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云暮待卿归

　　待到长生宴将近，暮云落本是想提前几日启程，这样就不用急着赶路。一来如遇到妖邪，小徒儿可以增加些阅历，二来遇到隽秀之地，也可以让她顺道散散心。
　　但风清游，莫严两人都已经赴宴，妖邪不知为何近期又处处作怪。外出清缴，救治百姓，安置伤员等等，向婉和众长老都处理不过来。教中庶务一时拖得暮云落无暇分身，终于还是只能提前一日出发。
　　苏柳陌当然不知曾经有机会和师父一起游历，也不觉得可惜。
　　只一日时间实在太过仓促，走云，御剑，御风都不行。暮云落只能将苏柳陌抱在怀中用仙力护了，使了千行遁瞬移，中途稍稍休息，也只是供徒儿伸展下手脚。
　　衣裳虽是冷冷清清的霜白，他的怀抱却是舒适的暖。苏柳陌眼中景物不过是虚化模糊的几抹流光，一闪而逝的各色线条，纷沓而至。在这变化莫测的背景中，只有他光影跳跃的眉目上那一抹淡而不冷的颜色，仿若永恒的日月照耀大地，也映照在她的心间。
　　崇拜？自己对师父真的只是崇拜吗？为何在师父怀里，自己心底像开出了一朵小花，静静地，悄悄地，孤单地，带着一丝压抑，却是实实在在地幸福着。
　　………………
　　五月初十长生宴，仙尊神祗齐聚灵虚山。
　　灵虚山本就在横岭之上，高耸入云，挺拔天地。终年积雪的山峰由北向南排列，分别为会启，和稽，折云三峰。折云峰一侧是赫赫有名的飞升崖，崖下层云翻滚，白茫茫一片。云层下是万年寒冰溶成的飞升湖，深不可测。
　　最高峰折云本是已经高极，却在云顶之上又突兀地高出来一山，倒悬于折云之上。连接最细之处方圆不过数百丈，往上则逐渐宽广，最高处覆之一片茫茫雪原。
　　长生宴就设在那雪原深处的仙境之中。
　　暮云落抱着苏柳陌落在雪原上，鹅毛大雪正是肆虐，四周一片苍茫。突听到耳边一声钟鸣不绝，有仙童脆声报到：“沧微元辰仙君暮云落到——”
　　雪雾陡然散去，云破天开，两座高耸数十丈的白玉绕金的巨大石柱挚天而立，祥云环绕。一缕金色日光堪堪撒在上面，晃得苏柳陌几乎睁不开眼。
　　暮云落本就不喜这等排场，他放下苏柳陌，说道：“你闭上眼即可，为师会牵着你过折云仙境大门。”
　　叮嘱完一抬眼，看一人匆匆来迎，衣带翩飞，笑道：“仙君来迟了，可要罚酒三倍。”原来是灼华上仙锦素。
　　暮云落倒也不遑多让，答道：“好。”
　　他一向寡言，锦素也不在意，领了两人往门中走去。
　　苏柳陌从来没见过雪景，本来心中万分好奇，师父叫闭眼还是乖乖闭上眼任由他牵着。哪知这雪上行走和其他地方又不一样。暮云落和锦素是自然而然地提了点力，一脚塌下只会陷入半寸，苏柳陌则不同了，她第一脚就踩空，身子一下子失去平衡。
　　暮云落正跟锦素询问天帝的日程，话还没说完，掌中一紧。他连忙提了她一把，总算没栽倒在雪堆里。
　　这小徒儿一向意外频发，过这仙门还是护得周全些的好。他干脆展臂把她抱起，几步跨过仙门，这才放下她来，手还牵着就说道：“你小心脚下。”
　　锦素面色一黯，随即又是笑得若那水仙花儿开：“仙君倒是极护这徒儿。”
　　暮云落也坦然：“我这徒儿命格奇差，自当爱护些。”
　　锦素说道：“方才仙君问我天帝可得闲与你说上两句，莫非就是为了这徒儿的命格？”
　　暮云落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说：“传闻灼华上仙心有七窍，果真名不虚传。”也当是承认了。
　　苏柳陌只听到师父夸这漂亮的神仙，心中已经不舒服，又听这神仙一阵娇笑，嘴巴就嘟了起来，随便找个事情岔开：“师父，我可不可以睁开眼了？”
　　暮云落这才看她眼睛还乖乖地闭着，心中不禁感叹这徒儿听话得都有点傻了，说道：“你再不睁开眼，这宴会都要结束了。”
　　“什么？！我肚子还饿着呢……”敢情她万里迢迢来参加这长生宴就是为了吃。
　　一睁眼，才发现景色和方才简直是两方天地。
　　五彩祥云漫天而撒，仙乐飘飘悠远空灵。
　　那雪已经化成细尘漫撒，依旧晶莹剔透，折射了祥云辉光，五彩缤纷，如梦似幻。
　　祥云之下，十余名身着各色霓衣的仙女在空中作飞天之舞。有的执着洁白莲花，有的持着精致如意，有的捧着七色璎珞，有的端着琉璃花盘……不一而足。姿态或如弱柳含烟，或如花间轻蝶，或如荷舞清风，或如行云流水，形舒意广，艳而不媚，难以描摹。一时之间，衣裙飘曳，巾带飞舞，足上银铃轻摇慢响，底下众人看得如痴如醉。
　　苏柳陌不禁“嗬”了一声，倒不是因为这飞天之舞，而是漫山遍野的人吓了她一跳。这眺目一望，随着雪原地势起伏，密密麻麻坐在席间的，少说也得上万。
　　暮云落同锦素说了两句，就牵着她沿着脚下的三丈锦锻向华盖云障下的主位走去。
　　他踏着缓步，从万丈金芒中走出，衣摆轻摇，清冷绝尘。
　　雪落满山，也盖不住他白袍欺霜；祥云满颠，也隐不去他天资华光。如云中画，画中景，景中遒劲一道画龙作睛，笔走百尺，诗成千行，也道不尽这流风回雪中的一抹清影。
　　雪原上大多数人未曾亲眼见过元辰仙君，自然被他的气度所摄，片刻就沉寂无声。两个捧着花盘的仙子也是看得呆愣，不仅停了手上的动作，还险险差点跌下，丢了好大的脸。
　　暮云落面色淡然，悲喜无意，只管带着苏柳陌走过锦缎。被身前人的光芒所掩盖，她就如明月身边的一颗小星，显得小而淡，却掩不住倔强清透的美丽。
　　白衣袂，发如墨，脚下朱红欲染，反失颜色。两人缓缓而行，如诗如画。
　　有些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师徒俩，有些人露出恭敬之色，垂眸不敢多看，但是都在心中暗道这徒儿好命。一时羡慕嫉妒，好奇探究各种眼色齐刷刷地向苏柳陌飞来。
　　暮云落走到主位前，拜了座上端坐一人，自然就是天帝恒宵。
　　天帝想来也有十几万岁了，样子却还年轻，容貌甚是端正祥和，却又威仪十分，进止雍容适度，让人心生敬意却又不生惧意。
　　“元辰暮云落见过天帝。”他礼数甚简，只低头拱手而已。
　　天帝恒宵笑道：“仙君这一身气度真是让众仙都黯然失色。如若不是早与你熟识，连朕还都道是故人归来。”
　　暮云落自然知道他口中的故人是谁，说道：“东凌上仙失踪已久，天帝心中挂念也是理所当然。”
　　天帝说道：“不错，银烙已经销声匿迹四百年。虽然如今天界人间均无大劫，无须他执命相守，但朕心中实在是挂念得紧。”一句话说得颇为意味深长。
　　暮云落道：“东凌上仙在天帝心中的位置，自然是无人可以取代。”
　　“听说你几年了收了个徒儿，可就是这个女娃？”天帝突然转了话题，问道。
　　“正是。”暮云落侧头唤道：“陌儿，见过天帝。”
　　苏柳陌也不敢贸然抬头，赶紧伏在地上拜了一拜：“元辰弟子苏柳陌，拜见天帝。”
　　天帝却招手道：“不用多礼，你走上前来让我看看。”
　　苏柳陌却突然有些害怕。“……浮生锁……可清涤你的气息，就是天帝亲自验看，如不借助神器也无法辨识……”银烙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不敢相忘，即使那个身影已经日渐模糊。
　　莫非，他是要验看银烙口中所说的什么气息？！
　　她站起来牵紧了暮云落的袍角，躲到了他身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天瑞紫气环绕的座上之人。
　　“师父，我不去……”她声音极低极低，却哪里能逃过天帝的耳朵。他听了并不生气，嘴角一丝轻笑，眸子却越发深沉起来。记忆中那个小仙第一次见他，也是如此躲在人身后，难免让人生疑。
　　天帝这吩咐甚为奇怪，暮云落看徒儿不愿，说道：“我这徒儿年幼愚顽，胆小怕生，请天帝莫要为难她。”
　　天帝笑道：“罢了，罢了，朕也只是好奇哪样的徒儿可以打动你这颗清冷的心。”
　　暮云落答：“一切都是随缘而已。”
　　天帝晦涩莫名的目光扫过来，又是转了话头：“你来这长生宴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次肯来赴宴所为何事？”
　　暮云落本是想答“有一事不明，要向天帝请教”，话到了嘴边，却突然又转了念头。他拢了拢还抓着衣角的小徒儿，说道：“倒没有什么事。只是这孩子想看个热闹，当师父的不忍拂了她的意。”
　　天帝微微一愣，看了他半晌才说道：“锦素说你应了来赴宴的时候，朕本就有些吃惊，如今听到你亲口说出这个缘由，更是觉得惊讶。”他看了苏柳陌一眼，继续说道：“世间数万年，无一人如你这般惊才绝艳。区区数百年修行，斩妖除邪之战力已经超过天庭大多数上仙。朕本是盼着你及早收徒，方有人传承衣钵，也可让你卸下心中重担，早日飞升。如今却收了如此普通的一个徒儿，让朕好生失望。不如朕将座下仙童聚齐了，让你再选一个天资卓绝的，如何？”
　　听到最后几句，苏柳陌心中对天帝的一点好感，顿时被满腔羞愤烧尽。她紧张地攥着师父的袖袍，担心他一时心动答应下来。
　　暮云落面色微寒，抬眸看他，说道：“陌儿品性天资如何，对天帝而言不过是风乍起，吹皱一池碧水罢了。”他说得隐晦，那句“干卿何事？”毕竟没有出口，但是音色冷峻，犹如寒泉碎玉：“至于选徒一事，就不劳天帝费心了，慕言不打算再收徒。”
　　天帝被他呛了一句，似乎也甚不在意，打了个哈哈，说道：“几次三番说起收徒一事，你就是婉拒，如今倒是干脆，连这婉拒都难得使了。罢了，你这几日为了降妖操持，又是连夜赶来，想也是累了，还是快快入座吧。有些正事，今日晚间朕再与你好好叙上一叙。”
　　这才有红衣仙子引了暮云落到不远地一处木几前坐下。苏柳陌尾随其后，本欲随侍师父，却不知哪里又窜出来一个紫衣仙子，硬是不容拒绝地领着她到往外走了数百步，寻了个空位才安顿她坐下。
　　原来弟子们都没资格坐在离天帝那么近的地方。那近处落座的无不是各位天庭神仙，抑或仙门大尊，哪有这小小弟子的位子。
　　边走边回头看看师父，暮云落正对她微微颔首。
　　金幡招摇，华彩四溢，在这场盛华喧哗中，他一人独坐，端如傲之松，圣如雪中莲，美如云上画，绝然于世。一身轻白仿佛都融进了雪光里，银光流转清辉，洗净心间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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