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微凉

　　纸籤醒来的时候，鼻头有点发酸。那一场漫长的梦里，好像一个时光的海洋。穿越过咫尺天涯，将多年的暗恋编制一幅锦绣，在怆然若失的月光中发着莹莹浮光。
　　他仿佛看见她才起身，走到园子的中间，坐在那个秋千里。秋千随风摆荡，那些言语还在耳边循环。一朝醒来，物是人非，心事却依然。
　　又是一年秋天了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浅草的呢？
　　细细算下来，大概是十年前了吧？

　　彼时，浅草不过是习武堂的小丫头。浅草的父亲玄武是习武堂的教官，新收了一个得意门生，正高兴非常。
　　玄武不轻易流露感情，这次却高兴非常，与浅草她娘高兴地说，在下山的时候，捡到一个筋骨奇佳的少年，习武堂后继有人了。浅草她娘月霜高兴的温了二两小酒，陪着玄武说了好久的话。
　　浅草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他们这个破败多时的习武堂终于有了一丝希望。
　　不过，她也好奇，那个让父亲如此激动的少年到底何人？
　　浅草从秋千上爬下来，偷偷地来到偏厅。看到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少年。浅草啧了啧嘴，暗暗嘀咕到：“跟个泥猴一样。”
　　却不想，少年立刻就转身，把浅草吓了一跳。浅草这才注意到，少年有着一双慑人的眼睛，仿佛能看穿自己在想什么一样。
　　“你是谁？”浅草故作声势，用大声呵斥来掩饰自己的紧张，却不知道自己本就年幼，声音显得甜糯有余，气势不足。
　　“我，师父给我取名纸籤。”少年歪了歪头，笑眯眯地说，“你一定就是师父的掌上明珠，小浅草吧。”
　　“谁小了，哼，我今年五岁了。”浅草有些气鼓鼓的。
　　纸籤看着浅草脸上的肉包都鼓起来了，苹果脸上一双清澈的圆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自己，让人格外想揉一下。纸籤大笑：“哈哈，那还不叫哥哥，我今年六岁了。”
　　“哼，我入门比你早，我还是师姐！”浅草急急的解释道。
　　“哈哈，年龄可是骗不了人的。”纸籤还是笑眯眯的，一点都不急，让浅草格外郁闷。
　　“讨厌鬼，我去找爹爹去。”说不过纸籤，浅草跺了跺脚，直接去抱爹爹的大腿去。剩下小小少年，一脸兴味地看着女孩跑远。

　　就这样，叫纸籤的少年就这样在习武堂住了下来。习武堂早年曾是天下第一武堂，如今传了七代，到了浅草这一代，已是日薄西山。习武堂的武功一贯传男不传女，如今已是破例，让浅草学武。无奈，浅草天资不足，且身体柔弱，练武勉强算是强身，要想挣得一分半盛名，恐是不行。玄武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才急着找传人。不成想，一趟下山，竟然找到一个小小少年。
　　玄武内心欣慰，更是将毕生所学都教给纸籤。纸籤也是争气，不出三年，就打通了经脉，更是被玄武寄语厚望。
　　浅草却越发觉得讨厌纸籤，真是个讨厌的家伙，哪里来的野小子，分掉了父母的宠爱，还天天嘲笑她。
　　浅草决定离家出走，她带了一个小包裹，里面是她最珍爱的布娃娃。
　　月明星稀的夜晚，浅草一开始走的兴致昂扬。
　　可是转眼之间，山林里就在下雨。
　　浅草走的好想哭，她好想回家啊。
　　“浅草，笨草，小草……”
　　就在浅草走的晕头晕脑之时，她听见了纸籤的声音，迎着那个方向冲了出来。却不曾想，脚下的山石经雨水洗刷已经松软，一脚踏空，就滚了下去。纸籤见状，情急之下，一个纵身抱住浅草，两人竟是一并滚了下去。好在下面就是浣花溪，两人竟是滚入了水中。
　　好在纸籤水性不错，几个猛子扎下来，才把浅草从水里拖出来。
　　把浅草拖出来，纸籤才发现大事不妙，浅草竟是已经晕了过去。
　　纸籤只是以前听师傅说起，对溺水的人要送气进去，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那么多。。。待到浅草悠悠醒转过来，正好看见纸籤一双浅墨色的大眼睛敷在她额上。
　　浅草：“纸籤？！”惊慌之际，抬起头来，却是两颗头咚的一声碰在一起。
　　纸籤又是欣慰又是生气：“不识好歹的丫头，你可欠大爷我一条命呢~”
　　浅草晃了下脑袋，想起来之前滚落山崖，竟是纸籤救得她，看着纸籤的眼神就多了一抹不明意味的绯红。
　　浅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却正好发现纸籤衣服上大片斑斑血渍：“没事吧，纸籤，你。。。流血了。。。”
　　纸籤看了一眼，大义凌然的说：“没事，这点小伤算什么。”说完，纸籤便悠悠然倒下了。
　　浅草愕然，原来纸籤为了保护他，竟是自身受了重伤。
　　浅草又是后悔又是心疼，咬咬牙，只得把纸籤硬生生的抗在肩膀上，一步一步沿着浣花溪水往回走。浅草怕纸籤彻底晕过去，她可没有办法把纸籤背回去，只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和纸籤聊天。
　　浅草抬头看了看天色，惆怅到：“看着天色，雨是暂时不会停了么？”
　　纸籤精神力不济，但是倒也是难道有耐性嘱咐道：“爬到上面去，我跳下来之前，把把包裹放溪边了，里面有伞。”
　　浅草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都怪我啊。”
　　纸籤斜斜的递了个眼神：“本就是你的错么！”
　　浅草找到伞，为怕纸籤失血过多而晕过去，于是絮絮叨叨的说起来：
　　“纸籤，你喜欢樱花么？我很喜欢啊，好像一团粉色的棉花糖啊~”
　　“不。”
　　“你喜欢吃鱼么？我最讨厌鱼了，有鱼刺啊，好复杂啊~”
　　“恩。”
　　“纸籤，你喜欢谁家的女子，我看见隔壁的小姐姐送香囊给你？”
　　“哦。”
　　“纸籤，我喜欢话本子里的大侠，我也想要仗剑走天涯，可惜爹娘不让。”
　　“哼。”
　　纸籤听着浅草幼稚的低语，很想让她安静一点，却奇怪的感到一种温暖。
　　“纸籤，你想家么？我想爹和娘了”
　　“我爹娘已经死了，我只有师父师娘和你了。”
　　浅草愣住了，看着纸籤突然暗淡下来的眼神，突然感觉到一种不好意思的感觉，犹豫了一下，终于跺了跺脚：“哼，你可别幻想，我爹和娘是我的，你可别幻想跟我抢！”
　　纸籤难得笑了起来：“竟然没被骗到，小丫头。”
　　纸籤呆了一呆：“恩，还好是骗我的，要不你多惨。。。”待的一会儿又补充到，“你可别幻想我会同情你！”
　　纸籤眼神蓦然变化了下，随即灿然笑道：“不会。”

　　夜色如墨，细雨微斜，有清风送过徐徐清香，那一路的浣花溪边，黄花灿烂，绿叶摇曳，纵然有伤在身，纸籤恍然觉得这是自己见过最美的风景。

　　浣花溪旁的花花草草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一转眼，就是十年。
　　十年，浅草长成了袅袅婷婷的浣花溪之花，纸籤也长成了身长腿长的习武堂之草。
　　纸籤与浅草的争执似乎从未结束，纸籤说要十五，浅草定要说初十，师父玄武甚是头疼这对冤家，索性决定让纸籤十六岁的时候，学成出山。

　　出发前，纸籤的房间灯亮了一夜。
　　浅草知道，是因为她在门外站了一夜。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隐隐不安。长久以来，她一直讨厌他。如今，他即将远行，她又为此郁闷。
　　浅草只能把自己绣地一个香囊轻轻的放在门外，转身就走了。

　　浅草在买绣线的时候，听见王二哥说，最近江湖上出了一个少侠，锄强扶弱，最是威武。
　　浅草在买菜的时候，听见大妈说，江湖上出了个了不得的大侠，英武帅气，被评为最想要做女婿的好男人。
　　浅草出去看灯会的时候，看见新出了一个系列的话本子，上面赫然写着《我与武林新星纸籤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纸籤，纸籤，纸籤……
　　娘亲试探性的说起：“浅草，你也不小了，你看你纸籤哥哥最近很是不错，要不要……”
　　浅草脸一红，头一低，跺了跺脚：“才不要，我最讨厌他了！”
　　娘亲看着浅草埋头飞奔的身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浅草十六岁及笄的时候，她一个人在月下许愿，偷偷的许愿，丢下了一个荷花灯。
　　说亲的人踏破了习武堂，可是一个都入不了浅草的眼。
　　玄武恨铁不成钢，你到底要怎么样？
　　浅草又是埋着头，不说话。
　　娘亲清霜只得打圆场：“没有缘分，也不能强求啊，咱们浅草啊，是眼界高呢。”

　　浅草十八岁了，这在山上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纸籤终于要回来了。
　　浅草家的习武堂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大家都是来看一代大侠纸籤的风采的。
　　浅草知道消息的时候，正在浣花溪边洗衣服。她高兴连手都没擦干，一路飞奔回来。她费力地穿过层层看热闹的人群，看到那个少年，在人群中仿佛在闪光一样。她激动的就要上前，却看见旁边一个紫衣少女带着俏生生的微笑凑过来说了什么。纸籤竟是毫不避嫌，极其亲昵的附耳低语了些话。看着两人有说有笑，浅草心中怒火中烧，却又不能表现出来。
　　浅草只能扯了扯嘴角，淡淡的打了声招呼：“师兄，你回来了。”
　　纸籤闻言，笑容一贯的灿烂阳光：“浅草，我回来了。”
　　浅草却转身就走了，抬脚的那个瞬间，她听见纸籤叹道：“小师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讨厌我呀，艾艾，这可真难办啊~”
　　“你小师妹真是天真烂漫的紧……”
　　浅草恨恨的脚一跺：“天真你妹，天真你全家！”

　　晚上，纸籤又住在他原来的厢房里。
　　浅草一如很多年前，在门前等了很久，那盏灯却一直不熄灭。
　　正在练剑的身影旁边，突然多了一双芊芊素手，温柔地帮他试汗。
　　浅草的心底涌上一股寒意，她难过的低头，原来泪已沾巾。
　　她回到父母的房内，第一件事情就是趴在母亲的膝头，默默无语了很久。清霜不知道浅草遇到了什么事情，但到底是知道她心底难受，只得抚着她好一会儿。
　　“娘，就那个猪肉铺的张家少爷吧，我想嫁人了。”
　　“张家少爷是个好人，你嫁过去倒是绝不会受委屈。”清霜的手一顿，到底还是慢慢地抚了下来：“好孩子，你说是他就他吧，都随你。”

　　浅草风光嫁给了张家少爷，婚后过得还不错，只是更少笑了，大家都很欣慰。隔年，浅草难产，死于血崩。
　　念在同门一场，纸籤还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回来看了看他这个唯一的小师妹。
　　素净的灵堂里，一切都像浅草的人一样，干干净净的，都没有什么复杂的东西。
　　师娘清霜从后面走来，交给纸籤一封信：“这是浅草最后留给你的。”
　　纸籤第一次认认真真读起浅草的文字。

　　纸籤：
　　展信开颜。
　　身边的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
　　纸籤，你在哪里，言笑晏晏，在看着谁？
　　在梦里，我模模糊糊的追寻你的身影，醒来才恍然如梦。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看了很多的搞笑的话本子，却面无表情，呆立很久，却不觉的累。
　　听到你的最新的消息，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很久没有提笔写字，觉得笔下仿佛生涩不少。
　　我遇到很多的难题，我才不会告诉你，我一切都很好。这样，你是不是会心疼我，这样，我的心里会好受很多。
　　我讨厌下雨天，因为那个下雨天，我和你在溪边走了一路，那一路的风景我总在梦里见到。
　　哒哒哒，我竟这样轻快的走出你的人生。
　　我看着你和她们嬉笑怒骂，言谈轻松。我却努力管理自己的表情，不怒不喜。要怎么样，才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显示出那种，我看见你，我很高兴，但是我并不是过分高兴的表情。控制的久了，你问我，是因为什么事情，这么讨厌自己。
　　我只能呆呆的回一句，哦，呵呵，没有啊，就那样。
　　我要怎么样，才能控制自己，听到你那些个风流韵事的时候，不露出嫉妒的表情。并且，在有人询问我和你关系的时候，露出一副很不屑的表情。
　　我讨厌你。
　　我喜欢你。
　　我控制不住在你门前呆立许久，说一声早啊，觉得自己没脸没皮，然后就没了下文。
　　怎么办，你身边莺莺燕燕这么多，我又怎么好意思。
　　渐行渐远，说的就是这个吧。
　　我也许就这样错过了你吧。
　　那种模模糊糊的单恋，就这样结束吧。
　　我当着所有的人的面撇清，撇清了一次又一次，到最后，连我自己都信了。
　　我永远都没有勇气去承认，我曾经幻想过，我们在一起。
　　所以，
　　我讨厌你？
　　我喜欢你！
　　浅草

　　纸籤努力的回忆记忆中的小师妹，也只是想起来一个笑起来肉呼呼的苹果脸。
　　浣花溪边的黄花已谢，众草皆枯，那两个曾携手前行的人儿，终于擦肩而过。
　　有冬天的微光倾斜，时光微凉，不胜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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