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似故人来

　　楔子
　　八月夜晚，明月当空，银色月光如同瀑布一般千丝万缕从天空垂落。昆虫躲在路边一簇簇的茂密的草丛之中，叫声好似雨点纷落。
　　夜色，凉如水。
　　外面的夜色恬静美好，锦衣卫署下的镇抚司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牢房墙壁上挂着的一副副刑具上覆盖层层的血垢，由于常年阴暗潮湿,木头腐烂和浓稠的血腥气混合的味道令人作呕。
　　“说。”我冷冷开口，烛火轻轻摇晃了两下。
　　听见这话，男子抬头向我看来，双眼那一大片已经干涸的黑色血迹，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双眼上两个黑黑的空洞夹杂满腔怨恨如箭一般射来，濒临绝望的怨怼似乎要刺穿我。
　　“镇抚司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如果还不老实交代……”我将后面的话连同那一丝丝威胁的意味，隐藏在这寂静的夜里。
　　他带着认命颓然闭上了双眼，沉重的躯干如同缺水的鱼，缓缓顺着墙壁倒下。
　　（一）
　　金陵城中，华灯初上。
　　我脚步细碎行走在暗巷之中，将声音气息，全部隐匿于黑暗之中。
　　前几日宫中莫名丢了随候珠，这随候珠是当今皇帝昔日为吴王时江湖异士所赠，言道此珠与卞和之壁齐名，得此珠者必得天下，皇帝视为至宝，因此诏命镇抚司亲自追查。
　　随候珠不同于一般宝物，对于皇家意义非凡，加之近来太子病重，性命危在旦夕，此时丢失宝物，绝不难想到这件事背后隐藏着什么。
　　昨日一番讯问，才得知此珠已被转移直栖霞山的栖霞寺中。
　　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统领，没有高人指点，如何从机关密布的藏宝阁盗得宝物，又如何将这宝物送至栖霞寺之中？
　　距万寿圣节尚还有三月时间，金陵城中就已经暗流涌动，各方势力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只是不知道那个人，那个我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人，在里面究竟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抬头看了看天空，天上悬着一轮明月，银色的光华洒满夜城，遍地生霜。
　　数年前他救我时，也是这般美丽的夜色吧。不择手段逃出生天的我，已经被汹涌而来的愧疚淹没了残存的求生意志，倒在漫漫雪野之中，血污满身，形容狼狈。
　　半昏半醒之间，只见他的身影修长苍茫，逆光而立，就像天人临世一般。他抱住我，修长微凉的手指轻轻覆在我的额头，轻叹一口气，仿佛月影化生，倾了漫天月色。
　　我晦暗而冷漠的人生突然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暖期冀。
　　居然也会有人为我的生命惋惜。
　　从此我穿上这身飞鱼服，只存在于黑夜刀光剑影的杀戮与无穷无尽的血腥之中，变得残忍恣睢，心狠手辣。
　　只为了守候那一声轻轻地，如同羽毛一般的叹息。
　　即便，如同这沄沄流萤，终年环绕月亮，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如天涯。
　　我心甘情愿。
　　（二）
　　栖霞山，栖霞寺内。
　　半夜子时，寺中僧人早已按照规定时间歇息，寺中禅房明灯无几，我很快就锁定了其中一间。
　　室内灯光昏暗，只见一人背影颀长，头戴金冠，长长的飘带垂在身体两侧，脚上似乎穿着一双登云靴，却正是皇子的标准服饰。
　　这件事果然有皇子牵连其中。
　　等到我再要细探之时，忽然闻到一阵奇异的香味，待要闭气之时却已来不及了。苦笑一声终年打雁的被雁啄了眼，便四肢发软，支持不住，迷迷糊糊晕了过去。
　　“这回不枉本王亲自当了回饵，抓回到这样一条大鱼。”男子轻轻笑着，笑容如同曼珠沙华在轻轻摇曳，“随候珠是我的，天下，也会是我的。”
　　（三）

　　醒来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阴暗的小房子里，房内瘴气如潮，层层重重，房间里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小桌子，靠近房顶数米之高的地方有一杯口大小的通风口，也是唯一的光线来源，就算自己现在没有身中迷香武功全失，也不可能从那么小的通风口逃出去。
　　“你想逃出去？”房间的角落里传出少年的声音，我才注意到这间房间里除了自己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没有用的。”不待我说话，少年像是自言自语般轻轻说道，“这是秦王专门为了囚禁人而建的暴室，把人关进去之后再用千钧石料将入口封死，除了在外面用机关将门打开，否则别无他法。”
　　听了他的话，我摸了摸藏在发丝间的金乌丝，默默叹了口气。
　　眼前低垂着头的少年，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未束的发丝垂泻而下，有些凌乱地遮住了他的脸，但却露出他纤细优雅的后颈，看不见他脸上有什么表情，只是发色是十分纯正，乌黑色的，像无底的黑洞，能把周围一切的光线吸收一样。
　　月光千丝万缕从小窗户里垂落下来，给周围的一切都镀了银。
　　空气似乎突然一下就凝固了。
　　“我叫……张良。”
　　没有想到这个叫张良的人还会开口，我也只好说道，“我叫菁毓。”
　　“对了，你怎么知道是秦王把你关到这里来的？”我有些好奇。
　　张良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见他的头垂得更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相传秦王好男风，常常在民间暗中搜罗自己中意的少年……
　　这件事情在京城权贵之中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思及此，只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十分愚蠢，不由得暗暗恼怒自己的鲁莽。
　　张良没有再说话，将目光聚焦在房间的某处，慢悠悠闭上了眼睛。
　　见他没有再开口，我也不好意思再说话，空气似乎再次凝固了。
　　连充分的牢房都没有，将我与这个少年关在一起，看来秦王此次行动十分仓促，得到太子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便马上赶到金陵。
　　这次万寿圣节非同寻常，太子朱标病重将死，无药可医，秦王朱樉，晋王朱棡届时将会率领三千护卫来京为皇帝奉上贺礼，而身为燕王的他，镇守元朝大都北平，拥军过万，正是几个藩王之中竞选太子之位的有力对手。
　　当今圣上生性多疑嗜杀，最见不得的就是别人对自己江山的窥视。
　　随候珠一事恐怕会牵连甚广，此时若有一个藩王因此事失去竞选太子的资格，那么对于其他人而言都是好事，目前秦王已牵连其中，如果不出所料的话，秦王将要陷害的就是他和晋王其中的一个。
　　只希望我能在他来金陵之前能逃出这里，否则自己不但小命难保，还会连累于他。
　　我必须要逃出去。
　　中午囚室外似乎天气不太好，雨声淅淅沥沥的，不多时外面来了人，一言不发地将食物从天窗处送下就脚步匆忙地离开，我试图打听情况的计划还未开始就已破灭。
　　“你知道这是哪里么？”我问张良，四处看了看，弯下腰摸了摸潮湿的地面。
　　片刻之后，他才慢慢抬起头，道，“我已经被关了很多个地方，记不太清。”
　　这时我才看清楚他的脸。
　　他细长斜飞的黑色眼睛仿佛凝固在了黑暗中，流线般地眼尾犹如蝴蝶尾翼，微微舒张在空气里，古潭一样冷清的眸子，在昏暗的室内没有一星半点波光潋滟的感觉，反而黑白泾渭分明，深幽而不见底。
　　“你在干什么？”他看着我姿势不雅地半蹲在地上，有些好奇地问。
　　“当然是要逃走了。”
　　“我说过这里是逃不出去的。”他抬起头看向我，像是在回忆什么似的，表情甜蜜又凄楚。
　　“那可不一定，”我笑道，“中午送饭来的那个人，来时脚步缓慢而又沉重，呼吸急促，回去的时候则脚步轻盈，说明此处地势较高，不易上行却易下行。一般地势高的地方不容易积水，可是你看，外面刚下了雨，牢房地面就湿了，说明这里土地渗水快，土质疏松。所以，如果我们慢慢挖，是可以挖出一个通向外界的出口的。你看怎么样？”
　　他深如古潭的眸子微微动了一下，最终伸出手来，和我一起挖掘。
　　等到隧道挖了一截的时候，我突然停了下来，压低声音，“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什么声音？”
　　“石门开启的声音。”我眼神冷下来，快速移动小桌子遮挡洞口。
　　我们刚刚收拾完，门口的大石就被移开了。外面的光线照亮了这个黑暗的房间，双眼被瞬间充盈的阳光刺痛，我不禁用手遮住了眼睛。
　　出现在门口的正是那位久仰大名的秦王殿下。
　　我心里暗叫倒霉，为什么他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来？再过两个时辰，我就可以顺利出去了。
　　“看来我们镇抚使大人，在我这暴室里倒是安逸得很。”走到我跟前，站定。
　　这位亲王的声音很阴柔，很缓，明明是慵懒低沉的语调，却意外地让我想起了第一次进镇抚司时看见刑具上缓缓流淌过的血液。
　　“秦王殿下知道在下身为镇抚使，自是为当今圣上办事，不知殿下将在下囚禁于此，所为何事？”我单刀直入，只想他能早点离开，他在这里多留一会，我们暴露的几率也就增大一分。
　　“现在我还不知道，”他慢慢逼近，一把把我拉进怀里抱住，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了我的唇上，一来一回勾勒出我的唇形，“不过，听说镇抚使大人跟老四过从甚密，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是要多多关心弟弟的。”
　　他目光微微在我手上停留片刻，神色中闪过一丝杀意，笑意不减，轻轻在我耳边吹了一口气，突然说了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大人是不是在责怪本王待客不周？”
　　“什么？”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一直沉默着的张良突然开口，“殿下，小人有要事禀报！”
　　“哦？”秦王眼角斜飞，波光流转，玩味地看着他。
　　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位镇抚使大人想要逃走！”
　　果然。我愤怒地看向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迅速低下头故意不看我，推开了那个落满灰尘的小桌子，隧道口就这样暴露在三个人的眼前。
　　眼前这一幕画面无比讽刺，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睛看向他时，他依旧不看我愤怒的脸，只是盯着地面，在秦王的面前表现出一副温顺卑微的样子。
　　秦王饶有意味地看了一眼张良，走到了我跟前，笑道，“既然镇抚使大人嫌本王接待不周，那本王自是要好好赔礼道歉才行的。”
　　（四）
　　冰冷彻骨的盐水浇在身上，我觉得浑身的伤口都在如火般炽热地燃烧着，而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仿佛喊疼的力气也在瞬间被完全冻住，眼前一片模糊，昏迷前唯一的感受就是四肢百骸的疼痛连通着四通八达的神经一阵阵如同汹涌的浪潮般涌向大脑，快要窒息的疼痛提醒着我，轻易相信别人的代价。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张良。
　　等到再次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耳朵里不断灌入那个人讨厌的声音，好像是在用手轻探我滚烫的额头，语调急促喊着我的名字叫我不要睡去。
　　一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本来还有些迷糊的我立刻就气得清醒许多。强忍着不适，我抬手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叛徒！”
　　他白皙的脸被我打偏到一边，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无助地轻颤着。
　　“对不起……”他满怀愧疚，“真的对不起……”
　　我余怒未消，冷冷哼了一声。
　　他见我不说话，只好解释，“他发现了，”他抬起头来，“他看了你的手指一眼，你指甲上的泥还没有擦干净，接着他就将目光转向了那个桌子。我很熟悉那种洞悉一切的眼神，即使我不说，他也是知道的。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保全我自己。”
　　我确实只把小桌子移到了洞口上方，并没有顾及到自己双手上的泥。我转过头看了看张良，不再好说什么。
　　“其实我不说你也知道我是什么人。”他再次低下头，“我从记事起就不停地被转卖，从这个人手里，再转卖到那个人手里，这些年里，我失去了太多的东西，也见证了太多的死亡。除了自己的生命外，我这种人，拥有不了任何东西。我真的很怕死，为了活下去，就算以这个身份卑微地活下去，没有自由，也没有尊严，也不要紧。”
　　在凝固的黑暗里，他的声线平稳，犹如低低在空中掠过的雨燕尾羽，轻轻巧巧，不留一丝痕迹，仿佛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
　　我沉默。
　　唯一能紧握在手的就是生命，就算只能卑微地活下去，抛却一切，没有尊严，没有自由也不要紧。
　　他与昔日在元朝旧都时的我，何其相似。
　　只不过我是幸运的，遇上了朱棣，而他，始终一个人而已。
　　心念一动，拔下了簪在头上的簪子。镶嵌的宝石通体晶莹，仿佛有液体流在其中，颜色旖旎，光华隐隐。
　　化石水。
　　朱棣送我防身之用，即便几度危急，也从未动用过分毫。虚无缥缈的期冀不过如同羽毛一般轻轻掠过，那一倾江月的繁花永远没有盛开的机会，我紧紧将它握在手心，仿佛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
　　可惜一片冰凉。
　　“是他送的，是么？”张良的声音仍旧轻缓，突兀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声久久。
　　我回头望着他，不明所以。
　　“朱棣。”他的头微微一偏，一头长发如同华丽柔软的黑绢一般在肩头缓缓展开，“你昏迷时，都在叫着他的名字，他一定是你最在意的人吧。”
　　眼前的这个人洞察力超乎常人，我实在不愿再与他多说。
　　打碎外壳将流出的液体混合着水涂在墙上。
　　晶莹的液体很快渗入石墙，墙体变得绵如豆腐，破开石墙，我伸出手拉住张良，“走。”
　　握着的手指出乎意料地很暖，温暖的感觉顺着指尖如同融化的春水，流入心间，我急忙放开他的手，却被他反手一把握住，回头瞪他，他朝我微微一笑，“你看到没有，前方峭壁如城，怪石嶙峋，机巧万千，变幻莫测，若是我们走散了，秦王的追兵来了就不好办了。”
　　“奇门遁甲？”我不禁皱了皱眉，看来秦王为了困住我们，也着实耗费不少。
　　只是奇门遁甲并不神秘，引人进入看似有路的地方，才会绕来绕去，其实只有那些不通之路才是真正的通道，锦衣卫早就训练过破解方法，只是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有对破解之道颇有研究。
　　我并不说话，任由张良的牵着我走过数道迷障，没有花费多少时间，我们就已经闯过迷阵，我的心却随之渐渐沉了下去。
　　他只是一个男宠么？
　　正想着，他突然加快了脚步，急促地往前走着。
　　“秦王追兵要来了。”
　　我没来得及追问他奇门遁甲的事，听说追兵要来了，只能忍着疼痛加快赶路。
　　喧闹声由远及近，我知道我支持不了多久了。
　　前面的张良突然停下脚步，神情古怪地笑。
　　“菁毓啊，追兵快要追上来了。”他眼眸本身如同水墨画里的一点黑白分明的丹青，此刻却氤氲着诡异的玫瑰色，“真快啊。”他扶住我的肩膀，“尽管我也不想，但只能委屈你了，不然，我怎么脱身呢？”
　　我无法动弹，看着他眼波流转，顾盼倾城。他双手微微用力，我便向路边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去。
　　直到冰冷刺骨的潭水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我才敢相信我居然被一个外表无辜的少年两度背叛，身体在潭水中缓缓下沉，感觉五脏六腑里的空气快要被巨大的水压从身体里挤压出去，看着离我越来越远的水面，我再也无力挣扎，绝望而讽刺地闭上了双眼。
　　用我这颗弃子拖住了追兵，真真好计策。
　　听着耳边金戈相触，铁甲曳地的声音，秦王的追兵赶到了。
　　我信错了人，做错了事情，就要为自己的愚蠢接受惩罚。
　　哪怕，是以生命为代价。
　　（五）
　　已是初秋夜晚，天上只有几缕薄薄的流云，月光穿透流云将清辉洒在路边一丛丛的白色衰草之中，只闻得远远近近间或的寒鸦悲鸣和落叶临地时几分缠绵的摩擦砂砾之声。
　　黑色天幕冷清而又寥落。
　　我站在路中央，冷冷看着张良。他正与数人缠斗，鲜红的血迹染满了衣襟，被割破的衣服里翻出血肉来。
　　杀掉最后一个人后，他缓缓抬起头。
　　机会来了。
　　我抬起手，运功，狠狠一掌拍在他身上，血色的薄雾喷薄而出，染红了半个月亮，也染红了我半边脸颊。
　　他纤弱的身子如同破碎的娃娃一般飞了出去，“咚”的一声撞在远处的断崖上，又掉了下来，支撑不住，闷哼一声，又吐了一口鲜血，滴在已经被红色层层晕染的衣衫上，就像开到奢靡而残败的红蔷薇。
　　“你还是来了。”他苦笑。
　　“命大没死，托福托福。”被潭底漩涡吸住，醒来时才发现躺在山底浅滩之中，本想继续寻找随候珠下落，却不想冤家路窄，半途遇到了他。
　　他踉踉跄跄走到我跟前，站定。
　　月光怜惜而温柔地照在他身上，长长如同蝶翼的睫毛在洁白如玉的眼睑下投出扇子一般的阴影。
　　“奴伦，你是真的忘记我了。你从来都不爱我，你爱上别人了。”
　　他的声音如同流水，轻柔而悠缓，我却因为这不啻于天雷的称呼而被卷入了漩涡一般的回忆之中。
　　（六）
　　昔日在残元旧都时，我便叫奴伦。
　　西风应时筋角坚，承露牧马水草冷。
　　十月份的时候，捕鱼儿海已被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狂风裹挟着雪粒子在空旷的草原上呼啸。天空上灰云层层叠叠，天气已经数旬不曾晴朗了。毡房经历了几个月的战火，早已残败不堪，躲在毡房里的贵族们再也没有平时盛气凌人的模样，而是人人脸上都带着战败的挫败神情。
　　大将军蓝玉数月前大败托古斯可汗，蒙古王庭仓皇逃脱，在草原上的地位已经摇摇欲坠。
　　为了解决牲畜喝水问题，我们这些王庭的奴隶在天寒地冻的捕鱼儿海上破冰。我的双手已经红肿不堪，在水中长期的站立已经使我的双腿麻木，雪粒一颗颗打在我脸上，眉毛头发上早已染上霜白色，而我不能因此而耽误工程进度，只能笨拙的抡起破冰捶，一下又一下机械地砸着。
　　忽然马蹄声四起，喊杀声此起彼伏，浓浓的牛羊皮被烧焦的臭味随着凛冽的寒风肆意飘散，一时间奴隶们乱作一团，监工也扔下手中的鞭子，四散逃脱。
　　我丢下手中的冰锤，发了疯似得向草原上唯一的一片森林跑去。
　　空旷的草原并不是理想的藏身之处，只有藏身在可以遮挡踪迹的丛林之中，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可惜我并不是唯一一个想到这种方法的人。看着人们成群结队向森林的方向涌去，弱小的我只能看着那些生而比我强壮的人，渐渐超越我。听着身后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和喊杀声，体力渐渐不支的我，生出了绝望之情。
　　可还有更倒霉的事情等着我。
　　我掉进了草原人平时用来捕捉大型野兽的陷阱里。
　　为了不让野兽走脱，陷阱挖的又深又滑，已经虚弱至极的我手脚并用使出全身的力气也仍旧没有爬上去哪怕一点点。
　　正值万念俱灰之时，头顶突然传来声音，“奴伦？”
　　是额勒伯克，可汗最小的儿子，也是整个蒙古王室里对待我们奴隶最好的人。
　　我惊异地抬头看着他，“你怎么不去逃命？”
　　他眉眼弯弯，趴在陷阱边缘，向我伸出手，“因为我要把你救出来啊。”
　　可是身为十一二岁的孩子，他怎么可能将我从陷阱里拉出来？
　　很快他就体力支持不住，掉下了陷阱。
　　马蹄声已经将地面震得不停地晃动，陷阱上的土一层层剥离落下，我只好踩在额勒伯克的肩膀上，手脚并用的攀爬着。
　　待我上来之时骑兵已经追到了我眼前，冲天的血腥气已经远远传了过来。明晃晃的大刀只要轻轻一挥，就可以带走我的生命。看了看还在陷阱里的额勒伯克，我知道，来不及了。
　　咬了咬唇，再也不看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向前奔去，十数米之外便是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我只要赶在军队注意我之前，找到藏身之处就可以了。
　　对不起了，额勒伯克。没有什么会比我的生命更重要。
　　我很怕死，从小到大，我只知道生命才是一个奴隶真正拥有的东西，我卑微的活着，失去尊严的活着，就是不愿意丢掉我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样东西。我不愿意丢掉辛苦维持的生命去成全忠诚。
　　你不应该去救一个卑微的奴隶的。
　　我在站在树上看着骑兵们下了马，一点点在林中摸索。眼看就要搜到我藏身的树上。我紧紧抓住衣襟，心跳如雷。
　　怎么办？我心念一动，向怀中摸去。
　　额勒伯克，对不起，对不起了。
　　悄悄从怀中掏出一块从来没舍得吃的硬掉的馒头，我狠狠向额勒伯克藏身的陷阱中扔去。
　　只听得扑通一声，顿时所有士兵的注意力都被这一声响吸引了过去。
　　他被人从陷阱中拖出来的时候，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惧意，表情仿佛凝固，嘴唇只是动了动，最终作罢。墨黑色的眼眸氤氲着我看不懂也不敢去看的的东西，眼神直直射穿了人群，落在我的脸上。
　　他看到我了。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心乱如麻。
　　如果这时候他指出我的藏身之地，恐怕我也难逃一死。
　　可是他没有。
　　“这不是托古斯的小儿子额勒伯克？”有人立即认出了他，所有人都在为得到了这样一份战利品而鼓舞和彩。
　　虏获可汗的小儿子，是多么大的军功，甚至有人已经为接下来赏赐的多寡而争论不休。
　　看着乱作一团的军士，我仓皇溜下树，再也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眼，狂奔而去。
　　对不起，额勒伯克，对不起。
　　一颗颗雪粒覆盖了我身后的渐渐远去的场景，也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前面，雪野千里。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灵魂似乎也从身体里剥离，没有思考的能力也没有记忆的能力，浑浑噩噩，晕倒在茫茫草原的就要死去的时候，抓住了一双脚。
　　（七）
　　“额勒伯克？”已经尘封在心底里再也不愿意打开的记忆在脑海中如同风暴一般肆虐着，眼前这个少年沉静地微笑着，渐渐与我回忆里那个笑得干净温暖的少年的脸，渐渐重合到一起。
　　“你想起我来了啊，奴伦。”他的头轻轻一偏，鲜血顺着嘴角细细向下流动着，一滴一滴，渗入浸红的衣服里。苍白冷漠的脸上露出了笑意，朝阳一样温暖，又带着许多无奈与悲哀神色。
　　“对不起。”，千百种悔意愧疚涌上心头，他本该鲜衣怒马，抵长之尽，达深之底，在草原上继续书写黄金家族的传奇。可是话到了嘴边，除了一句“对不起”我再也说不出任何言语。
　　“何来的对不起。”他迟疑了一下，最终伸手摸摸我的头发，“已经扯平了。我一点也不恨你了。”
　　他艰难的动了动嘴唇，似乎还要再说什么，却支持不住，轻轻一咳，鲜血再次喷薄而出。苍白的鼻尖沁出了汗液，在月色下渐渐透明，仿佛，随时便会消失。
　　有凉凉的东西滴落颈间。
　　他的身体忽然就软了下来，猝不及防地摔倒在我身上，像轻飘飘的一片雪花，落在手心，轻轻一握，就会变成蒸汽飘走。
　　苍然的冷意是瞬间袭来的，滔滔月光从四面八方而来，我仿佛一粒芥子，在如同烟海一般浩渺的恐惧中沉没窒息。
　　“奴伦，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他微弱地呼吸，我凑近他跟前去听。
　　身体忽然被一阵大力攉住，还没有来得及挣脱，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俯首，狠狠地狂吻起来，血腥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嘴唇隐隐作痛，我惊异的抬头望他，对上他得逞的略带狡猾的眼睛，他伸手擦掉了我流不尽的眼泪，捧着我的脸，闭上眼，忘我地吻着。
　　我想我的回应极其糟糕，笨拙不知所措，只有紧紧抓住他的衣衫，仿佛一只突然被提上岸的鱼，任他撬开牙齿，与我的舌纠缠在一起。
　　我的身子往额勒伯克那边歪去。
　　可是他并没有伸出手来扶我。
　　那一双古井般幽深的眼睛已经紧紧闭上，嘴角还挂着一丝得逞的笑意，雨燕尾羽般纤长的睫毛再也不动。
　　夜幕落下，那极远极远的地平线上散发着太阳的柔柔的，橙红色的微光，一点一滴铺散开来，只是仍有几只星星依依不舍地守护着天空，不肯离去。
　　朝露初晞，带着水汽的凉风轻轻拂过我早已干透的面颊。
　　我含着冰凉的玉石，再也无法哭出一滴眼泪。
　　是随候珠。
　　这个狡黠的少年啊，又骗了我一次。
　　我想等着他再给我解释，可是这次他却不愿意睁开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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