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

　　盛叔交代完事情，正应付着掌柜的闲聊打探，抬眼便见自家庄主面沉如水地大步走进门来，怀里还打横抱了个人。
　　莫生生得好看，眉不画自黛，眼角略有些狭，一扫便是情深恋眷的风情，衬着极白的皮肤几乎叫人雌雄莫辨。只是他平日里行事潇洒利落，举手投足之间自带出男子的英气来。然而此刻他长睫半敛，眼角点了一粒朱砂痣，额间描了一朵五瓣莲，半倚在林麒怀中，唇色苍白而带着几许脆弱的意味，表情有些恹恹的，便又是另一种风情了。
　　盛叔：“……”
　　盛叔是惊，掌柜的是痴，跑堂的小二忘了手中的事，连大堂内吃饭高谈的客人，也不自觉静了下来。
　　偏偏这人一身红衣，衬得他苍白的眉目有些病态。连林麒沉着的脸，也叫人看出十分的切心而乱来。
　　莫生垂着头，呼吸间尽是林麒连日里赶路的风尘，在心底暗暗地笑了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只要他想走，谁拦得住呢？

　　小二在前头引路，时不时回过头来看向林麒怀中似睡非睡的红衣美人，神色间颇有些艳羡的意味。林麒接收着这目光，不知怎么的，心里竟生出七分得意来，只是这得意间，又夹杂了三分的不悦。
　　——好似自己捧在手中的珍宝，叫人惦念了一般。
　　他低头看怀中的人，又觉得这人十分的机谨。
　　莫生的身高只比林麒低一些，这打横一抱，又加上他瘦削得很，倒显得与一般女子无异了。而男子的手骨节分明，再修长亦不抵女子细嫩娇软，景泰蓝的镯子釉花描彩，却也抢去了许多注目，衬得手腕白皙如同霜雪。一粒信手点的朱砂痣，又点出几分柔弱来。又眉眼低垂，将眸中的光亮掩去，气场静了下来，人便好似泉中弱水一般了。

　　林麒将莫生放到房中的雕花大床上，挥退恋恋不舍的小二，开口带了笑意。
　　“你倒是聪明，好一个红衣佳人，我见犹怜。”
　　莫生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躺下去，两条腿搭在床架上，随口哼了几句不知哪里听来的一听便不怎么正经的调子。
　　“当年锦绣楼一舞，才真正是倾国倾城，庄主大人见识略浅了些。”
　　锦绣楼一事，林麒略有耳闻，三年前那个秀魁锦拾一舞终了，刺杀了手握大权的八王爷，直接引起了朝廷长达六个月的动荡。
　　“莫非你当年亲眼观舞？”
　　莫生眨了眨眼，轻笑道：“锦拾公子才情过人。”
　　林麒听出其弦外之音，问道：“你又是怎么识得锦拾……公子？还是个男秀魁？”
　　莫生抬手把头上的两朵玉钗花取了，一头鸦羽般的长发散落，流动着隐隐的光华。
　　“大梦十余年，林麒你还在念念不忘着些什么呢？”
　　十年来草枯了又长，花开了又败，物是人非不过是弹指流光，十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又是多少个弹指呢？再见非故人，你守着个颠沛得千疮百孔的人，又在思念着谁呢？莫非那个策马扬鞭的少年，走过了生死别离，还会如你记忆中那般不经沧桑吗？
　　莫生不再笑得轻佻，眼眸如一口经年的古井，千万般无声。
　　林麒长身而立，逆着窗外透进的天光，表情不甚清明。

　　“再长的梦不过一夜，我愿守。”
　　“你守不着的。”
　　“我守。”
　　莫生不说话，脸上的表情淡漠下来，仿佛在无声嘲讽，兼抗拒。
　　“沈意。”林麒唤。
　　“我不是沈意。”
　　“你是。”
　　“我不是。”
　　“你是。”
　　莫生竟从林麒眼底看出一点光亮来，这么多年还没灭，不映不跃，不摇不曳。
　　他笑起来，红妆相映，十分灵动。
　　“黄粱一梦了终生，莫要听他寻幻因，酒且饮，歌且吟，红尘迢迢皆此生，哪管他前尘……”
　　零零落落的调子，将林麒衬成一个真实的笑话。

　　是夜，两人共卧一床，却彼此无言，唯有夜凉如水，各自沉吟。
　　灯火共夜阑珊，不知谁一声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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