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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幽月(二)
乌云压顶,滂沱大雨瞬间倾泻而下,久闷的天渐有些凉意。豆大的雨滴坠在地面上,雾蒙蒙一片,亟待避雨的人群在雨中奔跑,溅起滚滚白浪,阵阵欢愉的尖叫声,洗刷尽沈家庄内连日的压抑与烦闷。
迷雾般朦胧的大雨中,行人尽数朝着一个方向前进,此时若是有道逆流而行的身影,便显得格外抢眼。
“夫人!夫人!这么大的雨,您是要去哪?”
终于有人发现这个撑着红色油纸伞只身款步逆行的白衣女子,可叫了半晌,也没人理会,她的眼神极其空洞,对外界的声音置若罔闻,仿佛是失去灵魂般,空余一副肉身在人世间行走着。
“夫人!”
侍女无可奈何地再次喊了一声,可最终只能看见这道身影消失在肆虐的暴雨中。
女子怔怔地撑着纸伞,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她逐渐从热闹繁盛的大道步上了人迹罕至的小径,道路上荆棘遍布,划破了她整洁的衣衫,雨水混合着泥泞的黄土,染脏了她洁白无暇的绣花鞋。
她全然不察,依旧沿着原路行进着。路的尽头渐渐浮现出一道背影,在暴雨中浸地湿透,远远看去略显佝偻,女子愣在了原地,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苍白的嘴唇,滚烫的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最终伴随着雨滴滴落两颊。
“洛郎。”她小心地试探性唤了一声。
那人却没有反应,依旧如雕塑般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她开始有些不太确定,毕竟多年未见,一时难以辨认清楚,况且眼前的这个男人,身形和洛郎并无半点相似之处。可是,她咬着唇,哪怕再不想承认,除了他,又有谁会出现在这里。
洛郎。
她在心里默默地再次唤道。
然而在她心底始终拿不定主意,不敢贸贸然前去相认时,眼前这人却突然转过身子,她看到他的脸,震惊地倒吸一口气。
“你……”分明有许多话语想对他倾诉,分明有许多问题来不及询问,可张开嘴,却只能堪堪吐出这一字,剩余的尽数卡在嗓中,化成无声的哽咽。
可他的一句话,却打破了故人重逢时令人动容的气氛。
“多年不见,不认得了?泠儿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不是,我。”她颤抖着双唇,费了好大力才吐出几个字:“认得……我认得。”
“洛郎,你的脸。”她有些心疼,想关切地靠近些,他却往旁边一闪,似有意躲过。
男人向旁边移动后,原先被他身子遮挡住的东西,赫然出现在她的眼中,令她呆在原地,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女子收住了脚步,仍然离他两步远,却用手中的纸伞遮上他的头顶,呐呐问道:“这几日,沈家庄内有些怪事,洛郎……可曾听闻?”
“什么时候泠儿和我也这般生分了,泠儿不过是想知道这两条人命该不该算在我身上,何必绕着弯子问。”
“洛郎,不要这般同我说话,求你。”哪怕冷漠一些,或者恨她也无所谓,但不要这样话里有话,她忍受不了,一句也忍受不了。
“呵。”他冷笑一声:“无论算不算都没关系,因为他们该、死。”
他的声音凉薄,在噼里啪啦的雨点声中显得格外空无,竟让她有了错觉,若不是面前这副被伞的红光衬得恐怖的笑容,也许她真的可以当做并未听闻方才那句话。
“洛郎。”一阵凉意蔓延至脚底,她低下头,不敢看他:
“我知道,阿秀的事是我们的错,你要恨、要报复都是应该的。可我……可她定不希望你活在悔恨之中,变得如斯残忍。”
“洛郎……收手吧。”她恳求般地望向他。
不恨。
呵,教他如何不恨。
他一掌掀开了头顶上的红纸伞,似癫狂般抓住她的肩晃动起来,面目上的几道疤痕更加的狰狞:“我残忍?能比他们残忍!知道我这相貌是如何毁去的?秀娘跳崖后,我也跟着下去,十丈高的悬崖啊,我都数不清自己到底跌了多少跤,在那残壁上滚了多少道。但我不能死,因为我知道秀娘还在底下等着我,她和孩子还等着我去接她们。可我费劲千辛万苦看到了什么,一滩血迹,一副残躯!秀娘那么爱美,居然成了那副样子,居然在我面前成了那副样子!”
他似回忆起甚么,面色痛苦地抱着头蹲在地上,可转瞬间又恢复了歇斯底里的模样,仿佛想将心中的恨意,统统发泄到面前的这个女子身上。
“还有我那未出世的孩儿,他还那么脆弱,还来不及亲眼见过外面的世界,我这个做爹的还来不及疼他,将最好的摆在他面前,就和他那可怜的娘一起,碎成一滩肉泥。泠儿,你教教我,怎么才能不继续恨下去,怎样才能不这样残忍下去?
嗯?泠儿怎么在哭,不要哭,你快说说话,快点教教我。你说话,你快说啊!”
他耐心耗尽,倏地一把将她推倒在地,浑浊的泥水溅起,浇在她的身上,她捂住嘴,无声地流着泪。却见他开始一拳一拳狠狠地捶打起身旁的树干,手上的血迹混着雨水,滴滴下落。
凡是伤害过秀娘和他孩子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一个也不会!
“洛郎,不要这样,求求你不要这样。”她赶紧起身,拉住他仍不住机械移动的胳膊,他却没有收手的打算,反而力道越来越大,她一时不慎,被狠狠地甩到了树上,苍白的肌肤上霎时染上一片鲜红。
红色灼伤了他的眼睛,他面色开始有些复杂,终是收住了手,转而抚摸她额头上的伤口,语调却仍同之前那般透着冷意,“知道我为什么把那个贱女人一刀、一刀地割成二十八块?猜猜看,泠儿,你这么聪明,一定猜得到。”
她当然猜得到,在她看到乳娘尸体的第一眼,她就猜到,所以才会众目睽睽之下喊出报应。
可是。
她捂住脸,不愿给出答案,泪水自葱白的指缝流淌而下,与雨水混在一起。
他不肯放弃,晃动着她脆弱的双肩,执意想要个结果,她终是敌不过,颤巍巍举起手指向他的身后。
一道雷电劈下,照亮了他身后的墓碑,血淋淋的几个大字,写着:爱妻与子之墓,卒:七月二十八。
他疯狂地大笑起来,背过身面对墓碑时却是一副难得的温柔,他轻轻地擦拭着碑面,将头抵在上边,柔声哄道:
“秀娘,别怕。再过不久,我们就可以一家团聚了。”
她跌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跟前的人,无法思考。
疯了,都疯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不知道后来他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周围的一切都恍惚起来,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或许这一切,本身只是一场梦,一场只会让她一个人痛苦的梦,就够了。
她扶住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三娘,可算找到你了。”
身后传来声响,她匆忙收拾好情绪,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人正是沈家的二少爷沈江白。
“有下人说看见你一个人出门,面色还有些不太对劲,爹都快急疯了,这不,派人四处找你。真是赶巧了,居然被我给遇到。”沈江白摸了摸脑袋,下一秒却突然皱起了头,“三娘,你的额头怎么受伤了?还有你这衣服,你该不会遇见什么歹人。”
“不小心摔着。”她无力应付他,随意打发了一句。
沈江白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三娘你最近心里不好受,大家心里都明白,可也不能。算了,我先送您回去吧,省的爹继续担心。”
她淡淡地应了声,跟着他往回走。
两个人都不曾开口,气氛有些尴尬,起码在沈江白看来是这样。和他走一道,却不同他讲话,是很让他尴尬的一事。
不过这三娘,却一直是这性子。
她嫁进沈家,满打满算也有五个年头,那时他亲娘过世没多久,他爹却又再次续了弦,还是娶了这个甚至比他还要小上两岁的女人,实在是让他看不过去,当年也还轰轰烈烈地闹过一回。起初是拦着不想她进门,未果后又打算等她嫁进来后再整整她,谁知她就像个隐形人一般,没有脾气,没有性格,整个人都是空洞的,仿若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实在是,无聊至极。
没想到这么多年,他都将她当作家人了,她却还是这副模样。
沈江白叹口气,无聊地四处查看,倏地眼睛一亮,乐呵呵地笑起来:“小瑾——瑾妹妹——”
见她往这边看过来,才对身边的人说道:“三娘,我遇到个朋友,可否稍等片刻。”
“不用,我自己回去。”说着就往雨里走,亏着沈江白眼尖,快她迈出了一步,才没让她又淋上雨。
他看看身边这个,又望望远处那个,最后只能咬着牙,喊道:“瑾妹妹,我待会儿再来,你可别乱跑。三娘,我们走吧。”
她似有些讶异,微微瞥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无言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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