我们尽力满足；其二，便是与你商议回归阳间的事宜。”
　　展昭抱拳行礼，笑言道：“谢冥王，展昭别无所求，只因阳间尚有亲人挂念，故希望能够早日与之团聚。”听闻回归阳间，他已喜上眉梢。
　　“就只有这些吗？”听后面没了下话，黒鸦眨了眨眼，不解地询问。
　　“是。”
　　“好吧，我明白了。我们谈一下回阳间的事。”黒鸦不由有些泄气，面对如此一个大敲竹杠的好时机，展昭这要求跟没提有什么区别，至少也该给自己要个几百年的阳寿吧。他转向封，低声提醒道：“封大人，你给他讲讲吧。”
　　“送你回阳间可以，但是，这是有条件的。”封扬着一副棺材脸来到展昭面前，戳着他的肩膀，没好气地说着：“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半魔，到那边也还是半魔，就算我们容得下你，你确定阳间那边也能容得下你吗？”
　　“……”这确实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见展昭不语，封掏出一纸鬼画符般的契约在他眼前晃了晃。“喏，这就是条件，你签了它，我们双方的顾虑便都解决了。”
　　那契约上异样的文字令展昭感到极不舒服，他蹙眉不解地问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放心，不是卖身契。”封的眸中闪过一道并不讨喜的笑意。“不过是要你与本大人结下契约，保证回到阳间以后绝不动用体内魔力，一旦违约，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当然，你要是觉得我在骗你，你也可以选择不签。”映衬着周围严阵以待的卫队，封的笑越发诡异。
　　这一切，关将军看在眼里，但迫于自身职责，他帮不了他。
　　“封大人言重了，展昭也正犯愁这半魔的身体，恰逢如此良机，岂有拒绝的道理。”他直视着封，扬起嘴角问道：“要展昭如何做，还请大人指示。”
　　“还算识相，把手给我。”一把锃亮的小刀赫然在目。
　　几滴尚存余温的血液在契约纸卷上缓缓化开，“这就算数了。”封又将自己的血液覆于其上，契约的文字几乎被血液完全冲刷。蘸着粘稠的血，封在展昭心口的肌肤上飞速完成了最后的刻印，契约达成。
　　“从你踏入阳间的那一刻起，体内的魔力便会被彻底封死。你身体的一些机能和构造已被改变，无法逆转，但这不影响你过正常人的生活。若你企图强行发动魔力，封存在胸口的刻印便会立即刺穿你的心脏。”封介绍过主要情况以后，便又阴阳怪气地扯起了题外话：“生死有命，哪天你真到了这边，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来找我，念在相识一场，我会好好关照你。”
　　望着逐渐渗入左胸的血印，展昭已能感到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牢牢裹住，像是利爪，又像是刀刃，他抬起头正色答道：“展昭必会恪守契约，不给大人添麻烦。”
　　封没有理会展昭，只转身踱回自己的位置，将那纸契约丢给黒鸦。“钦差大人，我的任务完成了，请您查验。”
　　听着无比别扭的‘钦差大人’，黒鸦知道，封在闹别扭，借机消遣自己。低眉瞧了眼血迹未干的契约，又递给术研特使检查，确认无误后，他扯起尖尖嘴笑了一笑：“好，既然契约达成，那么展昭可以即刻回归阳间，封大人，人是你请来的，有劳了。”
　　“又是我？真麻烦……”封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上，找不到除了厌恶之外的任何情感。
　　————————————————
　　营帐外，依旧是灰蒙蒙的天际，风不似晚间凌厉，但依然有着足够的劲道。钦差的队伍已经离去，只余三人迎风漫步。
　　展昭抱拳向那二人道谢：“这段时间承蒙封大人与诸位将士的照顾，展昭感激不尽。”
　　“小子，有缘的话，希望能够再与你切磋一次，到时谁都不许手下留情。”虽然鼻子有些酸，但将军还是拍着展昭的肩爽朗地笑了起来。
　　展昭也嗅到了离别的味道，他挂着淡淡笑意，平和地应道：“展昭定不辜负将军厚望。”
　　“二爷这话是希望展昭死后跟我们一样做亡灵咯？”封在旁边一针见血地发问。
　　“本将认为，展小子必为阳间之英雄。”
　　“然后呢？”封眨巴着眼睛盯着将军。
　　“然后……那…还是不要成为英雄的好……”想到亡灵的起源，将军不禁心疼，这样的人，怎能舍得让他战死沙场。
　　封不屑地转过头，一双死鱼眼望着将军道：“那还扯什么有缘切磋。”
　　“封小子，你故意的！”将军本就赤面，被封这么一戏弄，面色越发涨红。
　　“……”展昭听着这二位大人的拌嘴，浅笑不语。
　　出了营寨，展昭俯身拜别将军：“请将军留步，展昭就此别过。”
　　“保重，别什么事都勉强自己。”将军回礼，虽有不舍，但他终究有自己的路要走，自己无法挽留。他最后打量了他一回，这也许是彼此的最后一面。
　　—————————————————
　　冥界密境，转轮塔。
　　封将展昭引至被雾气缭绕的密境，这地界守卫森严，没有冥王手谕是根本进不去的，所以，此地并不是普通的转轮之地，更没有成群结队等待转世的魂魄。旷野间，一座耸至天际的高塔只迎接着有缘之人，二人登上塔顶，俯视着薄雾下的冥界全景。
　　封环视四周，扯过展昭，压着声音道：“如果将来遇到什么危险，一定要记得使用你身体里的魔力。”
　　“这……”展昭诧异望着他。
　　封捏了展昭一把，示意他不要讲话。“我在你身上动了手脚，虽然刻印还会起作用，但也只是心口刺痛而已，绝不致命。”他算准了冥王不会信自己的话杀掉展昭，更不会再动将展昭留在冥界差遣的念头。这样一来，便只有将其放回阳间，而遣送的事，一定会落在与皇家关系非凡且熟悉情况并能迅速稳住自己的黒鸦头上。不过，在展昭这件事情上，他与黒鸦所达成的默契，则是任何人都不可能知晓的……
　　“为什么？”展昭不解地追问道。
　　“少废话，记住我说的话就是了。”封扫了一眼身后，黒鸦的队伍已经跟到了塔底。
　　“展昭不需要……”
　　“啊，包大人的魂魄怎么升上来了？”封突然嚷道。
　　“什么？！”展昭忙回头望去。
　　就在展昭转头的一刹那，封运足力气，对准他的后背猛地一掌劈下。展昭身体一歪，直直摔落，他回头望着塔顶的封，那张脸依旧一如既往地冷淡，但终究掩盖不住内心的那抹温存。随着身体的不断下落，眼前之景渐渐模糊……
　　“但愿没人再对你下手。”办完最后一件事的封头也不回地离开。
　　“你这告别的方式还真是特别。”带着卫队守在地面的黒鸦笑道。
　　“有什么好告别的，不过是矫情的人类，推下去了事。任务完成了，我们走吧。”他伸出双手，一身轻松，任凭比他的表情还要冰冷的铁链锁住脖子、手腕。那些弹劾他谋反通敌的几大罪状，还在等着他说清楚。
　　———————————————————
　　展昭觉得眼皮沉重无比，自己似乎睡得很死，完全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只记得被封大人推了下来，这应该算是还阳了……冥界待了数日，不知阳间是何境况，还有包大人、开封府……
　　他用力动了动身体，意识似乎清醒了许多。
　　展昭缓缓睁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个顶棚，似曾相识，这应是自己床榻的顶棚。随即，他努力动了动有些僵直的脖子，抬眼望去，桌椅、窗子、那套一尘不染的大红色官服、窗外有些刺眼的阳光……没错，回来了，活着回来了！有些抑制不住激动的他挣扎着起身，长久不动的身体已经僵硬无力。他扒着桌角和门框踉跄着出了门，却不见一人。
　　“包大人应是忙着办案吧。不知道这些日子大家都过得如何，百姓是否安全无恙……”
　　他出了院子，为了活动筋骨而漫无目的的踱着。天朗气清，沐浴着这久违了的阳光，触摸着熟悉的院墙、草木。他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冥界的经历却又那样的真实，那些人、那些事，历历在目。他无意间望见衣衫上的裂痕，这是临行前封刺他那一剑留下的。埋藏于心窝的那份异样感也在隐隐提醒着他，一切皆是真实无比的存在。
　　展昭拐出院子没走多久，便听得身后炸雷一样的声音叫起：“啊！不好啦！展护卫的身体不见啦！”这熟悉的粗嗓门，是赵虎。
　　紧接着，后院就像开了锅一样，各路喊声汇集一堂：
　　“什么！？你怎么值的班啊！”
　　“我只出去了一会儿！”
　　“你还能干什么！连个身体都看不住！”
　　“现在怎么办！让大人知道我们谁也担不起！”
　　“快叫先生来！”
　　……
　　王马张赵七嘴八舌地嚷起来。
　　展昭远远的听得真切，无奈笑道：“……再不出现，屋顶都要掀开了。”
　　被四人风风火火地拖进屋内的公孙策仔细查看了一圈，捏着胡子道。“看不出有外人来过的痕迹，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不知各位可是在寻展某？”清朗悦耳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屋内的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激灵便循声蜂拥而去。草木葳蕤的庭院内，那抹洒满阳光的红衣正春风般地笑着：“各位兄弟，展昭回来了。”
　　“真的是展大人！”张龙冲在最前，试探性地捏了捏展昭的胳膊，热的。
　　“让我们担心死了，总算回来了。”
　　“太好了，回来就好。”
　　“展护卫觉得身体如何，有没有不适。”
　　众人纷纷围了上来，这个让他们担心了半月有余的展护卫终于活过来了。
　　“发生了何事，竟如此吵嚷？”包大人公务归来，刚进院门，便见那明媚的身影大礼相迎：“属下迟归，劳大人费心。”
　　“快起来，让本府好好看看。”黑色的大手颤抖着紧握展昭的肩膀，此刻他触摸到的不再是那具冰冷且毫无生机的尸体，而是那个他最信赖、最心疼的人。
　　“大人，您瘦了。”展昭被那手捏得有些痛，但却真切地感到幸福和温暖。
　　“最近公务繁忙，所幸展护卫归来，看来本府可以轻松些了。”包大人开怀笑着，日光下，他漆黑的眼眸里似乎闪烁着什么。
　　展昭抱拳微笑：“属下必当全力协助大人。不知这段日子，城内百姓安好？”
　　“放心，都好，一切如常，只可惜贾同文……”提到贾同文，包大人不禁惋惜。
　　展昭忆起贾同文之事，心潮涌动，轻叹道：“贾兄是令属下钦佩的英雄，还有封大人、关将军……他们都是英雄……”
　　晌午。
　　“大人，学生叫人备了酒菜，为展护卫接风。”公孙满面春光地赶了过来，这次，他着实大方了一回。“展护卫，你看这鱼……”他拎着条大鱼，有些迟疑地看着展昭。
　　“当然是烹熟的最好！”望着那鱼，展昭笑着，一如从前。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