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母后！”宣桓猛地起身。

　　“坐下！”太后骤然厉声道，“你当真以为哀家老了，便可以任你们胡作非为了吗？你们苟合之事，哀家早就一清二楚！这成何体统？身为王爷，却为了一个□□失了心智，罔顾纲常，罔顾君臣！”

　　“母后……”他的声音低沉发颤，“求您……”

　　“河间王，你自问，就算哀家原谅你们一时冲动，难道天朝会容忍这不伦之事？难道东宫能受世人品评，未来的国母竟是淫奔放荡的女子？”

　　宣桓转脸，沉痛地看着我。

　　第一次看到他如此不沉稳的模样。此刻他看起来，再也不像是那个一树繁花下笑意清浅的男子了。眉心紧锁，双眼发红，眼眶深陷，紧紧抿着嘴唇，身体微微颤抖着。悲恸的形容衬得他的脸色更加疲惫憔悴。

　　江早鹤显然也看到了宣桓的神色，面露怒意，“你不过一个罪臣之女，身份卑贱，不安分守己，却放荡无耻，心机深重，觊觎权位。君桐，无怪太后留不得你，是这世上容不下你这等货色！”

　　僵滞良久，宣桓闭上眼，仿佛脱力一般，瘫坐回椅上。

　　江早鹤看到宣桓放弃，脸上因愤怒掺杂着喜悦而扭曲，手捧托盘，在我面前蹲下身来，压低声音道：“还记得二月二日在西晋山踏青吗？那枝桠确然是我故意，本想毁了你的脸，你便就此安分了，却不想反倒成了你引诱王爷的契机！你们故意落在最后，便以为无人知晓，然而现下看来，想毁你的皮相却是多此一举。”

　　“如今你明白了吧，自以为河间王爱你，那他为何不敢冲过来？自以为太子爱你，要晋你为正室，那他为何在南疆平反，明明战事已平，且明知你身怀有孕却迟迟不归？你的一生，自恃皮相艳丽，以为自己捡了高枝可依，可不过男人都是爱你这副皮囊，逢场作戏！和他们的权位一比，你的美貌又算得了什么？君桐，你的一生就是一个笑话！”

　　我瞥过侧回脸的宣桓，仿佛身体骤然被什么攥紧，竟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因为紧张疲惫，声音听起来尖利刺耳，整个和熙宫顿时回荡着我嘶哑凄厉的笑声。

　　“他们爱我的皮囊，可你呢？宣桓连你的皮囊都不爱！”我恨恨地望着她，唇角挑起嘲讽至极的弧度，切齿道，“只怕你从小到大，嫉妒我得快要发狂了吧？和我君桐相比，你江早鹤岂不更是笑话！”

　　话音刚落，我的脸上便狠狠挨了她一个耳光。狼狈地伏在地上，发丝散乱，眼泪横流。强压下喉头一阵腥甜，我笑得凄厉。

　　是啊，我确是一个笑话。从始至终，不过我自己深陷沉迷、无法自拔。宣桓权高位重，这一场欢爱不过是他一生中匆匆的一笔艳色桃花罢了。而我一直在飞蛾扑火，尽管扑向烛火之前，心知这无异于自我毁灭，更不求我能与他的权位相提并论，但一局终了，终究是期待着我深爱的男子能护我一句、怜我半分。

　　到底骗不了自己。到头来，不过万事成空！

　　几个婢子上前来，强行压住我的身子，然而我已无心挣开，发丝散乱间看着江早鹤拿着瓷瓶凑上来，只能闭上眼苦涩地笑。

　　“请太后三思！”身侧被扣押住的裀寒突然双膝跪地，带着哭腔挣扎道，“太后，主子是太子殿下所爱，现下又有了身孕，请太后放过主子！”

　　“哀家知道你是太子的贴身侍女，但还轮不到你一个贱婢放肆！”太后怒道。

　　裀寒强忍泪意，“母子平安，这是殿下……临终前所托。还请太后顺遂了殿下的遗愿……”

　　“遗……愿？！你在胡说些什么！”太后盛怒，话也有些不稳。

　　脑中轰然作响，我扭头，僵硬地看着她。

　　裀寒勉力从袖中拿出信纸，“有殿下亲笔书信为证……”

　　婢女迅速呈上书信，太后慌乱地起身，身侧侍女忙伸手搀扶，展开书信，手开始剧烈颤抖。

　　“三月前，殿下在南疆和硕一战时中箭，三日后不治身亡……这书信，便是在他临终前写下……”裀寒已泣不成声，“因南疆战事吃紧，为稳定军心，殿下亡故的消息一直被封锁着。如今战事平定，奴婢也是昨日才收到书信，依殿下所托护得主子周全……殿下的尸骨早已运回帝都，此事还是由河间王接洽……”

　　“母后……”宣桓沉痛道。

　　“衍儿……”太后攥住信纸，紧紧闭住双眼，身子亦有些不稳，“衍儿……衍儿……”

　　眼泪毫无缓冲地掉落，顿时头晕目眩。

　　三月前，是宣衍离开后，我唯一一次梦见他，从此好眠。

　　原来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在世上。

　　一想和他的最后一面，竟是他以为我仍旧是放荡的女子而不欢而散，就胸口闷痛，有些喘不过气来。我脱力地伏在地面，抬手用力地捶着胸口，只能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气，几乎要晕厥过去。
　　大殿之中，一时只有哭声与抽气声。

　　良久，太后徐徐坐在座上，声音苍老，“……知稔。”

　　“是。”知稔会意。

　　我身侧的婢子都应声退开，江早鹤一脸震惊地四顾，张嘴却不敢开口，恨恨地剜了我一眼，收回瓷瓶，转身离开。

　　我却猛地立起身子，扑过去攥紧她的裙裾，从她的手中夺过鸩酒，仰脸一饮而尽。此刻感官俱都麻木，除却口中一阵热辣，全然不知是何滋味。

　　“阿桐！”宣桓的声音沙哑。

　　扔开瓷瓶，我抬袖擦擦嘴角。恍惚地起身，脚步不稳，踉跄着朝宫门走去。

　　宣衍，你去了也好。留在这宫中，不是变作懦弱势利的河间王，便是成为悒郁压抑的肃亲王。你那始终是少年的干净脸庞，何必沾染些微沉暗肮脏的色泽。

　　只是……好想看到你长大的样子。以往我总是把你当孩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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