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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祏杰,我得你时,也以为全然满足。可惜世情总不如我们所想。好在人类总是坚强,再大的挫折也会逐渐学会忍耐。最后习以为常,继续生活。
我对王祏杰说:认识你时,你二十六岁,我十九岁。为什么现在你三十二岁了,我才二十三岁?
王祏杰正在读早报,听到我问他,就从报纸堆里提起脑袋来:“怎么算的?”
“实岁和虚岁落差……”我喝完牛奶:“那按这样算法,等你四十岁的时候,我才三十岁?”
他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隔着桌子揪我的脸。报纸被他按着发出哗哗声,被欺压的抗争。伴随着安德烈完美的男高音,飘扬在我的起居室里。
我洗完头,把长发分成两条长长的辫子,安静地放在身前。王祏杰见了,忍不住捋过几下,满意那份顺滑的触感,方才罢手。
我不依不饶地缠了他整个星期,他才勉强答应陪我逛街。我欢天喜地地迎接周末,把整个房间的窗帘全部卸下来清洗。
王祏杰不可思议地望着:“杨之满,你现在怎么越来越庸俗?”
我大叫,死瞪他:说我什么?说我什么!
他自知过分,收声屏气。
祏杰,我的青春,我的清高和傲气并没有给我带来快乐。为什么我不能享受这些平凡的庸俗和虚荣呢?我在渐渐老去,生命在耳边“咻咻”飞过。我每天都要砸大把银子在追随潮流上。一下从国外买来橄榄油把自己晒黑,一下又到处尝试美白用品。眼药水那样大两瓶,耗去240元。
王祏杰显然不信:“人民币?”
“美金……”我正在厨房准备腌制牛排:“晚上吃黑胡椒牛扒好不好?”
“你别用过了……”王祏杰声音传进来,我探出头去:“我心里有分寸。”
“尝尝这个!”我端茶出来,香气四溢。
“是什么?”王祏杰终于放下报纸。
“玄米茶。”“又是什么新玩意?”我不理他,捧茶喝得径自高兴。王祏杰有这个优点,我不说,他也就不问。
“初见你时,耐心甚好。稍觉烦闷,就带我到处游乐,点子出到我含笑满意为止。”我不禁感慨:曾经两人游遍地中海,又结伴飞往加勒比,最后在巴哈马流连忘返。何等的良辰美景,叫人终生忘却不能。
他闻过我发香,依样回道:“初见你时,安静少语,时时忧郁。宛若刚落凡间的精灵,叫人不忍。”“如今可是粗俗不堪?”祏杰抚过我额前碎发,沿着耳际略过面庞。半托着,拇指轻轻婆娑我颧骨,好不温柔。
语气亦仿佛适年红酒,醉迷含香:“依旧温婉剔透。”在我颈边小声吸气。
“年前你曾多次提及婚约……”他手上停止动作,怔怔望我许久……终于搂我绕过颈背,在额前微微亲一记:“不要胡思乱想。”我垂过眼帘,低头不语。祏杰仍是贴我心思,不过一句,就洞察到位。起身收过杯碟,拿去冲洗。祏杰手机也适时响起。
王祏杰是不错,他长相颇好,又事业小成,对待女性体贴入微。认识王祏杰的时候,是我人生的低潮期。祏杰的风趣和多情,实在为我当时灰色的心情带来一丝色彩和快乐。
是祏杰带我走回这个多彩的世界,渐渐恢复言语功能,体察温暖和爱意。交往以后,很多女性的细节,他并不太计较。每个月的家用交到我手上,就不再管,随我去花。所以我都“安守本分”,极尽所能帮他花到“刚好”。偶尔他也会说“你太会烧钱。”也只是玩笑而以,我从没用过他给的数,也不要求更多。事实上,我自有储蓄,不过从未提及。
再出来,王祏杰正欲出门:“公司有点急事,我速去速回。”我唏嘘:如此两处奔波,也着实叫人心疼。点点头,好在上午我另有打算。
母亲离开以后,我突然知道举目无亲的滋味,天天面对空楼淌眼泪,几近崩溃。好在父亲生前的几个律师早已自发转为我的法律顾问,几乎全部手续都是他们代办,我只须点头签字就好。
母亲生前说:父亲是无处不在的,即使他离开那么久了,我们依然生活在他的庇荫下。
事实也是,父亲死于心脏病,当然这个遗传病恐怕有天也会要了我的小命。他一早做好打算,财产转至我与母亲名下,他自是知道我性格犹如野马,除非自觉改过,否则管束也是枉然。怕我为此扰乱母亲的生活,故留下一名会计师打点母亲日常开销,薪水自从帐户里划出,期约五十年。
谁料不过数年,母亲也撒手人寰,黄会计师又是自小看着我长大,于是又担任起我“仅有的”长辈的角色,仗着同母亲“情谊深厚”,同几个律师伯伯一起,替我紧守那些遗产,就怕我“年幼无知”被人骗去。统统站到同一战线,期约继续维持五十年。可见我依旧依赖于双亲的“照顾”,尚未“成年”。要想逃离他们的魔掌,须再等半个世纪。好在我已经不着急,不过短短数十载。
黄会计师同我说:“当心王祏杰,他不过一介风流小开。”
“那又如何?”
黄阿姨气得直瞪:“你千万别告诉他:你手下有笔遗产。”
我皮痒得很:“他不见得爱吃软饭。”
黄阿姨原本观音菩萨一样的容颜,绷得死紧,就差背景音补充:“孽障!孽障啊!”仍然疼惜我十分。
可是午夜梦回,依旧期望看见母亲摇头对我说:“你看中他什么?”
“与他一起,我笑得真心。”
“此君口花花,个性又自私,你想长久同他一起,怕是要吃苦。”
“我没想过会同他一起很久。如果可以,十二万分幸运。”
此时,母亲会拧我脸颊:“母女感情好一笔勾消。”我再耍赖讨好,抵死不认账。
可惜,想也是梦,母女永不能再嬉笑讨论。
我掩一掩面孔,拎起小包包,在黄会计师脸上亲一记,赶紧跳到安全范围:“黄阿姨,我们去喝咖啡。”王祏杰上午要忙,我闲来无事,跑来“探望”长辈,顺便洽谈我的“公事”。
“没有你父亲一半睿智。”
“黄阿姨嘴里父亲几近完美!”她不作声,搅动咖啡的勺子。
“可是当年仰慕家父,故而独身至今?”黄阿姨瞪我一眼:“说话总要顾及别人的感受,你这嘴巴跟刀子似的,早晚吃亏。”却也不否认。语罢,她又道:“刀子归刀子,却也有丝甜意。”全是宠爱我的缘故吧。曾几何时,祏杰也爱听我说话。赖着我,能腻上一整天。现在他更爱读报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两耳一闭,“嗯”“唔”敷衍了事。
我叹息:“人又怎么会变心?”
“人类天性如此,求新、求变、求好。”“可是也有人感情专一……”我暗指黄阿姨。
“杨之满,你是在说你自己吧!”黄阿姨面露桃色,许是近来也另有故事。
忽然又觉得距离拉远,当年我力劝母亲改嫁,却在男宾名单里挑三拣四,其实心里仍旧是不愿意的吧。时代发展至今,人人掩饰自我,做的是一回事,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我讪讪闭嘴。
约会时间一到,我准时等待,王祏杰姗姗来迟,一脸疲倦。我才不管,犹自在精品店里徘徊不愿离开。
王祏杰说:“你慢慢挑,我出去抽支烟。”
我甩甩手,也不在意。终于,挑了一个耳环:立体的蝴蝶状,最下端缀一颗白珠子。一条手链:蝴蝶的彩色碎钻坠子。结账时,又发现一根银黑色的项链,红色宝石嵌在十字架上,很魅惑的样子。
我走到店门口,唤祏杰。
他正背对着店门打电话,听到我叫他,转过身来,“啪”一下合上手机:“选好了?”
我仰着脸看他,笑吟吟:“嗯!”服务员阿姨讨好:“你是不是附近的学生?我看你很面善。”我仰着头对牢王祏杰,笑得明媚而灿烂。
祏杰,我是不知道的么?
后来,到了傍晚,我就把王祏杰弄丢了。
具体情况是这样的,我们一起穿过人潮拥挤的马路,因为厌恶和害怕人群的气味,我躲到王祏杰身后。
他从前面抓住我的手,我没有接,我说:“祏杰,我跟在你后面。”我从祏杰的背后抓住他的衣服,我们就像童话里企图得到金鹅的贪婪者一样被粘连着,走在马路中间,人群的中央。
可是金鹅的魔法消失了,我们的爱情也不见了。我偷偷放开了王祏杰的衣服,他就在我的视线里越走越远,终于淹没不见。
我就这样站在气味纷乱的潮汐中,期望他的一个回头,一个回眸,连转身都不需要。他并没有。我就这样把我的祏杰弄丢了。可是,其实是他把我们的金鹅弄丢的。
祏杰,我岂会不知道吗?
母亲疼我自小聪明伶俐。同你相处这么些年,我的眼角瞄一瞄,就知道你的心思。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你那通电话,挂的那么急促而突兀,怎么可能只是今天才打?
我在马路中间站了5分钟,然后转身,往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我的周末还没结束,我还要继续逛街呢。
王祏杰打我的电话,手机振得嗡嗡响,我没有接。他也没有再打。
王祏杰,你是想着,我会自己回去的吧。
祏杰,我曾经是,跟在你身后,像小狗一样缠着你,然后乖乖自己回家去。
可是祏杰,如今那只金鹅的魔法消失了,我们都自由了。
经过转弯角的时候,我扬一扬手,“咚”一下把手机丢进垃圾桶。那里面有我们的短信记录,有你的电话号码。都是唯一,失去不再。
是,失去不再。祏杰,我害怕有天你也会离开我,不如我现在先离开你。我不要再做那个被遗弃的人。
“小满,你并不爱王祏杰。”黄阿姨苦口婆心地劝慰:“你不过把他当成失去双亲以后的精神寄托。”
我哪里听得进去:“喜欢总是不能否认的。”即使情事至今,我对祏杰的评价仍然很高,可惜岁月流逝,彼此厌倦也是不奇怪的事。
“统共长辈说的话,你们是一万个不相信。”
“也不会,利率一高升您就喜上眉梢,那是万万个信服。”我躲开黄阿姨伸过来的利爪。
“王祏杰会同那女人结婚?”我摇摇头,估计不会,她即不是唯一的例外,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不过怎样我都不关心,我只在乎我与祏杰两人的爱情——它已经枯萎。
“要不要查查那个女人的底细?”黄阿姨始终是黄阿姨,换作母亲,决计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查来做什么?”
“总是这样没有所谓。小时候以为你是骄纵自大,现在看来是天性如此。”黄阿姨感慨。
其实已经学会算计,不然不会悄悄策划离开王祏杰。我喝一口咖啡,犹自发呆。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和以前那个不同。
从前,我总是梦见母亲呆坐在梳妆镜前,看见我走过,就拉住我哀怨:都没有出门的理由。
我告诉她:是你自己不愿意走出去。
她就叹气,一直叹。
每次醒来,耳边仍然可以听到她悠悠的叹息声,揪着人心惆怅。
母亲一生都像个孩子,父亲在世时,就已经与社会脱节。每每看过新闻,就会同我们说:又有人被抢了!又有人被骗了!天啊,这个社会真恐怖!
父亲过世以后,变本加厉。除却同我谈天,就是长时间的发怔。
我那时的生活因为突然变故,变得没有重心,再没有人苛责地督促我进取,反而烦躁不安,于是四处游走。在多伦多报读电脑动画,学了一学期即溜去尼亚拉加看大瀑布,在苏必利尔待了两个月,辗转飞去维多利亚湖赏玩,不出一个星期又出现巴哈巴群岛上……
母亲也不阻拦,问:“可是苦闷?”随我到处流浪。
游走了大半年,才良心发现:先把家里全部翻新,然后亲自从威尼斯大把背回白色的欧式窗帘,又特地跑到泰国买回熏香和精油,陪着母亲把第五大道来回杀了好几遍……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阻止她的郁郁而终。
母亲临终时,曾抚摸着我的脸说了好一会话,可是我却一点都想不起来:那片记忆异常模糊,像是纱纨交织的梦境,不得要领。
医生的意见是:我始终不愿面对母亲已死亡的现实,所以才会产生选择性的失忆症状。
我为此懊恼十分,也常常后悔不已。母亲走了以后,我才体会到她生前所谓的孤苦,彼时我只是失去了一个严厉的父亲,而她则不见了一生的依靠。
可惜届时,都已久远。好像是伤口上结了痂,留了疤,如今烂在肉里,根本无从探起……亏得母亲自小夸我聪明伶俐,我却对她的伤情后知后觉。
还是来说一说我昨晚的梦吧。
梦里回到小时候住的老房子里,我还记得起来:一进去是厅堂,一张木色的方桌,两只有背的椅子,四角凳放桌子下面。往里通是浴缸,只拉一拉帘子。
我抬头:一排天窗,仿佛还可以听见下雨时淅淅沥沥的响声。
厅堂进去是卧室,蓝灰色的墙纸。
我梦到我走过去,趴在墙上,面贴墙纸,隐隐哭泣。
忽然见个小孩,独自趴坐在双人大床上。大白马的长毛红毯,小孩子无聊,居然将四周一圈的软毛都拔去。好好一张长毛绒的毯子,平地突了一块。
一个女人走来,抱起小孩子,“囡囡呀”叫一声。吴侬软语的音腔,长长的卷发。小孩子脸粉嘟嘟的,她又忍不住轻轻咬一口。
我发呆,一晃,见一个小女孩,背对着墙,径自练琴。叮叮当当。
有个男声:为什么永远都拿不到满分?
那个女人又过来,把小女孩带到一边,换上洋裙说:“到了台上,好好弹,知道吗?”又亲她一记。
我虽然在做梦,心里却异常明白:那个小孩已经长成小女孩,那个男声同女人是小女孩的父母。
此时墙纸开始斑驳,我仍然依墙靠着。
再不久,那个小女孩开始对着镜子化妆。同朋友们出出进进,好不热闹。房子也忽然更新变大。
一日女孩带进一名男孩,给父母抓到,一顿训斥。
即使这般,很快又有小婴儿出生,粉嘟嘟的脸,好不可爱。
女孩子丢去不管,照疯照玩。丈夫亦不懂带孩子。老父母叹息,岁月流逝,忽然耄耋。女孩子已经是老太太,躺在床上,无人来管。
像是一场电影,看到这里,我在墙边哭得不能自已。
有个女人向我走来,捧起我的脸,手心异常温暖:“囡囡呀,我得你时,以为人生自此圆满。”我张口欲唤,却怎样都不能出声,挣扎中,吓出一身冷汗,醒来。
王祏杰亦是浑沌半醒状:“怎么?”
“没事,没事。”我胡乱答复,心里蹦蹦跳得厉害,翻过身,睁眼到天亮。
那个对着镜子化妆的小女孩是我自己,我知道。不过后来事事变化,几多波折。不然那样安分下去,梦即是真!
我忽然想起来母亲临终时说的话了。她说:“小满,我得你时,以为人生自此圆满。”
黄阿姨恍然:“仍然做噩梦?”她心疼得看我,害我都不好意思。
“您也会做梦,一觉醒来还不是忘光光。”
“还是喜欢多伦多?”
“嗯,没理由再游手好闲下去。学点东西,也不能坐吃山空一辈子。”
“可真舍得王祏杰呢?”
“不然撕破脸皮,大家都不好看?”与王祏杰算是完结。
黄阿姨叹气,我顶讨厌年纪大的女性叹气,全是母亲的影子,“终于看出你仍不愧为杨氏之女。”
“好在没有婚姻约束……”不然手续上实在繁琐。
“是,财产上毫无瓜葛!”她随即恢复会计师本性,松一口气又责备我:“数年前你沈伯伯他们就劝你念法律,前途可观,彼时眼睛抬到天上去!”说的是我那些“律师长辈”。
“那时顶讨厌计较。现在想通,计较之中,也有乐趣。”怕也是生活所教。
于是起身拥抱她:“以前我无所事事,您也说不好。现在想去念书,又不许了?”
观音菩萨一样的面孔:“以前倒好,至多隔三差五乱买东西。现在要么不见人,一下子出现又要抽去这些……”说到情动处,猛地拍桌子:“我看你到35岁时,别来同我喊救济!我最多扔两件旧衣服给你!”
我嬉笑着,眼泪不自觉淌了满脸。再抱她。
“你们这些大小姐随便一撒手,后面的事情累死其他人。”黄阿姨别过脸去。
“我也有寒窗苦读的时候,父亲的严厉您也晓得。”
“那时候我不过在你父亲手下的实习生,半工半读,周末还要代管弟妹。得杨先生赏识,资助我一半学费,自此轻松许多。”又唏嘘当年。
黄会计师的干练坚强,我从小佩服的五体投地。
我赞同:“父亲向来是杰出的生意人,一本万利。不然,此刻我早已流落街头。”
她疼惜地注视我,豁然放开:“去吧,房子什么,我会帮你打点。”我点头,感激得不能言语。
没有人有错,是生命太脆弱。那只金鹅的魔法不见了。贪婪的人们都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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