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无香

　　固然有的劫数躲不过，可为何可以避过的，却不去避开呢？无香不明白，摇了摇头。只有她这样的妖，被滕子渊豢养的参才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
　　她低着头走出去，天池水仍旧平静如初，水光粼粼。她看到一道纤秀的影子倚在岩石边，她却只能叹息一声，将头埋得更低。
　　“如琅。”她走上前去，如琅披散着漉湿的长发，身上的衣裳也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却健韧的腰线。看得出来，他适才一定是在天池中浸过了。他上挑的眼角似乎总是写满玩世不恭，让人看了委实觉得不舒服。
　　他看着她，道：“如何？”
　　“我觉得不太好......”无香有些犹豫地道，“我想下山去。”
　　“怎么想到要下山？”如琅看起来却前所未有地认真。
　　“我只是害怕......我是他为了紫臻公主种的，我怕他会把我炼成丹药。”无香低下头，“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担心......我死的时候还有遗憾。”
　　如琅微微颔首，她只嗅到湿润的桃花香四处飘散，让她有些失神。然而身上蓦然涌上的湿润令她眼角也蓦地一湿。唇被狠狠地压住，她微微一怔，似乎这一次他没有仅仅只舔舐她的耳垂。
　　如琅将唇狠狠地压在她的唇上，吮吸她的参香。她的香对任何妖物都是无上的诱惑，让人想将她肢解吞食，虽然极少有妖物敢直接吞食，其中蕴含的药力足以将妖物彻底摧毁。
　　她在一瞬甚而以为，他是要吞食掉她。
　　然而如琅却只是拥住了她，他身上的濡湿渐渐渗透了她的衣衫。
　　“我便带你下山。”他挑眉，“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无香微微一怔，却只是低下头，心头有小鹿乱撞般的欣喜。如琅淡淡一笑，道：“不过看你刚才的表情，你那位上仙还是不要你了。”
　　这话无香难以否认，只得低下头去。事实上，三百年中，落花荡那么孤寂，虽然众仙来来往往，但滕子渊到底只有一个人。与他相伴的活物就只有洞府外的几丛桃花，与她这一棵参。
　　所以他真的忍心杀了她为紫臻制药么？毕竟他们曾经在三百年时光的煎熬中相濡以沫，在漫长孤寂的永生中温暖彼此。
　　哦，忘了，她本来就是他为紫臻准备的药材。他与紫臻公主是神仙眷侣，而她只是个局外人罢了。结局本没有她，她的存在本就只是为了让结局变得更加完美一些。
　　固然相濡以沫的人最终都会相忘于江湖。
　　“你在想什么？”如朗见她低着头，有些不解地问道。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无香仰头看着他，笑了笑，“总有一日大家会分别，然后相互忘却，倒还不如不要记住为好，免得想忘却忘不掉那么痛苦。”
　　“你这话就仿佛，既然有一天终要死，还不如不要活着为好。”如琅用指触绕了饶掉落下来的几绺发丝，“死也就算了，但既然活着，就要记住。因为记住才有珍惜的资本。”
　　他的指间落下几瓣桃花，仿佛他刚才玩弄的并不是他的发丝。
　　“什么都没有记住，那你如何向你的来世证明你已经来过世间一次呢？”
　　“被人炼成丹药，一样没有来过此处的证据。”无香摇了摇头。
　　如琅仍旧揉了揉漉湿的长发，神色却肃穆。
　　“若你被炼成丹药，我就剔了滕子渊的仙骨。”如琅环胸倚在岩石边，淡淡地道。无香一怔，看向如琅，他无所谓地撇过头去，无香却少有地觉得如琅是认真的，他向来玩世不恭，至少表现出来的是。这话似乎听起来是无稽之谈，无香却一点也不想笑。
　　“他是长白仙君，你如何战得过他？”无香忧愁地颦了眉，道。
　　如琅看向无香，露出些许笑意：“我生自洪荒，自然不怵他。”
　　无香看着如琅，却觉得他并没有夸张。事实上如琅许多话都是不可信的，但无香却觉得这句话确凿无疑。滕子渊也曾说如琅确有两千多年道行，而桃花妖远不可能足有两千年时间仅仅做妖而不成仙的。虽然仅是模糊有感，但以如琅可以随意进出落花荡来看，若滕子渊不动用雷罚之力，二人应当不相上下。只不过仙君以身份之故总压妖物一筹，仙与妖的差距才有天堑之称。
　　只是如琅说要保护她。
　　她的眼眸微微湿润，鼻翼也不住发酸，于是在天池边蹲了下来，将脸埋入臂弯之中。
　　“只要有人记得我曾来过，也就不算白来。”无香抬起满是泪渍的脸颊，“只是我不明白，人间做一对夫妻不过区区几十年，便不忘彼此，共赴黄泉。为何相伴三百年，仍存不住一点旧情？”
　　如琅眉峰一挑，眼角余光却扫向桃林中伫立的两道笔挺白影。想必都看见了吧？他心中禁不住冷笑着质问，而复打量了她片刻，一时之间只觉得她蠢笨的眉眼那般惹人怜爱，便蹲了下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到：“那是他冷血无情，都心怀天下去了，哪里还装得下别的？”
　　无香只愿嚎啕，泪水与他衣衫的濡湿化二为一。
　　她眼前只有一片茫茫雾凇汇成的云海，白衣翩跹的男子在前，怀抱青花瓷壶的少女在后，二人一路相跟，沿着被苍雪掩埋的小径，穿过瑰奇的冰晶，酒的气息一路扬散。而洞府的四周没有桃花林，只有一片荒芜，雪色皑皑铺满了山峦。
　　她只觉得看不清那男子的脸，或许只是还没来得及，那白影便崩散在一道亮紫色惊雷霹雳而出的电光中。
　　她骇得怔怔忘了哭泣，眼泪却越发汹涌恣肆。
　　如琅感觉到她纤瘦的身子抽动得厉害，心中一拧，越发紧紧的拥抱住她。她的眼泪也充斥着参香，事实上没有妖物能拒绝这种灵力的诱惑，无香知道这种毫无防范的状态于她是不明智的。然而看着如琅的眼眸，她却再难以提起半分警惕。
　　所以她才会有这么蠢的长相，因为相由心生。

　　滕子渊在桃花树下负手而立，泊原凉双手环胸，道：“这样怕不好罢，若是那桃花妖趁你不意窃走仙参可如何是好？”
　　“......”滕子渊默然地笑了笑，“那倒是个不错的结果，最好浪迹天涯，离长白山越远越好，别让我找到，还可得活命之机。”
　　泊原凉一笑道：“罢了，你只手遮天，他们想逃也没的去处。”
　　滕子渊不语，只是看着相拥的两个妖物，攥紧了瘦削修长的手掌。
　　曾经她也是那么蠢的样子，也折在了蠢上。有通天妖力，却没有与力量相匹配的智慧，天真的以为她一个人生活，只要不得罪人就没有人会与她为难。
　　或者是折在一个“爱”字上。爱真是一种愚蠢的感情，只有人类才会有这样低贱的感情，仙与妖都应当超脱凡尘，就算妖还犹存些许凡根未断，也不应再有这种不利于自身的喜怒哀乐。
　　神仙则不然，他们早已失去了喜怒哀乐，于凡尘彻底割断。正因没有了这些让人类脆弱的情感，他们方才无坚不摧，逍遥自在。
　　然而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不幸呢？人类因有了喜怒哀乐，方才有精彩的凡尘。虽只有区区几十年，遍尝苦辣酸甜，于是人间熙熙攘攘，异彩纷呈。而神仙则在永恒寂寞的仙境中消磨永生，连感到悲哀的能力都丧失干净。
　　因为落花荡这么寂寞，所以无香才会那么向往人间吧。
　　想到此处，滕子渊也不禁微微苦笑，所以他也不应该有这样的感情。分明知道没有用，还每天去取清露木樨泉，希望还可犹存侥幸。那近千年的修为与甘露浇灌并没有半分关系，他只是听闻那“甘露”有忆情之名，凡人饮下一杯，便可记起前世之情，了却未了姻缘。他还特地存下了青花壶子，自她一出世，便摒却大部分应酬，自她能够化形为婴拥有记忆起始，就只让她记住他，在她能出土的时辰里用襁褓裹着她，只为了让她能记住他记得真切一些。自她长成少女之后，他不便再像原来一样照顾她，她也显著地抗拒有人再接近她。
　　只是这都没用，经历过某些事情后，她的精魄已经不再完整。因而她的记性比前世更差，而且若她刻意相忘，记住也就更难。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有心栽花花却不开。
　　“你这小妖可偷喝了你的酒了。”泊原凉道，“你的酒劲倒蛮大的，那小妖一点事情没有。”
　　“酒是忘情泉酿的，没有过往的人自然不会醉。”滕子渊苦笑了一阵，“泊兄想必也有旧情难忘罢，不然如何会醉？”
　　“忘情泉只能忘一时，醒酒只会更难受。泊原凉拨弄着指上的玉扳指，俊朗的脸上没有表情，“你还有紫臻公主这么个念想，我至今也有五十年不曾见她了，我想她早就不在了。”
　　“而你青春永驻。”滕子渊哂笑，却不知是笑他，还是在笑自己。
　　“你与紫臻公主都是青春永驻，不会有物是人非之感。”泊原凉阖上眼睛，似在追忆什么，“你可知人间有一句诗形容物是人非么？”
　　滕子渊看了看无香：“洗耳恭听。”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泊原凉用手撷下一枝桃花，笑了起来，“我见到她就是在桃树下，只不过那时我只是个穷秀才，连进京赶考的钱都不够，如何敢去提亲？后来我投身于前任天山仙君门下，继任后我也曾找过她，但她家早已迁至别处了。”
　　“仙与人相爱是违背伦常的。”滕子渊微叹道，“与仙与妖一样。”
　　“是的，所以我没有再找过她，人总是会老去的。”泊原凉也浅笑着一叹，“我连我原本的名姓都已经忘却，这个名字也是师父给的。我可以放下这些，所以不始终记挂这些。”
　　因为忘性大，所以才能逍遥自在。
　　“所以，我也有情要忘。”滕子渊转身往洞府中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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