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记:冬森

　　周围方圆三四里都是茂密的树林。千羽说她是个独住于此的女药师，也算是半个守林人。江户时代，她的家族就开始以采药为生。七天前，她和平常一样去采药，碰到飞机坠落，于是从飞机残骸中救出了浑身是血他。
　　可杜觉笙从未选择相信她。一个女人如何可以独自一人住在森林的小木屋中，不怕随时都可能出没的野兽。而且他也不清楚，她是否知道他单独驾驶着一架军用飞机坠毁在这荒山野林的缘由。
　　又或者，她是知道的，只是不说罢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个女人，很危险。
　　她每天天未亮就去采药。有时候碰上大风大雪，她也会等一等，泡上一杯抹茶，慢慢地喝。风雪停了仍照旧进林子。早餐离开之前就给他准备好了，都是些饭团和面之类，放在锅里温着。
　　这天，杜觉笙照例七点起床。他的生物钟一向很准。从颠沛流离的少年时期，到险象环生的留学时代，每一天都在警觉中惊醒，十年来，一如既往。
　　门帘的缝隙间，光线像楔子一样照进来。拉开帘子，温暖立刻占据了整个厅子。院里的地上又撒了一层薄雪，在微熏的晨光下，镀上了暖心的金。许多小碎片模样的东西浮在光线里，或许是尘埃，或许是雪末，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杜觉笙从锅里取出乌冬面，放到暖桌上，端详着，仿佛在研究一个画中美人。千羽的锅真厉害，过了这么久，面还冒着丝丝热气。
　　典型的日本面食，却总使他想起大海彼岸那片高粱曾经茂密的黑土地。那里，他的母亲，奶奶，还有村子里的长辈们，无一不做得一手好面。
　　那片养育了他的土地，她现在怎么样了呢？每一晚都在哭泣吗？他何止一次在混沌的黑暗中伸出手，试图感受那片土地上由衷的炽热，试图感触她时强时弱的脉搏与心跳，试图让自己的血液流回她体内，让彼此的血液相融相生，永不分离。
　　但他同时清楚，这是不可能的，至少在现在。
　　开往异国的轮船发出刺耳的长鸣时，他就告诉自己：为了死去的亲人，为了沦陷的家乡，为了被日本人踩在脚底下任意蹂躏的民族，你必须作战至死！
　　不久前，日本人再次以胜利者的姿态主宰了几十万中国人的性命。回想起报纸上那一张张刺目的照片，杜觉笙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愤怒，无奈。
　　在日本的几年里，他从未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这里到处是狂热的法西斯分子。军部把所有人的脑子都清洗了一遍。当然，除了“文艺报社”与C工会那帮家伙，他们是少数的反抗者。
　　而如今，军部要“除掉”这些挡道的人。
　　作为混在这些左翼运动者中的中国人，杜觉笙格外吸引着军部的目光。
　　警觉的天性让他怀疑。飞机失事，森林相救，木屋养伤，一切太过巧合。
　　吃完最后一口面，杜觉笙收拾好暖桌上的东西，起身径直走向千羽的卧房。尽管身上缠绕的绷带慢慢地可以解下许多，但动作稍大了些，伤口还会有撕裂的剧痛。
　　昨天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今天依旧没有。这个女人，连基本的首饰也没有，几张单薄的手写药方显得抽屉异常空荡。
　　千羽，她究竟是什么人？是德川正雄派来接近他的吗？还是真如她自己所说只是一个林中女药师？
　　但杜觉笙宁愿相信她是后者。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的那一刻，杜觉笙自己也吃了一惊，他是对她有好感了吗？
　　千羽算得上是一个美人——至少在他见过的女人中数一数二。那个时候他一睁开眼，首先注意到的是她似乎蒙了一层水雾却隐藏着某种光芒的眼睛。然后是随便挽起的长发，白皙的皮肤，高挑的眉，好看的挺鼻，稍尖的下巴。气质完全不像城府极深、阴险毒辣的女特务。当然，也不会像久居森林的女药师。
　　那双眼睛好像是要告诉我什么。杜觉笙的脑海忽然闪出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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