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高中

作者:StunningK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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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7 章


      27.

      这一年的梅雨季节来得有些早。
      红绿灯常在雨中被模糊成一团浅光,街巷中交错的天线在微风中左摇右晃。
      老旧居民楼外无人照料的盆栽里盛满积水,雨滴沿着楼栋外塑胶棚顶落到地面,骑车的路人穿着透明雨衣,车轮轧过水洼激起一片涟漪。
      整个城市都被雨水洗刷得有些萎靡不振,人们看着怎么晾也不干的衣服与潮湿的被褥,无一不期盼着这黏人的梅雨季赶快结束。

      宋清让载着盛安去城南墓地的那天上午,松山罕见地放了晴。
      没能来得及洗的车窗玻璃上,斑斑驳驳都是雨点干涸后的邋遢痕迹。
      盛安怀中抱着一捧百合,花束中点缀一些满天星与小小白色玫瑰,让车内一路都清香甘甜。但他情绪低落,一路无言。
      好似是回到了他们初见的那一段时光:宋清让恰到好处地说着话,而盛安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宋清让在墓地外寻一片空位泊车,他猜想盛安或许需要一些与父母独处的时光,便让他先下车,道:“我等下去找你。”

      盛安的父母合葬在一起。
      依他们生前意愿,二人火化,但并不愿与旁的人挤在那一方狭小空间里。
      盛安父母都是本性自由并不崇尚迷信的人,母亲是话剧编剧,父亲是记者。
      这块墓地是他们结婚时就挑好的。
      那时大约未能预见这片墓地会早早派上用场。

      盛安将手中的那捧百合放在墓碑前。
      这是他母亲爱的花。他并不记得,只是在翻看母亲遗物时,见她在不少书本中都夹有百合花瓣做的书签,才做此推测。
      母亲是不折不扣的美人,都说儿子似母,但他不知为什么却像父亲多些。

      墓碑上是父母结婚那年所照的照片,父亲还年轻,而马上年满二十的他,越来越有父亲当时英俊清朗的模样。

      他站在墓碑前,不做声,也未曾流泪,只是眼里有着不符年纪的悲伤与沉重。
      十二年后,他已经可以平静面对父母的离世。
      他独自一人在这人世间摸爬滚打,见过刻薄的亲眷,也见过善良的陌生人。为了自我保护,他为自己做了坚硬的蚌壳,每天蜷缩在里面,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所以旁人说他孤僻,说他不合群,他不做任何辩解。

      他或许是河流中一叶轻舟,漫无定性,随着风与清波,一路颠簸流浪。
      但他并不是野孩子,他一直固执地坚持着这个观点。因为他的父母在有限的时间里为他打下了坚实基础,让他在面临某些抉择时,心中会有警钟大作,不至于走得太偏,或是太远。
      他对此非常感谢。

      不知站了多久,太阳渐渐没入云里。盛安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的名字。
      他知道那是谁,然后他不可自制地、欣慰地想,若他是小船,身后的这个人,应是他的船夫了。
      ——在寂寞的风平浪静时陪伴他,或在汹涌的滚滚浪涛前,指引他方向。

      他微笑,也许这些年来他父母所能见到的他笑得最幸福的样子。

      宋清让站到他身边,悄悄端详他的神情。
      盛安说:“我没哭。”
      宋清让似乎放心了下来,看向墓碑:“噢。”
      “你妈妈很漂亮。”宋清让说完,又接了一句:“爸爸也很帅。”
      盛安一本正经地调戏他:“我帅还是我爸帅?”
      宋清让:“……”
      盛安浅笑,背身坐在墓碑下的石板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宋清让便也奉陪,曲腿坐下。

      他们面对着稍稍有些阴沉的天空,天边的云如同棉絮般翻卷,透着些暗灰色。
      宋清让不做声,他知道盛安有话要说,于是等待。

      “我刚念初中那一年,原本考上了市重点。可是舅妈不想让我去,找她的朋友把我转到了离家很远的育佳中学。”
      宋清让不知道还有这一段,因为育佳不是什么好学校,更不要提和市重点相比。
      “因为转学手续,晚了很久才到育佳报到。在班里被排挤孤立,只有小五愿意和我说话。后来常和小五在一起,才认识了曹天增。”
      “他们不像学校里的学生把父母挂在嘴边,相反,他们从不提起自己的家庭,所以我当时觉得自在。一开始,我们在一些露天小摊或是小卖部里偷点钱,曹天增去偷,我替他望风。或者一起在学校外面打架,在那个年纪,打架都只敢动个声势,真到要上手时,反而没几个人。”

      那之后的事就很好猜到了。
      有了能打又不怕事的盛安在身边,曹天增在松山这片的能力越来越强悍。他们参与的斗殴从一开始的小打小闹,很快变成了真刀真枪的小型械斗。曹天增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也开始接一些帮别人看场子的活儿,在KTV里卖□□,偶尔去学校,放学后在学校背后的街巷里拦住年纪不大的学生勒索钱财,甚至有一次打到一个初二的学生轻微脑震荡被送进医院。

      盛安就是在那个时候意识到了不对,开始与曹天增有了分歧的。

      那时他年轻气盛,更不懂得怎么正确的与人交流。在和曹天增互相揍得鼻青脸肿之后,曹天增愤怒地对他吼道:“你别TM装逼了!当个地痞流氓而已,是想劫富济贫还是惩恶扬善呢啊?我们偷过的钱,打过的人,堆起来都能填满学校操场!这些破事哪个没你的份?!现在来装什么清高!”

      彼时的盛安并没有为自己开脱的权力。
      他觉得自己坐在一辆刹车失灵的,正飞速奔驰的车上。
      当然,他也没有意识到要去劝说什么。
      碍于所谓兄弟义气,他不能告发,不可背叛。只是曹天增再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不再参与其中了。
      他尽力从这滩泥沼中抽身出来时,发觉自己已陷入太深。

      这个小团体的最后的一次争执依然来自盛安与曹天增。

      小五喜欢上隔壁女校的一个漂亮女孩,他们围堵那女孩多次,女孩害怕,只能叫她的青梅竹马和几个男同学每天陪她一起回家。
      青梅竹马名叫谢天,是艺校的高一学生,和小五几个人多次冲突。
      他们决定把谢天单独拎出来揍一顿。
      盛安在一旁冷眼看着,只对小五说:“用这种半强迫的办法,这个女孩子永远都不会喜欢你。”
      小五不信,盛安又对曹天增说:“他不抗打,你不要太过头。”
      曹天增骂骂咧咧:“废话真TM多,你来不来?”
      盛安摇头。

      曹天增去找谢天的那个晚上,盛安独自回家,却一直心神不宁。
      他见过谢天两次,那是个硬气而勇敢的男孩子,运气不好被围堵时会让女孩先走,自己留下来独自应付他们这一群凶神恶煞的校外流氓。
      谢天被拳打脚踢以示警告时,盛安只是站在一旁,不动手。
      他对谢天看着他的那个眼神印象深刻,那天晚上他的脑海中无数次浮现那个眼神,他不知道那到底意味着什么,亦或是到底在向他诉说着什么,他只知道当他最后找到谢天时,谢天蜷在地上已奄奄一息,而曹天增依然没有停手。

      那一刻他忽然懂得了谢天的那个复杂眼神——那不是求救,不是厌恶,而是对他的谴责。

      他试图拉开那群人的同时打电话叫了120,随120一起来的,还有警车。

      这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讲,是太过复杂的过往,听得宋清让都要反应良久。
      这也或许是他认识盛安以来,盛安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
      长久沉默后,他小心翼翼地问:“谢天……他?”
      “颅内出血,抢救了两天才捡回一条命。”盛安低头揪着地上草皮:“我原本松了一口气。可是后来我在医院外遇见那个女孩,她哭着告诉我,谢天再也不能画画了。”

      “她一直在向我描述谢天有多优秀,多么有天赋,他甚至承载了他们全家的希望……”盛安至此有些哽咽,不能继续说下去。

      出事后,盛安每天都在医院门口徘徊。他也在医院外见过谢天憔悴的母亲,经打听得知他们母子俩住在松山电子工厂外的偏僻平房里,为了支付美术学校的昂贵学费,常常需要借债过活。
      谢天全家搬离松山前,他试图用自己的积蓄补偿谢天。可那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再者,多少金钱才能赔偿一个人的远大前程呢?
      这是他倾尽全力也还不起的东西。

      宋清让无法用“这不是你的错”来安慰这个亲手揭开自己丑陋疮口的年轻人。
      因为他知道盛安是错的。
      但他也同时知道了盛安路见不平的勇气,对学校暴力的抵触,甚至对擅长美术的方辉多次的关照……都来自于哪里。

      他惊觉自己的语言匮乏,于是牵起盛安的手,那原本干净的指尖因主人少见的茫然无措而沾着些许草叶泥土,他并不在意,将双手与之交叠。
      希望这样能给予盛安一些微薄力量。

      “毁了谢天未来的那个恶人,不是曹天增,不是任何人,是我。”盛安喃喃说着。
      这些事情曾被他锁到盒子里扔进江底,希望能让江流与时间带走它们。
      可随着曹天增的出现,他想起谢天,于是那些冻结的愧疚与自责再次复苏,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

      “我曾经觉得,那些事情只要我不参与就好。既然我无法接受,那么我不参与。这样我心里还能好受些。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不是不参与就能独善其身,不是不参与就代表我可以在这件事上不负责任。我从一开始只有两个立场:制止他们,或者放任。”
      “我的袖手旁观,是最冷漠的放任。”盛安说:“可是让我明白的代价太大了。如果我早一天,早一分钟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我可以挽救很多事。”

      盛安一口气说完,才看到自己的手与宋清让的手交握在一起。他下意识要抽离,宋清让却怎么也不放手。
      这件事压在他心上,让他每每被宋清让夸奖,甚至感谢时都会产生一种悲凉的心虚。他觉得自己不是宋清让以为的模样,这落差使他必须与之坦诚相待,即便会因此而失去些什么。

      宋清让是他的天堂寸光,他当然不能向上帝撒谎。
      于是他一言不发地等着。
      等那场可能到来的,迟来的审判。

      “不是所有的错都可以被原谅。”宋清让缓缓开口,“但是盛安,我并没觉得生气,或者失望。”
      盛安有些诧异地望向他,这显然与他猜想的答案不尽相同。

      “我并不失望。”宋清让再次重复,”对我来说,你依然是我认为的那个样子,最起码你敢于承认这是你的错。反观这件事里的其他人呢?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走在歧路上,他们甚至不敢承担责任。” 宋清让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盛安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询:“你……真的这样觉得?”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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