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雪[剑三]

　　立秋节气前日唐小晨来堂口找唐夏述职。

　　她在敏堂颇有话语权，虽说其间被抽调到逆斩堂待了两年，到底能被唐无乐看中，能力绝对不差，上面又有掌管敏堂内务的唐夏惦记着，她一回来，原先负责的装备材料那一块就又交还到她手上。她倒也不在意权柄，但是内门高级弟子所配备的资源却是定不肯让的。

　　领了单子，核对完毕正准备走，刚转过身就差点失笑，透过面具显得格外冰冷的视线都软和不少——熟悉的娃娃扒在门口，可怜巴巴偷望她。

　　怎么看着长这么慢！唐小晨还没开口，唐夏倒是乐了，搁了笔笑道：“糖糖！”

　　小姑娘怯生生地看了看她，踩着小步子跑过来，站定恭恭敬敬唤：“唐夏师姐。”

　　定期汇报日，屋里好几个高级内门，一应饶有兴味盯着她，唐夏看到她就觉得有意思：“今天没跟着师父去天坑？”

　　“……机甲神龙的运转出了点错，长老过去调试了，”讲起机关来唐阡颇兴奋，声音软软，“他差我留下校对零件数据。”一脸我已经把工作做完了所以出来溜达的小骄傲。

　　唐夏看着她脸上肉嘟嘟的婴儿肥，简直在勾引人伸手捏上一把，好悬才绷住肃正的姿态：“天罗诡道学到第几层了？”

　　然后就见着小姑娘绵绵软的脸蛋一下子像着了晴天霹雳一样：“这个……我……”

　　唐夏是唐怀智的亲传弟子，除了代师父掌管敏堂外，还任职唐门的武学技能师，她兼修惊羽天罗，精通唐门基础战技跟通用功法。唐门嫡系就那么几个人，她在旁系弟子中的排位已经是数一数二——虽说地位摆在那里，平素里有资格叫她指点武学的人甚少，但敏堂内部这些高级弟子的日常武学进度都离不开她考校，唐阡的存在颇具特殊性，虽说唐怀智没正式收徒，但就那事必躬亲、盯得死紧的架势，她跟小师妹也没啥两样，唐夏自然认真。

　　这会儿见着这小孩紧张得额头都要冒汗的模样，连叹息都省了：“慢慢来……哪里不会，多问问师姐好么？”

　　唐阡胡乱点点头。没敢说自己其实一直练得稀里糊涂，那些镇派经脉从来没搞懂哪是哪。

　　唐夏转向一侧闷不吭声的唐小晨，倒是笑了笑：“小晨？”

　　唐小晨瞥过视线：“我带出去遛遛。”

　　唐阡闻言眼都亮了，但紧张一时半会还褪不下去，就小心翼翼瞅着唐夏。

　　“去吧。”

　　好像被雨打过蔫巴巴的小草忽然逢着阳光，这是整个人都明亮起来的节奏啊，屋内的人看着都忍俊不禁。刚踏出门，唐阡就巴到了唐小晨身上：“小晨师姐小晨师姐，最近怎么不来看我呀？”

　　唐小晨伸手拧拧她的脸蛋，面具下的眼睛都带着满满的笑意：“你被堂主看那么紧，我哪敢来看你。”

　　唐阡苦着张脸。被忽然抱起来时吓了一跳，双手紧紧抱住师姐的脖子，然后脸上就有了兴奋。她一直被拎着走惯了，除了自家哥哥，还真没人这么抱她。

　　唐小晨捏捏她小手：“都十岁了，怎么还小胳膊小腿？”

　　唐阡也郁闷自己怎么都长不大。

　　唐小晨运起轻功，一个纵身就跃下敏堂侧堡，唐阡欣羡地看着大张的机关翼，飞鸢泛月她倒是学了，不摔断自己的腿已经很不错，哪能飞这么潇洒！滞留在空中俯瞰，竹林飒飒，内堡一片葱翠，唐小晨滑翔下落的时候，无数细长的竹叶翻飞过身侧，犹如流光般绚烂。

　　靠山长着一片竹林，林子里团着很多熊猫。唐阡开心坏了，落地奔过去抱住一只小滚滚就不肯撒手。

　　这时间段林子里没有饲弄门宠的弟子。唐小晨摘下面具挂腰间，靠在一根老竹边笑眯眯看着小姑娘玩耍。

　　她总觉得这女孩儿像个奇迹一样。在唐门那么多年，还能出落得这么天真稚嫩真是不容易。许是见惯了冷漠与心机，明明知道这样的性子很难在门派内生存，就像她一直没有破除哪天这娃娃不明明白就能死了的想法，却还是情不自禁付诸怜爱。

　　——多可爱。就像她曾失去的一切都活在她身上一样可爱。

　　*

　　两天后就是七夕。唐家集有庙会。

　　虽说是过节，但唐家堡却看不出有什么喜庆的气氛。内堡依旧肃静，轮值的弟子坚守岗位，有休假的也早溜到了外门，或者下了唐家堡。唐家嫡系这代有不少女孩儿，老太太也就按惯例摆了桌家宴，至于民间传统的乞巧拜祭，在唐家是没有的。

　　晚饭倒是比寻常丰盛，唐阡也不知道今日什么节，开开心心吃了晚饭掂着小肚子回房，吃太撑睡不着就拿着工具磨机关，忽然听到敲门声，打开门一看眼就亮了：“小晨师姐！”

　　唐小晨穿着身烛天立在门口，卸下了平时常佩的肩甲铠与暗器，身材要纤细得多。灯火微弱，簪着蓝穗的珠花垂落下淡淡的影映在脸上，深蓝的布料包裹的躯体竟有几分温婉柔美。

　　唐小晨眼中带笑，捏捏她头上还未解开的包包头，把人抱起来就往外走。

　　“我们去哪儿呀？”唐阡惊讶。

　　“带你出去玩。”

　　唐阡本来以为会出敏堂，内心还小雀跃了下，要知道她在敏堂待了俩月却连索桥都没再踏出去过，结果看到路是往西面走的就死心了。研习室后面就是敏堂弟子的住所。唐阡进门时抽了抽鼻子，眼睛里忽的就闪出了星星，空气里全是食物的香气。

　　出乎意料，院子里人不少。几张木案铺开，上面放满了瓜果。唐阡艰难地把视线从各种制成机关暗器模样的巧果上挪开，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小孩儿跟诸多人对视，众人都笑。

　　院中只有师姐，没有师兄。长长的头发大多散着，铺开晾在手臂上，不见平素里的冷漠肃杀，倒更有普通女子的柔婉动人。

　　“长老新收的小孩儿啊，”有人跟唐敏笑道，“这么小的娃娃可难见到呢。”

　　唐阡先前都不知道原来敏堂还有这么多的师姐，看得眼都顾不过来。脑袋上两个包包被唐小晨抽散，一个没见过的师姐冲着她招手：“来来来，先沐个发。”

　　唐小晨推推她，她迷迷糊糊就过去了。水哗啦啦倒下，那师姐还笑：“今早采了柏叶桃枝，可煮了好些水，七夕怎么好不沐发。”

　　洗完头发，擦擦干，不知哪就伸出一只手把她捞一边了。唐阡抬头，刚想喊一声小晨师姐，眼睛就陡然瞪大了。

　　她对着这位师姐的笑脸呆了好一会，茫然环顾四周，见着倚在一侧笑着看自己的唐小晨时才松了口气，然后视线打了几个来回，特别好奇。

　　“糖糖？我叫唐小夕，你可以叫小夕师姐。”同唐小晨长得一模一样的同门捏捏她的脸蛋，扭头对她姐姐笑，“你养的这娃娃可真有意思。”

　　唐小晨眉眼里也满满是笑意：“染个好看的。”

　　唐小夕就捏着唐阡的爪子看了看，温和道：“你喜欢什么颜色呀？”

　　唐阡还没从小晨师姐竟然有个长一样妹妹的事实中钻出来。对方指什么她都点头。然后人笑着用笔给她涂指甲。染料是用花草中提取的，不小心吃嘴里也无碍。

　　约莫半个时辰后，唐阡左手拉着唐小晨的手，右手拎着一袋巧果，乖巧跟诸位师姐告别。

　　“玩得开心些。”师姐们笑着说。

　　唐阡简直难以掩饰内心的雀跃，真不敢相信唐小晨真能带她下唐家堡。

　　唐小晨慢悠悠牵着她走：“刚量了尺寸，你小木师姐会去给你定制几套衣服……武功真的要好好学知道么，尤其是天罗诡道，技巧可以拙劣些，内功心法绝对不能弱了。”

　　唐阡茫然睁大眼，不明白这话之间有什么联系。

　　“笨，”唐小晨失笑，“堂主想收你为徒！”

　　唐阡呆了呆，然后眼睛里就闪出了星星。

　　“你想学的一切都能学到，等闲也不会有人再会动你。”怎么有那么幸运的娃娃呢，“你的天赋足以叫上面的人无视别的一切。”

　　已经下了侧堡，唐小晨抱起她，运起飞鸢泛月，带着她往山下滑翔。

　　唐阡被带到唐家集外，远远听着那热闹喧嚣的声音时，才觉得自己又到了人间。但她老觉得她小晨师姐的眼睛带着某种异样的怜悯，大概是在看着秋后的蚂蚱？或者说是要进笼子待宰的羔羊最后的狂欢？情不自禁抖抖，觉得回去之后的生活或许并不是她想的那么美好？

　　但管它呢，有庙会啊！那么热闹的庙会！

　　唐阡是在兴致勃勃窜到人家摊子前垂涎豆腐脑的时候，猛然发现身边不见小晨师姐人影的。没有钱……她挤在人群中思索了一下，看看头顶的树枝，一个鸟翔碧空跃上去，脚下不稳，连忙抓住树枝才勉强控制平衡。她往里挪了下，坐在树叉上环顾四周。

　　人潮涌动，鱼龙混杂。在唐家集的并非都是当地人，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显然有来自各地的商人与别的门派弟子。在她跳上去的瞬间，很多人的视线就不约而同射了过来，见只是个小娃娃，还有她身上的唐门弟子服饰，便又纷纷移开了视线。

　　唐阡等了会儿，没见唐小晨，晃悠了一下自己的小腿，忽然眼睛一亮，摸了摸脖子上缀着的玉扳指，觉得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又环顾一圈四周，抬头看了看树，然后一个蹑云移向比较空的角落。落地的瞬间就接上浮光掠影，隐身往边上的巷子里窜过去了。

　　信盟在唐家堡的分点柳公子有告诉她地址，唐阡虽说生在唐门，跑唐家集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于地形不熟悉，偏偏柳公子这个强迫症患者，当初给她比划详尽得就差画出唐家集全景图了。唐阡不太会画图纸，但是她的大脑对于构图极其敏感，记了几年还清晰如昨。

　　找到一个小院子，外观看着很普通。想要敲门，手刚扣到柴扉上，吱嘎一声门就开了。她小心翼翼探进半个脑袋，“咯咯哒”——正对上一只母鸡好奇的眼睛。

　　唐阡：“……”

　　院子里有三只老母鸡，虽说是放养的但地面倒也干净，屋檐底下蹲了个体格健壮的大汉，年近不惑的模样，手上一杆烟枪，百无聊赖地盯着他的鸡——也把头抬了起来。

　　唐阡蹭蹭蹭把身子挤进去，然后伸手进衣服，掏出缀着指环的链子，给那位疑似是信使的人看了看。

　　信使一见那扳指，眼睛眯了眯，站起身：“进来。”

　　说着转身往屋里走。唐阡马上合门跟上。

　　信使接过玉扳指，从床下抽出本书对照了一下上面的纹路，确定完全吻合，拍上书抬头：“唐阡？”

　　唐阡迟疑地点了点头。心中倒是咯噔一下。

　　她记得自己曾告诉柳公子的是自己的小名，可他还是知道了她的真名……大概是无意，但唐阡还是有一种被把住命脉的威胁感。因为触碰到的是有可能会带给她们兄妹灭顶之灾的东西，她什么都不敢放松。

　　信使打开地窖门，准备爬下去：“你的包裹存了过一年了，按理说要付……”他又看了那小娃娃一眼，沉默片刻，闭了嘴巴爬楼梯。

　　把东西递给她：“雇主要求，不需要任何验证。”

　　半柱香不到，唐阡就抱着个小包裹站在信使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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