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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快
所谓“女史”、“女御史”，倘若你以为这是褒奖之语，那便是不了解景泰帝的禀性了。这不过是景泰帝另类的贬损之词，它的潜台词相当于“你行，你厉害，我不招惹你总行了吧。”昔日王修仪便是得了皇帝“宫中女史”的评语，继而就被皇帝扔在储秀宫不闻不问的。皇帝生来叛逆，经史典籍中所称颂的贤德，他一概都不喜欢。
梁淑妃前些日子老是劝皇帝亲理朝政，皇帝心中已经颇不耐烦，梁淑妃今日说得更露骨些，什么“玩物丧志”、“走上歧路”之类的话更让皇帝听得刺耳。皇帝自然晓得自己好玩，但他绝不承认自己走上歧路，帝王至高的权力使得他行事肆无忌惮。
皇宫之中最了解皇帝的也许不是他本人，而是梁淑妃。梁淑妃得宠并不是没有缘由的，如果仅是艳压六宫的话，皇帝尚不至于待她恩宠。世人都说梁淑妃不如孝闵皇后贤惠大度，偶尔还会争风吃醋，实在不算是个懂事的女子。只有梁淑妃自己知道，她无论做什么事心里都恪守着底线，而孝闵皇后实是踩了皇帝的死穴而不自知。
皇帝素来不喜欢别人迫他，他倦怠朝政，你越在他耳边唠叨勤政，他离你便离得越远。梁淑妃不是不知道皇帝的死穴碰不得，然而命运却不允许她做其他的选择。前些日子她绕来绕去，旁敲侧击，皇帝已是颇不耐烦。今日她忍不住把话说得更白些，皇帝便已经开始跳脚了。梁淑妃素受恩宠，皇帝平时连句重话都不曾说的，这次倒是动了真怒。
梁淑妃毕竟没有打算做尸谏之臣，她本能地恐惧，头脑瞬间一片空白，心灰意冷之下连分辩都不曾说。
皇帝也很痛心，他沉声道：“昔日朕与淑妃，桩桩件件事情都觉得投契不已，朕每日与淑妃相处，只觉得顺心愉快，从来都不会腻烦。朕以为这日子会长长久久地下去，孰料淑妃自大病之后，性情便与先前大不相同，现在不过才几日彼此已生分了不少。”以前他和淑妃可谓是志同道合，两人一道吃喝玩乐，一道沉沦，最后眼睁睁地看着江山易主。如今梁淑妃已是醒了，可皇帝仍醉生梦死，在他眼里外头依旧是太平盛世，江山锦绣。
梁淑妃见皇帝露出疏离之态，更是感到锥心之痛，想到自己呕心沥血所作的一切，不过是把皇帝从自己身边推开，只觉得世事既荒谬又可笑。她预见了这个国家的未来，却没有办法和皇帝直言一切，重生之说太过离奇，皇帝多半会觉得她失心疯。梁淑妃也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
梁淑妃幽幽道：“那么陛下觉得妾身做这些事情，都是为自个儿打算吗？”她一向以来的志向，便是当个不问世事的宠妃，倘若可以，她也不愿自己如老妇人那般在皇帝耳边啰嗦，白白惹得皇帝讨厌。梁淑妃望向皇帝，昔日清亮的眼眸现在已起了一层水雾，迷迷蒙蒙的，犹自让皇帝心疼不已，“妾身入宫已十四年，待陛下从无二心，愿剖心明志。陛下，妾身有许多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皇帝喟叹了一声，“既是如此，咱们仍像之前那般过活，不是挺好的吗？”
梁淑妃差点脱口而出，“陛下真以为这江山如此稳固吗？”她忍了忍，终于把这句话咽了下来，转而道：“可是，您毕竟是天子呀，是天下共主。咱们日子是快活了，那皇城外千千万万的百姓呢？”他们的死活，皇帝真能不管吗？远的不说，浙江、福建一带的百姓尚还流离失所，食不裹腹呢。
“百姓自有百姓的过法。”皇帝没心没肺地说，“朕不比先帝，朕也不做先帝，人生苦短，朕前二十年便没快活过，此时加倍找补回来，又有什么不对？你不必杞人忧天了。”
梁淑妃苦笑了一下，“杞人忧天吗？那陛下可否宽容大度，允许妾身这么杞人忧天下去？”
“朕从来不知道你的性子是这般拗的。”皇帝自觉白费了唇舌，他到底是不愿与梁淑妃继续争执下去，便起身道：“朕今日身子也不爽快，头疼得很，便先回乾清宫了。”说完，便拂袖而去。
自从东宫一别，皇帝便一连好几天不曾踏足翊坤宫。梁淑妃消瘦得厉害，整日恹恹的，每天除了过问太子的功课之外便不做别的，时常坐在椅子上发呆。王福禄瞧得心惊胆战的，便在梁淑妃面前多嘴了一句，问是否要遣人到乾清宫说一声。通常梁淑妃都不会拒绝这样的提议，这次倒是把王福禄呵斥了一顿。
那一日帝妃说话摒退了旁人，是以众人都不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纵是何玉柱也是听得一鳞半爪，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甚清楚。众人再是猜不出原委，却也知道帝妃二人这次是破天荒地闹起了别扭。
梁淑妃毕竟不是王修仪，皇帝可以把王修仪扔在储秀宫，但他生活中早已习惯了梁淑妃的陪伴。最近他好几天未见着淑妃，心里总是觉得不对劲，却又不肯拉下脸来迁就，是以心情变得格外暴躁。乾清宫的宫女太监已经因洗脸水太凉，茶水太烫，饭菜不合口胃等原因受到了皇帝的申斥，近身伺候的宫女太监个个噤若寒蝉，就连乾清宫的首领太监刘贞顺都落下了许多不是。
皇帝身边的人，个个都鬼灵精怪，很是通晓主子心意。刘贞顺自不用说，早就把皇帝的脾气摸得透透的，当时便暗暗遣人捎信到翊坤宫，让梁淑妃到皇帝面前服个软，给皇帝个台阶下。梁淑妃待皇帝跟前的这位首领太监一向不错，刘贞顺这样的聪明人，自然也懂得投桃报李。
刘贞顺这回捎信给她，也不光是为了梁淑妃，更是为了他们自个儿打算。两位主子和好了，底下的人才有好日子过。梁淑妃想了许久，有好几次都走到翊坤宫门口了，最后还是又折了回来。这倒不是她在拿乔，而是她这回根本就没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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