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画

　　“晓梦，你可莫忘了八姐。若是那凤宸皓敢欺负你，你就发信息叫八姐来，好不好？”凰晓梦的八姐凰晓芸在一边循循善诱了一刻，见她呆呆点头，便心满意足的出去了。
　　凰山宫中挂起了紫纱宫灯，喜娘来为凰晓梦挽上美丽的攢髻。凰后笑吟吟地看着模样娇媚可人的女儿，点点头，泪水却禁不住满溢过脸颊。
　　“晓梦......终于长大了......要嫁人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凰晓梦一向是凤王与凰后最为心疼的小女儿，他们的心头肉。挖了这块心头肉，最难割舍的，还是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
　　“母后，我以后一定会回来看您的。”
　　晓梦亲吻的母亲的脸颊，柔弱的双眸中含着一层白雾。
　　花轿不为人知的在天山的雪峰中穿行。
　　凤宸皓披着火色的大氅坐在殿内，珠光为他有些苍白的脸庞渲染上一份暖意。雪片被风卷打在松枝之上，寒风袭进了窗。他冷冷的看了一眼幽深的山林，回过眸，盯住杯中已然凉去的茶水。
　　“陛下，娘娘的轿子到了。”
　　“知道了，你去罢。”
　　凤宸皓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四十年，已让他对“小菱”这个纯真形象的美好印象完全消磨殆尽。公主？他冷笑一声，是个公主必要有些特殊的家教。他倒不是不喜有家教的女子，只是对公主这种太过循规蹈矩的形象，他憎恶。亦，憎恶那些公主的搔首弄姿，自以为是罢了。
　　况且，她欺骗过他。
　　向洞房走去，盖着红盖头的女子坐在喜床边，缩在袖子里的手指捏着一个绣着凤与凰的荷包，微微颤抖。凰晓梦觉得紧张，又多了几分激动与喜悦。她终于可以见到，这个让自己心心念念四十年的人。
　　捏着喜秤，凤宸皓轻轻一挑，面无表情地看向盖头下容颜娇美的女子。“皓哥哥。”凰晓梦眉开眼笑的望向他，递过手里的荷包，“这个，交换你的玉铃铛。”
　　凤宸皓冷冷看着她，却轻将她手中的荷包挥落在地。
　　“凰晓梦，你记住，但凡是欺骗过风宸皓的人，他都不会再爱，永远。”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她原本火热的心上。“皓哥哥......我做错什么了吗......”她瑟缩着，怯怯地问。他心中的不耐蓦地一跃而起，冷冷的回身死死捏住她尖尖的下巴，“你我，都错了。听着，从今往后，我只当小菱这个人没有存在过。你，永远不可能是她，也永远不可能取代她。”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晓梦痴怔了半晌，没有注意到脸庞被泪水浸透。感到脸上的微凉，她才回过神，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他不是当年那个温柔的皓哥哥，不再是。
　　但......他永远是她的皓哥哥。
　　从地上拾起荷包，她心里忽然划过一丝侥幸。兴许他只是因为很久没见，对她淡漠了而已。或许......或许日后相处久了，他还会对她有感情的。
　　她默默褪去喜服，吹熄了灯烛，将荷包放入装着玉铃铛的盒中，抱着那小木盒，悄悄入睡了。

　　次日清晨。
　　雪晴了，凰晓梦泡了些茶，端着往凤宸皓的寝殿去。她打定主意，她要努力，要让凤宸皓重新喜欢上她。
　　“凰后娘娘，陛下还没起，您先回罢。”门口的侍卫拦下了她，她便倚着柱子坐下来，笑道：“没关系，我可以等......只是茶凉了对身子不好呢。”侍卫见她衣着有些单薄，于心不忍，于是进了殿内，悄声禀报。
　　“陛下，凰后娘娘想要见您。”
　　凤宸皓从榻上欠起身子，苍白的鬓角浸出些许细汗来。听得“凰后娘娘”四个字，疲惫浮上他的脸庞，摆摆手，不想没了驱赶的力气。
　　“我怪累的，让她回去吧。”
　　凰晓梦听得侍卫回禀，样子有些失落。然而眸光忽然在一瞬间亮了起来。“皓哥哥不是讨厌我，是心疼我呢，他怕我受冻。帮我把茶端进去，谢谢您侍卫大哥。哦，帮我问候皓哥哥好。”
　　凰晓梦虽有些恋恋不舍，但仍雀跃着离去了。侍卫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她刚刚说的话，无非是自我安慰。将茶端进殿内，凤宸皓仍卧在榻上，眸光投向窗外。他赤色的瞳孔中，还残留着“小菱”的影子。
　　“陛下，用药么？”侍童端着热腾腾的汤药走进来。凤宸皓颔首，指指桌上的茶水:“把那些，倒了去。”侍童与侍卫面面相觑，终于是讪讪的将茶水倒了去。
　　凤宸皓的咳疾暂时被参汤压了下去。清晨，凰晓梦总会来送茶水，他有时起了身，有时没有。但那日他坐在窗轩边，却看见一个红色的影子吃力地在树干上往上移动。定睛一看，是凰晓梦。他走出殿外，着一身素袍，与雪地共色，让她不曾发现他。走到距她三丈远处，见她脸色通红，双脚蹬在树枝上，一手抱着一个白瓷罐子，另一只手吃力地够一朵树花，将花蕊中的露水抖进罐中。
　　他心微微颤了颤，她不知这样吃力地取了多少朵树花才凑出煮一壶茶的水，他一启唇，将她的心血悉数倒了去。
　　她不是不知道的。每日倒茶的池子里已积了一层清香的茶水。她每天都会去看是不是又有新起的白雾，热热的，熏湿了她的眸子。
　　她跪在池边发呆，日日看到令人失望的白雾，已没有了泪。可她不敢想是因为凤宸皓讨厌她，而是自己的茶不好喝。于是她不断的改进着，执念坚持着，不管他是否会理睬。
　　心里动了几丝恻隐，这日，他对侍童说，别再倒了，留下吧。呷了一口，茶叶的清香渗入无根水的甘甜之中，她真的很用心。
　　凰晓梦又紧张地踱到池子边，雪霁之中她的小脸红扑扑的。终于，她没有见到白雾，欣喜若狂——他没有倒她的茶！终于没有了！她一定要多泡一点，这样才会够啊。于是她开心地抱着陶罐又去爬树收树花芯里的水。
　　她将树花中的水抖进罐中，脸上笑意更甚。爬下这棵树，忽然脚下一滑，似乎要跌倒，她下意识抱紧了罐子。

　　腿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凰晓梦看见自己白皙的小腿上被锋利的树枝刻画出一道一尺多长的伤口，划得很深，血液从血红的创口里往外汨汨的流。这一点，她与人类是一样的，怕受伤，怕出血，虽命性极热，却极怕发热。
　　她怕得身子战栗，然而见罐中的水没有少，顿时欣喜如狂涛漫卷一般，像抱着凤宸皓的心，小心翼翼的往回走。
　　入夜。
　　月色薄凉如水。凰晓梦觉得浑身发凉，用锦被裹住了自己，咿咿呜呜的低声□□起来。近身女侍醒来，见她这般，吓得身子直哆嗦。女侍急忙叫醒了凰晓梦的贴身女婢鸯鸯。鸯鸯凑近了去问：“公主，哪里不舒服么？”“我腿疼......冷......”鸯鸯小心翼翼的掀开被子，见凰晓梦小腿上一道狰狞的伤口，血染红了一大片被子。鸯鸯想了半晌明白了，凤凰虽被供为神鸟，正是由于与人类有相同的灵智与相似的身体。其实凤凰除了不老长寿外与人类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会病，会饿，会有七情六欲。然凰晓梦本就命火过旺，加之伤口炎症出血，一烧更是无法收拾。
　　差不多寅时了，原本昏睡着的凰晓梦胡乱挣扎了起来。鸯鸯凑过去，这才听见她口中喃喃念着的四个字。“茶......皓哥哥......”鸯鸯一听，便四处去找凰晓梦装水的罐子，哪知她跟藏宝贝似的，根本找不到。一看到快到点了，鸯鸯情急之下，只得收集了别处的雪水煮了一壶茶，送到凤王殿。
　　“陛下，凰后娘娘差人送茶来了。”
　　今日好像晚了点，凤宸皓想。多了二字“差人”，凤宸皓的眉头颦了颦。浅尝了一口，道：“这不是她煮的。”鸯鸯心中一阵惊惧，忙跪下来，道：“奴婢该死......今日......今日是奴婢替娘娘煮的茶......”凤宸皓又浅浅尝了口，道：“这茶用的水不是无根水，而是已经化开的雪水。茶叶的香味也没有完全散出，你煮茶的火候不如凰后。”“是......陛下恕罪......”
　　“她人呢？今日怎的没来？”
　　“回陛下，娘娘今日身子不适，现在还在睡。”鸯鸯伏在地上，身子不住颤抖，但想到从小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主子，再是不敢惹的凤宸皓，她也不惧。“她怎么了？”凤宸皓波澜不惊的问了一句，指尖却经不住轻颤了一下。“娘娘昨夜突然窜起高热，奴婢替娘娘看了看，应是昨日从树上摔下来划伤了腿，伤口发炎致使。”
　　“为何不传妖医？”鸯鸯不答，只是跪在地上发抖。凤宸皓叹了一口气，道：“你先走吧，我稍后去看看她。”
　　鸯鸯心里惊喜，主子这一次，终于......
　　凰后殿。
　　凤宸皓缓缓走在长廊中，外面雪松上的雪扑簌簌落进廊内，来来往往焦急的人流，在凰晓梦殿门口涌进涌出。见到凤宸皓，众人都不由得退开了些，行了礼便悄悄离开了。
　　轻轻地纬纱掩着床，凤宸皓撩开床帏，凰晓梦昏睡在床榻上，面颊潮红，泪水从面颊上划过。凤宸皓退了近侍，坐到她榻边，用手背贴贴她的脸颊，烧的烫手。他轻轻掀起她腿上的被衾，圆润而纤细的小腿上缠着纱布。他知道伤口不能裹得太紧，不然会炎得更厉害。于是他用手将纱布轻轻拆下。看见那一尺多长的伤口，他心底微微触动，又重新裹好伤口，坐在一旁，看着她。
　　“皓哥哥......”她突然呓语着哭起来，“别倒......别倒我的茶......”凤宸皓颦了眉，“睡得不安稳。”他坐到床头，将她的头抱在怀中，用手替她揉按着太阳穴。
　　她咿唔了两声，醒了过来。看向凤宸皓的目光中，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怯懦。“皓哥哥......是你吗？”他垂眸看向她，浅浅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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