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

　　你知道曾经的我，是怎样的吗？
　　母亲曾对我说，当大明宫正殿的寂寞第一次被我洪亮的哭声划破时，她看到了一张同太阳一般明媚的面孔，美得如同朝霞，驱走了长安持续数月的淫雨。
　　你长大了，你应该明白为什么你十四岁那年偷溜出太平府，去东市回来后挨的那顿痛罚。我十四岁时也什么都不懂，不就是出去玩玩吗，何必那么兴师动众地派那么多人来将我带回宫？到后来我才知道，这本身就是出于对我的保护，但我却没有接受这种保护，这便导致了我那以失败告终的婚姻。
　　我出生于长安，却在将近十四岁时才真正看见她的面容。我就像一个纯粹的陌生人，不断地向脑海中倾注着自己有生以来对她的第一次记忆。我慌张的、近乎是恐慌的面对着市井所呈予我的浩大声势，跌跌撞撞地逡巡于那一张张动人的面孔中，我那盎然蓬勃的想象力第一次受到了不可否定的质疑。我好奇的情绪惊喜而又诧异地穿梭于那晚蕴含着狂放喜庆情趣的长安城。手中神秘而美丽的昆仑奴面具挡住了路人望向我的目光，也挡住了我望向他们的目光。我感到自己的子民们像是在各式动人面具下用那调皮的神情在与他们的公主开着友善而亲切的玩笑。
　　那一晚，望着长安的车水马龙，我清醒地觉察到，自己过往的十四年生命所孕育的全部迷人的朦胧向往第一次找到了它的灵魂，呈现出那种喜悦幸福的笑容。就如同那一张我从未见过的明亮面孔，他那英挺刚毅面颊上所表达的一切温润与柔和，第一次让我感到生命的多娇和美丽，第一次在我懵懂的心灵上投下了一个清晰却真实的影像。那就是我的丈夫，薛绍。
　　我爱他，我的丈夫。当我在他面前掀起自己的盖头时，我幸福而又固执的向他送出了自己这一生中最珍贵的笑容。而他的眼神却让我觉得，我的出嫁，仅仅是上天与他开的一个可恶而荒谬的玩笑，仿佛我将会成为他生命中不得不背负起的一个沉重包袱。母亲，她的权力，就如同她的智慧与美丽一般横溢，甚至，是泛滥。母亲，她亲手开启了她那辆权力与欲望的战车，驾驶着她的睿智与高贵把美丽的爱情施舍给她的女儿。我不明白。那是一种怎么样的心境，怎样在下定决心要让我明白那些爱情真谛都长着一副愤世嫉俗、甚至是歇斯底里的面孔后，再怎样地将它碾碎。权力，那么生硬而刚强的字眼，这让世人前仆后继，宁可舍去生命亲情也要夺取的绝对幸福，却使我的美丽想象变得苍白无力。权力，你我生命中永恒的主题，是隐藏在我这身为大唐公主高雅而尊贵的血统之中挥之不去的神的印记，而它却在一次又一次的渴望中赐死着我那梦幻般的爱情。
　　我开始了生平为数不多的一次疏远母亲的举动。尝遍了几乎所有形式的噩梦使我终日诚惶诚恐地站在镜前，思索着那一场由我的坚决而启动的短暂婚姻。我望着我的丈夫，看着他红润的面色渐渐变得苍白，感到他温热的体温慢慢变得冰凉，就连当初看他时炙热而渴望的眼神，也随着他的离开而消散。我想，这就是婚姻，它意味着生命中一个迷幻时代的彻底幻灭。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我的丈夫，薛绍，他死了，死在我的怀中。我紧紧地抱着他，像怀抱着一个无助的新生婴儿…我默默凝视着自己青春时代的理想正一步步丧失着体温，我五年黯淡的婚姻生活，正随著他亮丽的灵魂飞上天堂。而这世界只剩下我，一个执著的渴求爱情的帝国公主，以及她那以同样执著的相信权力，并慷慨地把不幸施舍给女儿的母亲…我始终不明白，那个长相守的誓言就那么值得他去承诺，去信守。母亲说他很迂腐，迂腐到就连已经爱上我了也不肯放过自己。最终，我只能看到堂上摆着那刻满华而不实的字的灵位，无能为力地任凭别人将他的身体埋葬在这繁华长安城的冰冷土地之下。
　　大明宫的甬道上，我告诉母亲我恨她，告诉她我不再相信她。那时，我看到了她作为一个母亲的痛苦与不忍。但我也不是当年那个对感情一窍不通的无知幼女了。我依然爱你奶奶，即便她杀死了我的丈夫。
　　你的祖父，一个高高在上的王者，本应挥舞着他那高贵的权杖号令拥戴他的子民，可他却终日伴着那些皮影过着尊贵又单调的生活，相反，母亲则像一位精干的主妇，在朝堂和后宫释放著她永不衰竭的饱满热情。
　　皮影这东西真奇妙，薄薄的一张纸却有着人世间的一切表情。我喜欢你爷爷，大概因为他是伴着皮影闯入我的生活的。我就这样看着皮影蹒跚着长大……

　　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清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都没有丝毫改变,也不知我新婚一夜就别离的妻子是否依旧红颜?对面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满面春光,美丽非凡!
　　“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这位官人,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你看这宽阔的道路直通蓝天,你却非让这可恶的畜生溅起我满身泥点,怎么反倒怪罪是我的错误? ”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你婀娜的身姿让我的手不听使唤,你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你明艳的面颊让我□□的这头畜生倾倒,竟忘记了他的主人是多么威严。”

　　贺兰的面容就如同这皮影上的木兰女一般娇艳动人，但她的美丽却是我们全家的敌人。母亲常说：一个女人如果生得美若天仙，就要时刻准备为此付出代价。它可以成为你的财富，但同时也可以成为一切灾祸的源泉，一个女人的天生丽质从一生下来就已经离她远去，被上苍判给了男人。有很长一段时间，贺兰氏对于我，代表着尚显生疏的整个女性世界全部诱人的内涵。她那风铃般的歌声，蝶一般轻盈的舞步曾使她成为大明宫所有热切眼神捕捉的尤物，她的存在间隙性地使我父亲脸上多了一种微醺的神采。她深知赢得天下男人宠爱最直接的本钱就是自己年轻妖娆的身体及鲜活大胆的欲望。
　　在这大明宫中，母亲本身就像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我的这种感觉始于那天贺兰在漏水船只上软弱而无助的哭喊声，我远远地望着太液池中央徐徐绽放的殷红华服，分明清楚地听到魏国夫人在我耳边蓄意嘲弄的话语。
　　“你们都嫉妒我，太平，还包括你的母亲，因为我有花一般的姣好面容，柳枝一样的柔软身材。最重要的是，我还有如鹿一般轻巧的智慧。而你呢，太平，活像一只还未成型的鸭子，即使与我的身体相比，你也差之千里，丑陋得还不及我的脚趾头。”
　　我凝视着那丝似乎永远挂在母亲唇边的混沌笑意，第一次感觉到彻骨的寒冷。母亲，我不可思议的母亲，为什么总能在别人遭受灭顶之灾时充当劫难沉默的见证人？
　　我父亲生命真正的衰竭，始于那年在魏国夫人的台阶上的那一刻。从那时起，父亲就如同一个缺失了心智的顽固老人，固执地每天重复着与贺兰的那一段令人向往的戏词。与其他帝王一样，你爷爷，也有着那让人难以捉摸的性情。不同的是，你的爷爷衰老得太过迅速，迅速得犹如我成长的速度。
　　犹记得十四岁那年，那时我还没遇到薛绍，我与哥哥们在学堂中上课。我抢了弘哥哥的座位，怎么都不肯让给他。对了，那时弘还是太子，他的座位自然也就是太子位。我很喜欢那个座位明黄的颜色，澄澄的，好看极了。最后，父亲还是将那个座位赐予了我，并下令从那时起，凡是太子位，一律改为大红色，鲜艳、高贵的大红色。说到弘，你从未见过他。我的哥哥，他是那样一种男人，活得隆重而典雅，并且时刻都在动员一切热情来呈现一个帝国太子所应有的骄傲与风采。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却似乎永远在担心他会突然失声痛哭。因为我分明感到那隐蔽在他优雅眼神深处的一丝挥之不去的忐忑与尴尬。弘是悲伤的，他内心荡漾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类似秋水般深刻的孤独，这观感源自一个女人天生的直觉。弘当了太子，终日履行着新的身份所规定的繁忙。我们很少再见面，但我想他…
　　弘的猝死始终是宫里的一个谜，很多人说是母亲害死的，就像你听到的那样，然而我却不相信。但死亡，寒冷的死亡，却以弘为形式第一次毫无防备地闯入我的视野。自弘哥哥死了以后，大明宫再也不是我所认识的那片无牵挂的乐土，它由于弘的灵魂而开始变得如迷宫一般含义深刻，只有一条路可以通向生存。
　　父亲那时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得越来越羸弱，到后来，它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所有的事物在他的眼中只能形成一个模糊影像。我最喜欢的就是每日去到父亲那里，听丝竹班子的奏乐，看父亲拿着木兰女诉说那一溪桃花。在大唐的各位大臣之中，或许没有一人会认为，你爷爷是一个好皇帝，但他是一个好父亲。他就像天底下每一位父亲一样呵护着他的孩子，即便那些方法是多么的庸俗与笨拙。
　　永淳二年，你五十六岁的祖父死于大明宫一片潮湿的天色之中，死于对大唐山河不出已愿漠视之中，只有我目睹了他最后的纯真与快乐。手拿木兰女，父亲用他生命中最后的平静心境向我诠释了他对大唐山河的宽容。原谅，只是父亲对世间全部智慧的总结，他依靠这一品格赢来了一生相对平静祥和的心境，但最终也失了自家的山河。
　　我这一生中唯一深爱的两个男人，我的丈夫薛绍，还有我的父亲，最终在这阴晦的长安城中埋葬了我对他们的唯一爱意。我望着父亲安详的面孔，第一次感到权力在人的面前是多么得脆弱，即便是可以威震世界的权力，也照样会随着生命的流逝而逐渐暗淡。我的哥哥们仍在持续着他们例行的聚会，他们作为男子的成熟在我看来，仅仅表现于写在他们骄傲面容上的、日益明显的针对母亲的抗拒。
　　大唐，那曾经属于李姓家族的秀丽河山，最终失在了我对母亲登基的盲目拥戴之中。我并不后悔自己向武家献上大唐江山的行为，因为，我分明感受到了某种力量，那种澎湃在母亲血液中无坚不摧的意志和力量。
　　隆基，还记得你在太液池泛舟时对我说的那番话吗？那时你只有八岁，你采来了牡丹花，说要插在我头上，我告诉你，姑姑的头上已经插满了花儿，而且，那是我的爱人插的。你却对我说，你也爱我，也是我的爱人，也要在我的头上插满花，你采的花。那时的你，现在已长成了一个俊朗少年，你的热血与英勇让我觉得你继承了你祖母的刚强意志，就好似我与你祖母曾经的那场对话，母亲坚决果断的语气和她当时的一脸凝重，令我感受到某种仪式化的庄严。
　　你，是李家血统的象征；我，是大唐权力的使者。我不愿看到，大唐的美妙被幻灭在长安这霪雨纷飞的天色之中。

　　太平公主亲笔上
　　神龙元年

　　史载：神龙元年（705）中宗即位，恢复唐国号，但政柄却旁落在皇后韦氏手中。李隆基与其姑母太平公主发动政变，诛杀韦后。少帝被迫逊位，相王李旦即位，是为睿宗。李隆基以除韦后功，被立为太子。延和元年（712）八月睿宗传位太子，退为太上皇。李隆基即位，改元先天，是为玄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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