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周公瑾君

　　一

　　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秋某日，就是东吴为在出征西蜀途中逝世的周公瑾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刚从明朝穿越回来的我独自在礼堂徘徊，遇见程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周公瑾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周公瑾生前就一直很赞同先生的言论。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写的奏章，大概是因为往往难以实现之故罢，采纳率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形式艰难中，毅然附议了赤壁抗曹的就有他。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所谓诸葛亮君借东风的言论，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还君本貌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诋毁的悲凉；以我的最大愤怒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驽钝，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恶毒的诽谤，敢于正视笔调的虚伪。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草船借箭’和‘三气周瑜’。在这‘草船借箭’和‘三气周瑜’中，又给小部分还原君的风姿，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理论。我不知道这样的论调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赤壁之战也已有两星期，遗弃的历史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几十名被诽谤的英雄之中，周公瑾君是我的战友。战友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他奉献我的悲哀与愤怒。他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战友，被罗贯中诋毁的英雄中的英雄。

　　他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孙伯符君准备占领江东的时候，是在我借给孙伯符君粮食的时候。随从的武将其中的一个就是他；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孙伯符率领军队，已经占领江东后，才有人指着一个男人告诉我，说：这就是周公瑾。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江东霸主的人，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他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儒雅。待到偏安于柴桑，曹操准备进攻江东之后，他才始来听我的想法，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儒雅。待到曹操被击退，往日的官员以为责任已尽，放松殆泄的时候，我才见他虑及祖国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四

　　我在前几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周公瑾向将军请愿攻打西蜀的事；今天便得到噩耗，说周公瑾君染病而死。我曾穿越明朝，看过《三国演义》后，才知道死伤已不下百数。而周公瑾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文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有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儒雅的周公瑾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小说中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流传于世的《三国演义》。还有一个，是曹孟德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诽谤，简直是虐毁，因为精神上还有扭曲的伤痕。

　　但广大中国人民就有令，说他们确是“小人”！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三国演义》却属历史。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他，周公瑾君，那时是坦然面对的。自然，坦然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结局。但竟在流言中中弹了，从小学时的《思想品德·胸怀宽大篇》，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司马光君想扶起他，中了四弹，其一是对其人品的质疑，立仆；同去的易中天君又想去扶起他，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他还能坐起来，一个阴险文人在他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晕掉了。

　　始终微笑的儒雅的周公瑾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三国演义》为证；沉勇而友爱的司马光君也死掉了，有他的《资治通鉴·赤壁之战》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易中天君还在论坛里呻吟。当三个文人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阴险文人的屠戮骚客的伟绩，恶劣学者的惩创风雅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六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的名誉，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诽谤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刻薄。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韩愈说过，“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倘真能意识到如此，那这有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文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罗贯中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三国的英雄们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三国英雄的办事，是始于赤壁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流言中伤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三国英雄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周公瑾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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