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景

　　“阿景——阿景——”
　　“娘！”阿景从梦中醒来，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她在干草堆上艰难地翻了个身，又一次在深夜里哭了。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梦见家人了，开始梦见的是家人死亡时的惨状，到最后却开始梦见从前父母、弟弟尚在时快乐幸福的生活。
　　然而对她而言，后者反而更令她肝肠寸断。
　　即使明知道往日的安宁幸福已经随着那场大火、随着至亲化为灰烬了。可是梦境是那样的真实，令她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她只能一次又一次沉沦在梦中，以期望延续从前的生活。
　　可这次，她却睡不着了。
　　金兵入侵，多少无辜百姓惨遭屠杀，便是侥幸活下来，却也失去了家园。无奈，他们只好集体迁徙，尽量远离北方战场，成为流民，整日活得像蝼蚁一般。
　　一大群流民涌入她栖身的破庙之中烧火取暖，她被一个中年妇女毫不留情地拎起来丢开，让出了身下宝贵的干稻草给那妇人的一双儿女。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铺好的“床”被抢走，栖身的破庙被一大群流民占领，她却不能喊，不能闹，什么也做不了。
　　长期的颠沛流离让一部分流民的本性发生变化，而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若是闹、若是抢，下场恐怕会更凄惨。两天前她身上的银子干粮被抢时，她便开始有了这样的觉悟。
　　外头的世界尽是危险，弱肉强食已是不变的定律，而她作为生活在最低端、最弱小的人，如果不好好保护自己，下场是可预见的。
　　于是她慢慢地后退，后退到庙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努力让自己融入夜色。
　　黑暗中，她紧抱着膝，以防备的姿势注视着火光中众人的一举一动，不敢让自己入睡。
　　正当她精神紧绷时，右侧身边却传来一张急促的咳喘声，生生吓了她一跳。她忙向左侧挪动，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努力分辨声源体。
　　还没等她看清发出声音的是谁，就听见有人骂骂咧咧道：“怎么还没死啊你！”话音刚落，紧接着是一阵踢打□□的闷声，一个身着破烂的人被推到她身前的火光中，跌进众人的视线里。
　　被推倒在地的是个浑身污脏的中年乞丐，正艰难地在地上蠕动，似乎想要起身却起不来，只是不停地自言自语，话语含糊，想必是个疯乞丐。
　　“还在做着成仙的白日梦哪！”一个流民往乞丐满是污垢的脸上吐了口唾沫，“真晦气！你不是能穿墙吗，倒是给我穿一个啊，别跟上次一样撞得头破血流，还白白骗了老子一顿酒！”
　　那人骂完似乎还不解气，狠狠地踢了乞丐几脚，又转身向众人大声道：“大伙评评理，这姓王的原本是与我同乡的书生，别的读书人追求功名，他倒好，整天想着做神仙。先前还说他会穿墙术，从我这骗走了壶好酒。”他又踢了乞丐一脚，“诓我便罢了，竟然还去骗李员外，被打断了腿是你活该！”
　　那些流民整日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好不容易有了点乐子，许多人都点头称是，又合起来指责乞丐。几个年轻些的汉子甚至还起身帮忙踢打乞丐——将这些日子以来遭受到的痛苦愤怒统统撒在手无缚鸡之力的乞丐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乞丐被打得渐渐没了动静，那几个人才收手，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众人的目光不再聚集在乞丐这里，做回自己的事情去了，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被打死的只是一只小小的蝼蚁。
　　阿景缩在小小的角落里，等到众人散去，才敢探出头来。她悄悄地挪到被打死的乞丐旁边，看着那个原本还会喘气的人，如今却变成了一具没有生息的尸体，或许是联想到亲人的惨死，她竟然对这个可怜的陌生人生出了怜悯之心。
　　为什么人世间会有贪婪的存在？
　　对领地的贪婪使金兵入侵大宋，最终生灵涂炭；对美酒的贪婪使王生欺骗他人，最终惨死异乡；对宝珠的贪婪使王大富不择手段，最终害死阿景一家……人性中的贪婪就是造成人世间一切悲剧的来源吧，原来最易不过贪婪，最可悲也不过贪婪。
　　流民们很快说起了其他，阿景本来对他们的讨论并没有兴趣，直到她听到了一些字眼——
　　“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妖怪吗？”有人问。
　　“怎么可能！”他的问话很快被反驳，“如果天上真的有神仙，那也太不开眼了，看我们受这样的苦难也没来帮忙！”
　　“那上次林家村闹鬼是怎么回事儿？”
　　“这……一定是有人故意装鬼吓唬人的……”语气开始多了一丝不确定。
　　“咳，想要知道有没有神仙还不容易！”那个被乞丐骗了酒的流民插嘴道，“我听那混账说有座叫崂山的仙山，上面的修仙之人每隔五十年便会招收新弟子，我算了算，今年恰巧便是。你们若是想知真假，不如前去看看……”说完还向乞丐的位置努努嘴，吓得阿景又缩回了角落。
　　“只不过——”看到众人似乎有些心动，他又补了一句，“要去崂山，只有两条路，一条要翻越山脉，途中有猛兽毒蛇，危险之极；而另一条安全得多，只是要经过平辽城……”
　　他的话成功使一些跃跃欲往的人断了念想。
　　平辽城是何地？正是他们此番逃亡的目的地！前几日他们千辛万苦终于到达城门口，却被守城的官兵无情地拦在外头，几个想硬闯的流民还被打成重伤。他们只能流连在平辽城周围，以打劫周围的人家或路过的马车为生。
　　至于走山路，他们又不敢。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可却有人并不死心，围着那人问东问西，毕竟对于他们来说，修仙便意味着脱离苦难、长生不老。
　　而修仙之于阿景，代表的却是报仇——只要习得法术，就能亲手血刃仇人，替全家报仇雪恨！
　　众人议论着，并没有注意到提起崂山的那个男人转过脸去，在别人望不见的地方笑得一脸阴森诡异。

　　清晨的到来是寂静的，听不到鸡鸣，也听不到马车声，只有鼾声震天，提醒阿景眼下的处境。
　　她小时候曾听娘亲讲过发生在饥荒时候人吃人的事情。
　　虽然娘亲话中吓唬的成分多些，但此刻她却信了十足，因为她两天前就见到一个刚离了父母片刻的小姑娘，顷刻间被几个衣裳褴褛、饿得面黄肌瘦的流民连拉带扯地扛走了，连呼救声都被紧紧捂在喉中。
　　他们究竟去了哪里，阿景无从得知，但她却清楚地记得那些流民麻木的神情，还有破损衣物下那数得清的肋骨，一根一根的，像巨大的獠牙，藏在干枯的皮肤下。
　　虽然不知道如今周围这伙流民中吃人的有多少，但凡事还是谨慎些好。所以即使天亮了，她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人肉汤。
　　流民并没有发现她，一来她藏着的角落偏僻，接近的人少，二来她安静，不惹人注目，所以直到破庙里的流民走光了，也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这才敢挪出来。
　　地上的乞丐已经死透了，阿景不敢直视他，逃也似的离开了破庙。
　　她已经决定要上崂山了，可怎么去是个问题。
　　平辽城显然是进不了的，因为上次那个硬闯的流民现在腿还瘸着，没有大夫医治，如今便只能等死了。况且城门外乞丐流民多，她去了便是送食——白白嫩嫩，豆腐似的小姑娘谁都拒绝不了。
　　所以眼下只剩一条路，虽然危险，但也没法子了。
　　平辽城依着一条山脉，只有翻过山脉，才能见到崂山。城里倒是有条捷径，不仅平坦，还很安全，就是去不了。
　　阿景给自己壮了壮胆，便上路了。
　　她没有粮食，也没有羊皮水袋装水，只有一腔热血，一腔决绝，便独自踏进了深山老林。
　　她给自己壮胆，高声唱着以前听过的歌谣，可最后害怕将野兽引来，终于还是止住了。
　　她捡了一根稍微粗点的树枝，用作探路的木杖，饿了便吃野果，渴了喝泉水，开始还没觉得异常，可越往里，越觉得不对劲儿。
　　偌大的山林，怎么一只禽类都没有，猛兽也不见踪影。
　　开始她还能用猎人出没安慰自己，可眼下的情景却令她骇得动弹不得。
　　她捂紧自己的嘴，仅存的理智令她没有失声尖叫。她颤抖着向后移动，眼前三尺远处是一棵极粗壮的树。
　　阿景从没见过像这样根系茂密，并且完全暴露在地面上的树。眼前像四肢般密密麻麻的树根并不是她恐惧的来源，真正令她作呕的，是此刻平铺在树根上的人皮！
　　剥人皮的技术极好，人皮是整一张被剥下来的，像纸一般薄，仔细看还能看到上面细细的毛孔。
　　那张脸皮正对着阿景，眼眶周围的部分保存的好，没有裂开。脸上唇、鼻、眼的皮完完整整，唯独缺了耳朵。
　　阿景多希望这一刻自己是瞎的。
　　阳光并没有减轻她心中的恐惧，反而令她看得更清楚了。
　　她一边安抚自己，一边轻移脚步，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越害怕的东西越要发生，她刚后退半步，左手边就传来摩擦树叶的“沙沙”声，声音又急又重，似乎有什么正在极速朝她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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