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在甲子

　　乱世，没有人敢说自己能够完全的自保，即使你是什么世子。
　　在面对高大巍峨，紧紧关闭的襄阳城门时，他被世子从侍卫的队伍里踢出来，面对着无数支已在弦上的箭矢，绷直着身体，颤抖着声音说：“我、我是镇南王世子。”
　　并做好了，随时被利箭刺穿身体的准备。
　　他甚至那瞬间都已经想象到，锐利的，闪着寒光的箭头挟着十足的力道，传过他的身体，喷涌出的鲜血，染红洁白的箭羽，将他死死地钉在地上，他亲眼看着自己身上原本还在血管里流动的血液，流到地上，在冬天的冷风中发出一股白烟。
　　还好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他身边的侍卫都被收押，包括那个真正的世子，而他则坐在比监牢好不了多少的房间里，带着劫后重生的惊魂未定。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襄阳太守来找他。
　　襄阳太守年老，干瘪，双目却炯炯有神，说话时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威严和骄傲。
　　他说：“镇南王世子？何以证明你的身份？”
　　他从怀中摸索了一阵，最后寻出个巴掌大的令牌，鎏金的字体刻着镇南王三个大字，挺直了腰板，做出些骄傲的神气，由不得人不信。
　　襄阳太守微微眯了眯眼睛，却只是斯条慢理地说：“我听说镇南王世子好美食，因此体态……颇为富态。”
　　他看了看自己清瘦的身子，只是咳了一声：“风餐露宿，一路奔忙，如何体态如前。”
　　襄阳太守只是露出一个微笑，鹰般锐利的眼神落在他身上：“顾澈，你被镇南王灭了满门，有何必留在镇南王世子身边做个书童呢？”
　　顾澈忽然哑口。
　　“如今镇南王已死，除了你们这些世子身边的人可还有人知道镇南王世子是何模样吗？你手握镇南王世子的令牌，不就是你有不臣之心的明证。明人何必说暗话。”
　　顾澈只是顿了顿，最后没说什么。
　　“我需要一个听话的镇南王世子，你需要报仇，对于镇南王世子的种种癖好，你这个从小就跟在他身旁的伴读是再清楚不过了。”襄阳太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笑容甚至带上了些和蔼可亲，“最重要的是，刚刚当着我襄阳城的士兵和百姓，你说，你是镇南王世子。”
　　顾澈的手指微微发抖，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攥紧了，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这种莫名的情绪一直到襄阳太守离开，他才挺直身子，褪去青涩疑惑，淡淡地露出微笑。就像是一只迅速破茧的蚕。
　　他只能这么做，全家被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活下来，无论是为了这个家族，他早知道在城门口只有出来说自己是镇南王世子的人才能活下来。
　　也许是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被踢出来的，可谁又知道里面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因为他必须活下来，不择手段。
　　更可况，这么多年的卑躬屈膝，而且是面对杀了自己全家的仇敌……
　　他的手又微微发着抖，然后握紧了。
　　事到如今，他其实并不需要思考这些，因为在这位襄阳太守和其他所有人眼里，他早已……是所谓的……唯一活下来的，镇南王世子了。
　　盥洗身体，掩去满是风霜的狼狈，换上华贵的紫色织锦袍，玉冠束发，从此，他，就是李沉安了。
　　镇南王世子在襄阳城的事情很快传开来，如今的世道，即使镇南王已殂，但旧部仍然蠢蠢欲动，势力仍在，这让各地势力无法不去拜访一下这个传说中的镇南王世子。
　　襄阳太守看着已经打扮妥当的顾澈，忽然叫了声：“李沉安。”
　　顾澈豁然回头。
　　“反应不错。”
　　襄阳太守只是简单评论了一句就转身离开，顾澈微微苦笑，因为这个机会他等了，多少年。
　　之后便是流水宴席一般的日子，几乎每天都有不同的人登门拜访，不同程度地试探这位镇南王世子，可惜，都是些人所凭借的依据都是道听途说，哪里真的这位传说中的世子到底是何种模样。
　　气隽清华，诗书满腹，的确再怎么看都与传说中不符，可是在乱世之中，只有胜者为真，败者为假，这简单的道理，大家都清楚。
　　“我已发出消息，不日那些镇南王旧部便会回来投靠你，应该怎么做，你应该清楚。”襄阳太守在饭桌之上似乎闲话家常般提起，顾澈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对了，那个李沉安，世子想去看看吗？”
　　那个李沉安……不是真正的镇南王世子，只是一个叫李沉安的无关人而已。
　　顾澈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茶水溅上手背，面上却还是一副凝沉似水，波澜不惊的模样：“那便去看看吧。”
　　书房满是经纶古籍，高唱着伦理道德的书架背后是一个水牢。高大厚重的史书，把水牢里不能见光的罪恶，挡的严严实实。
　　进了门，仿佛是相互割裂和破碎的两个世界。
　　水牢的通道倾斜直通向下，仿佛要直接通到地心中央去，厚底的官靴踩在坚硬的石阶上，发出沉重的闷响，襄阳太守转了一下入口处的按钮，水牢的灯依次点亮，一盏盏照亮前面的通道，一下子原本以为狭窄的甬道，便变得十分开阔起来。
　　紧接着就是那些长久被关在水牢里的人们，发出的低低沉沉的呜咽声。习以为常的灯光对于许久不见阳光的他们来说似乎是一种不小的刺激，身上绑缚着的铁链发出哗啦啦的撞击声，沙哑的嗓子，不时发出类似“放我出去”这样的音节。
　　“这些都是些不听话的人，世子不必太过忧心。”襄阳太守的声音甚至带着些诚恳，“不听话的人，最后才沦为如此下场。”
　　顾澈微微笑了一下，这杀鸡儆猴之意，恐怕是再明显不过了。
　　“世子也请放心，那位李沉安，我一定把他照顾的好好的，毕竟留着他，还有用。水牢的闸门也未开启，这种程度的囚禁，相信他受得了的。”
　　顾澈只是再度扯了下嘴角，没说什么。真正的世子仍在，那么他的下场便岌岌可危，时刻被握在面前这位看似和蔼的老人手里。
　　越是往里走，那股浓郁的腐锈味道反而越发清淡了不少。直到最后的那间几乎独立的单人牢房，里面甚至看起来颇为干净，还有隐约的一豆火光，在几乎粘稠到不流动的空气里，岌岌可危地跳动。
　　襄阳太守抖了抖衣袖，拿出钥匙，开了锁，把门推开。
　　李沉安仿佛受惊般突然跳起，浑身狼狈，泥污甚至结成了块。似乎还是老样子，大腹便便，但脸色却异样的苍白。
　　“顾澈！”他看到了顾澈，眼底似乎燃起一丝希望的火光，他猛地扑过去，但又因为没什么力气，重重落地，最后只拉住顾澈的衣摆，“顾澈！”
　　襄阳太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最后悠悠然开口叫了顾澈一声：“世子。”
　　李沉安猛地一震，仿佛这才意识到顾澈身上的锦绣华服，不敢置信地张开嘴，沙哑而疯狂的嗓音，从咽喉深处，发出：“我才是镇南王世子，我才是！顾澈，你告诉他！我才是！”
　　顾澈低头看着他，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脸颊，胸臆间翻涌出一阵的无力与厌恶，李沉安，你可知道，就是因为你从不懂审势识度的蠢，才让镇南王一直把你护在深深庭院，半丝消息都不敢放出，如今，就算是有人替代你，也无人知晓。李沉安，我是不是……该感谢你给我这次机会？
　　顾澈干脆地一脚踢开李沉安，然后和襄阳太守微笑着说：“太守，沉安不知，那些随行的护卫，如今都在何处？”
　　襄阳太守露出满意的笑容，面上却还要做出遗憾的模样：“那些护卫一路风餐，又要分心保护世子，早已是力尽神危，刚到了襄阳，便纷纷病倒，早已是……不过请世子放心，这版护卫忠心为主，属下定厚葬之。”
　　顾澈作揖：“多谢太守了。”
　　襄阳太守微微一笑，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顾澈颔首，低头走出牢房，直到走出十几步，牢房内的李沉安仿佛才反应过来，猛然扑上牢门：“顾澈——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死无全尸——！！！”
　　阴沉的牢房里回荡着嘶吼，顾澈却再没回头。
　　李沉安，你应该清楚，从在襄阳城门你踢我出来冒认镇南王世子开始，镇南王世子的未来无论是死是荣都将与你无关，你叫我出来送死，只不过是给襄阳太守换了一个比你聪明的多的棋子而已。
　　李沉安，有朝一日，若我不再为人所缚，我定不能让你好好活在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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