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枉凝眉

　　裴煦第一次出万花谷时，所习心法还是以花间游为主。那时的她不过豆蔻年华，自以为花间游学了几层，就能在外畅通无阻。于是便拿着她惯用的笔，不管不顾地出了谷，要去找她师姐。
　　裴煦当时虽年幼，却也不是没有思虑过，她虽是谷中星弈一脉，却在颜真卿师父的调教下，书法是不差的，最末可以替人写写书信或是抄抄书籍为生。再者，在万花谷中，没有不习歧黄之术的，虽然不是专攻此道的杏林一脉，治些小病却是无妨的。
　　既然能够养活自己，裴煦便当机立断出了谷，谁都没有告诉。
　　对于此举，裴煦日后念及当初无知的自己，只能默默扶额。

　　万花谷内虽风景独好，但奈何她小看到大，反倒不如谷外风景来得新鲜。
　　虽然她花间游心法还未曾修行到有多厉害，却发现谷外诸多的人还不及自己，如此便有些张狂起来。
　　看着风景，顺便拔了几个地头蛇，又除了几个强盗寨，万花却想不到惹上了厉害角色。
　　她身上已经有了好几处伤口，眼前却仍有五六个人在围着她。万花谷的武学并不擅长近战，看着敌人逼近，万花有些慌张。
　　定了定心神，她以太阴指拉开距离，正打算着拼死也要快雪时晴并着玉石俱焚拉几人垫背，却不料等她退开距离后，自己原先站着的地方出现了几个机关。

　　她也是见过机关的人，谷中天工一脉精通机关术，但眼前这些看这风格，倒像是蜀中唐门的风范。
　　万花谷和唐门并没有过深的交情。唐门弟子为何会来救她？
　　追命箭发，死了两三个人，剩下的人也就都散了。
　　“……多谢相救。”裴煦默默道了一句，“虽然我一个人也是可以的。”后面半句愈到末尾愈像是逞强般的喃喃自语。
　　她听到那个身穿藏蓝色衣裳的男子爽朗地笑了笑，便愈发觉得面上烧地厉害。
　　有些话，她是没问出口的。身为杀手世家的唐无馀为何会救她这么个落单的万花弟子。
　　不同于想象中的那般，唐无馀听了她的目的之后竟然应允同她一起去找她师姐。裴煦仰了仰头看着唐门面具外的半张脸带着明显的笑意，她居然觉得很是心安。
　　裴煦遇到过身着轻罗衣裳的七秀弟子，也遇到过浑身金晃晃的藏剑弟子；有纯阳弟子与她品茶论道，亦有丐帮弟子邀她痛饮美酒；有飒爽的天策女将一同策马扬鞭，亦有风姿绰约的苗疆女子秉烛夜话。如此痛快的日子，几乎让裴煦忘了她是来寻她师姐的。

　　“师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裴煦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家愤怒的师姐。
　　“你这小丫头，居然敢独自出谷来找我？若不是你运气好，现如今只怕我便是要给你收尸了。花间游学了几成？太素九针会了几针？你便敢出了谷独自闯荡？”
　　“师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知道错了，那便速速跟我回谷。”
　　裴煦一怔，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她似乎有些习惯唐无馀会默默地陪着自己的日子，她只要一回头便能看到唐无馀带着半分笑意看着她。虽然知道终有一日要离别，却未曾想来得这么突然。
　　“你随你师姐回去吧。”唐无馀这么说，揉了揉裴煦的头发，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欸？”裴煦下意识地开了口却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里闷闷地，像是空了一块。

　　自回到万花谷中，开头几日，裴煦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握着白子无处下手。
　　“师姐，恐怕我是病了。”
　　师姐叹了口气，道，“终究是劫，躲不过。”
　　此后，裴煦倒能静下心来好好研习离经易道，想着日后若是能再遇，也能太素九针齐上，总不至于拖了后腿。

　　过了几年之后，万花谷要派出一部分弟子，襄助才经历了大变的唐门。
　　师姐去了纯阳，星弈一脉以裴煦的医术造诣为首，裴煦自然也在去往唐门的人员当中。
　　等到了唐门，她见到了久违的唐无馀，对方仍然笑容灿烂，指了指自己受了伤的左腿道，“无法站起来迎接你，真是抱歉。”
　　“……”裴煦咬了咬唇，没说什么，立即打开了自己的药箱，给唐无馀治疗。
　　在此之后，似乎顺理成章一般，每隔几日，总有来自唐门的信送到。裴煦虽面上不说，心里却很是高兴的。
　　再后来，忽然间，书信便断了，裴煦寄了信过去，却也是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此时的裴煦已然步入了十六，眉眼长开，端的是如画一般的温婉女子。那日，她寻了个由头，再度去往了唐门。
　　唐无馀在唐门中，身边却多了一个妩媚的苗疆女子。
　　他说，她可同我并肩而战，而你却远在青岩……恕我负了你罢。
　　看着抱有诸多歉意的唐无馀，裴煦只觉得心里有些憋得慌，面上却只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裴煦离开唐家堡时，未惊动任何一人。
　　说什么离经易道为一人，不过是痴念。裴煦站在唐家堡最顶上，任凭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从此之后，便江湖不见了罢。

　　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万花谷闭谷。
　　“师姐说，谷外有她放心不下的人，她便先去了，如今我也要走了。师弟，我走了之后，你定要照顾着这星弈上下。”
　　“师姐……”
　　“莫担心，等战乱平息，我便会回来的。”裴煦说完，遥遥向谷主行了一礼便毅然出了万花谷。
　　情况比她想象中的更糟。大唐安逸了太久，禁不住这风雨。而她所能做的，便是尽力救治伤员。
　　好在这些年虽是苦心修习花间游，离经易道却也没有放下。
　　只是救了那么多的人，她却始终未能得知唐门的消息。
　　她在唐门中的好友，此时是否还好？念及唐门，裴煦心思虽然淡了许多，却仍是忍不住想起了当年。

　　“听闻玄宗陛下出逃之后，身边出现了一支暗卫。”
　　她偶尔去茶馆吃茶，听到了几人的闲谈。
　　“多亏这支暗卫，让贼子派出的刺客铩羽而归，寻不到一丝破绽。且就连玄宗陛下身边的亲卫都不知这支暗卫到底有几人。”
　　“如此说来，倒是颇有蜀中唐门的风范。”
　　蜀中……唐门？
　　她听到了这四个字，犹豫了半晌，终于收拾了包袱，启程前往马嵬驿。
　　她自然是无法近皇帝身边的，裴煦便索性在山野之中挖起药材来。
　　终是有一日，她循着血腥气看到了身负重伤的唐无馀，另有十来个黑衣人围着他，地上有着三四具唐门弟子的尸体。
　　听风吹雪，此身轻弃，医者一命，与君同承。
　　裴煦运起了手中的墨笔，将唐无馀身上的伤尽数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们不过才两人，将他们尽数杀了！”其中一名黑衣人道。
　　裴煦听闻此言，眉眼一挑，“是谁给你们的自信，敢在我万花谷弟子面前说这种话？尤其是在，我还是离经心法的时候。”
　　唐无馀稍稍侧了头去看，才发现一向温婉的裴煦在此时，眉眼间的杀意是如烈酒一般凛冽的，冷凝而纯粹。
　　他又重新举起手中的弩。
　　裴煦也不去看，她在很认真地给自己疗伤，偶尔会有一些绿色虚影落到唐无馀身上，让他不至于重伤无力战斗。

　　“多谢。”在解决了面前的敌人之后，唐无馀开口道。
　　“不谢。”裴煦轻快地接道，她捋了捋有些散开的鬓发，打开了随身携带的药箱，开始给唐无馀裹伤。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哦，确实是有的。晚楚还好吗？你们该不会丧病地出动女孩子家保护皇帝陛下吧？”
　　“她在唐家堡中，虽然很是不乐意。”
　　“嗯，那很好。”裴煦把手中的药粉倒在了伤口上，“在你伤好之前，先给我打下手，救助附近的百姓。”
　　“你没有其他想问的了吗？”唐无馀苦笑道。
　　“你若想说，我又不会把你嘴给缝上。身为医者，病人的抱怨我没少听。”裴煦拿出了绷带。
　　“她走了。”
　　“哦，不和你并肩了？”裴煦声调有些懒懒的，“好了。”她将绷带两头一扎，拍了拍手。
　　“为什么不用离经心法治疗？”唐无馀道，“那样不是更为方便吗？”
　　“哦，我还以为你嫌弃离经呢。嘛，毕竟……”裴煦后半句话并没有说出来，语调带着些讥讽，纵使没有说出后半句，亦哽得唐无馀说不出话来。

　　在那一天的早上，裴煦将身上的银两留了一半，另将所有的药品留了下来，骑着她那匹从小马驹养到大的绿螭骢，消失在了唐无馀身边。
　　秀姑娘和大师死在了枫华谷，临死前还给她上了个风袖低昂。
　　藏剑二少和天策府军娘一同战死在了东都洛阳。
　　师姐去了华山，同纯阳道长一同战死在了长安。
　　而她，也应该直面狼牙军了。

　　想来，唐无馀永远也不会知道，曾经有这么一个人，是认真地考虑过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也曾认真地想过为了他，可以抛却青岩万花，抛弃自己一直以来的生活，决定重新适应蜀中的一切。
　　她为了他，放弃了一直修习的花间游，改而学习离经易道。在医术上苦下功夫，也只不过是想要在危急时分能挽回他的性命罢了。
　　在新的信还未曾寄到的时候，她也翻来覆去地看以前的信件，虽说回信含蓄矜持，对方的木讷也让她暗叹，她也未曾放弃。
　　即使日后回信石城大海，师姐劝过她重新考虑，她也想过放弃，但总算是咬着牙坚持了下去，却不料换来了这么一个结果。
　　她曾经想过，日后，她同他在唐家堡仰望璀璨星空时，若是他问到，为何要同他在一起，留在唐家堡。
　　那时她便回答，“我踏遍了江湖，发现哪怕我万花谷武□□功时间再长，在你的机关范围之内，也是最安全的所在。”
　　只是，时过境迁，浮生不若梦罢了。

　　她一直想在这个乱世之中活下去，却在乱世平定之后后悔没有在乱世之中死去。
　　踏着茫茫大漠黄沙，裴煦走到了三生树下。
　　“呔，那里年轻的姑娘，你是从哪里来的！”
　　裴煦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身上挂了很多饰品的明教女弟子，眉眼张狂，像极了当年不管不顾的她。

　　至于之后的事情？那是一个新的故事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