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之凤凰于飞

　　慕容复仿若被人兜头一闷棍。自从两情相悦以来，萧峰对他处处体贴，便是困境中也觉安宁喜乐，不过几日光景，他就习惯了二人相处，此时再要他放手，所受痛苦不亚于万箭穿心。若再一想起是自己使计骗他来的高丽，更是一阵天旋地转。

　　虽是一万个不愿放，可往日之语尚在耳边：我只等你来报仇，何时何地，我都奉陪。现在一想到这句话，慕容复只想回去扇自己一耳光，可这话说得又没错。雁门关之仇就像一包不可说不可碰的炸药，横亘在二人之间。相安无事时，自然是千好万好，若一旦被触发，必是两败俱伤，粉身碎骨。

　　只叹当时自己何其天真，吹着一曲长相思，笑着游坦之的软弱，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慕容复想到此处，心灰意冷，他与萧峰虽坐在一起，却是各怀心思，一片死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只觉额头剧痛，黄裳已经笑眯眯的坐在他们跟前：“两个小子倒是要好，一个怕一个硌着，叫他坐在自己身上吗？”

　　慕容复瞧他讨嫌，冷道：“我们好不好，与你什么相干？”

　　黄裳道：“怎么片刻工夫，脾气这么大，你们吵架了？”见二人都不搭理他，他老大没趣，佯怒道：“到底什么事？我就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比我更惨的事，更大的仇！若你们的仇果真比我大，我这就放你们出墓去。”

　　二人眼皮也不抬，照样不理他。

　　黄裳被怄的恼怒，五指如抚琴般在慕容复身上拂过，刹那间慕容复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滚落。萧峰猝不及防，惊怒交集之下，一掌贴在他心口，见心脉无碍，方对黄裳怒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黄裳道：“我教训儿子，他对父亲不恭敬，这就是下场。”

　　萧峰气得七窍生烟，忽听耳边咯咯几声脆响，慕容复虽然动弹不得，口齿却是无碍，正是牙齿相撞发出的声音。黄裳一见幸灾乐祸道：“哈哈，他受不住，想咬舌自尽了。”

　　萧峰活这么大，还从未如此手忙脚乱过，差点把慕容复的下颌掰脱臼了，才把自己的手指伸进去，甫一进去便被狠狠咬住，常言道十指连心，其巨痛可想而知。

　　黄裳越看他俩越好玩，笑道：“你看你看，一会儿好，一会儿歹，你们俩和小孩子有什么两样？”

　　萧峰怒视道：“有情皆孽，无人不苦，我们自然也有我们的苦，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横加指责，纵使你武功高也算不得好汉！”

　　黄裳听这话不祥，疑惑道：“我离开中原日久，你们俩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把话说明白了，我就替他解开。”

　　萧峰强忍怒意，把旧事说了一遍。黄裳听了后，瞠目结舌好半天才道：“你二人父亲的仇就这么解开了？好一个由生到死，死而复生，这位神僧佛法高深，真乃天人，我与他虽一道一释，但万法归宗，若能一见可有多好。”

　　眼见慕容复的眼神逐渐涣散，萧峰抱着他心如刀绞一般，声色俱厉道：“如今都告诉你了，你快解开这妖术！”

　　黄裳置若罔闻，又问道：“既然事发时，你只有周岁，他更没出娘胎，这事便不是你们的错。如今你们父亲都放下前尘，你也说过‘过去的便是过去，不必画地为牢’，那你们方才又在闹什么别扭？”

　　萧峰哑了一会儿：“我……我只是……我只是觉得……”

　　黄裳看着他们，只觉可怜可叹，说道：“爱之深，责之切。你以前能一句话就放下了，是因为那时候你们不过普通交情，如今你将他视若掌上明珠，恨不得他十全十美，自然免不了求全责备，可人无完人，凡事也有个度，把人逼太紧了，人就跑了。”

　　萧峰只觉灵台乍明，仿若醍醐灌顶，自从二人表白心迹，他总觉得慕容复不如以前爽快，多有沉默，甚至有些迁就自己，却原来是这个缘故。

　　黄裳瞧他明白了，哈哈一笑，翻掌在慕容复的百会、膻中两处拍击数次，笑道：“好儿子，你瞧爹爹多么厉害，几句话就把他说通了。”

　　慕容复吃了好大苦头，此时乍得轻松，恨不得往他身上刺个窟窿。黄裳却笑得更加厉害了：“这个模样越发像我儿子了，每次吃了老子苦头，都这么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他前一刻还像是个和善长者，下一刻却猛的一掌往慕容复拍去，慕容复震惊之下，立刻一招“斗转星移”奋力抵挡。两掌交汇，墓室里砰的一阵气流炸开，别说小桌几上的书散了一地，就连那角落里的棺椁都被他们震裂了一道口子。

　　慕容复发觉他这一招劲力大的不像试探，却又不至于要自己性命，皱眉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黄裳却笑道：“好儿子之前阴寒内力入髓，是这个萧家大侄子替你疗的伤吧？”

　　二人面面相觑，慕容复道：“你怎么知道的？”

　　黄裳继续道：“他的内力倒也不俗，只是太过刚猛，跟你不是一个路子的，虽然最后把你治好了，却也把你治坏了。后来你又不爱惜身体，打通三丹田，强行运过功，最近是不是总觉得膻中虚乏，内劲渐退？

　　萧峰不知里头还有这么多缘故，往慕容复看去，果然眉间阴郁，显是被黄裳说准了痛处。萧峰又气又急，碍着不是私下不好骂他，便想求黄裳出手救治。黄裳一挥手道：“既是我的好儿子，我自然会救他，你问问他刚才那一掌使出来时什么感觉。”

　　慕容复一愣，这才发觉方才他全力使了一招“斗转星移”，运功后却没半点虚乏不适，功力甚至隐隐的更胜从前。“你什么时候给我治的伤？”

　　黄裳得意道：“你刚才不是疼的想咬舌头吗，还把萧家大侄子的手也给咬了。爹爹不下点猛药，你怎么会好的这么快？”

　　二人这才知他用心良苦，萧峰先起身作了个长揖，说道：“前辈用心良苦，今日疗伤之恩，晚辈铭感五内，他日若有驱策，萧某万死不辞。”

　　黄裳饶有趣味的打量了一会儿他俩，对慕容复笑道：“我是闽人，我儿死前，我就在想着他也到年纪了，该给他找个契兄，可惜他福薄……如今你做了我的儿子，我便叫他做你契兄好不好？”

　　萧峰没听懂这意思，慕容复曾去过福州闽地，知道他们乡风如此，强绷着脸道：“我早和他说过，我这人独来独往惯了，没拜把兄弟，也不爱认大哥。”

　　萧峰隐隐有些听明白了，脸上也不禁一红，好在他生的方正，倒也不明显。

　　黄裳大笑：“你们两个娃娃真是有趣！若早点遇到你们两个，老头子也不用在这墓里气闷这么久，我那之前的徒儿少年老成，真是无趣极了。”

　　这一语提醒了慕容复，他假作无心问道：“你那徒儿去哪里了，为什么不陪着你？”

　　黄裳微微一笑：“他年轻人，志向大，学了一身本事，自然去闯天下了，我怎么知道他去哪儿了？”

　　二人见他口风严，对蒙面人一事只好暂且作罢。黄裳却笑道：“你们年轻人之间有过节也是常事，他是我徒弟，你是我的好儿子。老头儿不能厚此薄彼，你们我都一样的疼。我教了他移魂大法、九阴神爪，今日我也教你两样功夫，都是我这几年琢磨出来的，还没找人试过好不好用，但瞧你这样忌惮我那徒儿，估计是挺好用的。至于萧家大侄子，在你这个年纪，功夫已经很好了。而且你我武功路子不同，道家武学多阴柔，你学了也是无用。”

　　萧峰对这些本不看重，慕容复却知道他武功深不可测，当世惟有少林寺的那位扫地神僧能一较高下。高丽之行险阻重重，除了蒙面人，那四个通字辈的老和尚更是难缠。此时行的拜师礼，真是比之前被强迫认义父磕的头要诚心诚意多了。

　　黄裳受了他的礼，想了想道：“好儿子的功夫驳杂不纯，必是你贪多务得的缘故，你便先从‘易筋锻骨章’开始练吧，这是我武学起初的心法，属于养气归元的根基法门，一旦通达精纯，任他的降龙十八掌再厉害，也可等闲视之。”说着手掌平摊，只见一张薄纸稳稳从地上飞入他掌心，他手腕轻抖，纸便又轻飘飘飞落在慕容复身前。

　　慕容复拾起一看，只见开篇写着：人徒知枯坐息思为进德之功，殊不知上达之士，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他知这纸上字字珠玑，当下肃容恭领了。

　　黄裳在二人之间瞧了片刻，取过一张纸交到萧峰手中道：“他本是上佳的资质，就是练得太杂了，才坏了事。我不教他具体招式，只传授他一篇经文总纲，先由你保管。你帮我盯着他，等他‘易筋锻骨章’略有小成，能接你七八掌不成问题时，再给他看。”

　　二人起初以为他是个不近人情的怪老头儿，对他诸多无礼，现在得他许多帮助，都觉愧不敢当。黄裳活了近百岁，他二人的神色一看便知，微笑道：“两个娃娃不用这样，孔圣人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若不是刚才好儿子帮我想报仇的法子，我也不能一下子想明白这么多。”

　　二人方才闹矛盾便是因这报仇法子而起，现在再听黄裳的意思，慕容复急道：“你不会真想挑拨武林内斗吧？我刚才随口乱说的。”

　　黄裳笑道：“你的法子看似简单，却太费心力，老头子还得去查他们之间的恩怨，一一细心挑拨，太累人啦！”

　　慕容复暗舒一口气，接道：“那义父打算怎么办？”

　　黄裳道：“不怎么办，我先研究研究各家武功，找出破解他们的法子，等我都琢磨出来，再去找他们比划比划。他们若熬不过我，自己先死了，那是老天爷收他们，他们若跟老头子一样长命，报仇的时候便到了。”

　　二人见他虽执着报仇，心境却冲淡平和许多，都不禁替他高兴。此时忽觉周身劲风骤涌，那股海浪般的真力又疏忽而至，他们猛的望向黄裳，见他不置一词，仍旧笑吟吟的。二人来不及反应，在掌风推送之下，便如纸鸢般向后飘出数丈，而后不消片刻，就沿着来路被送回了阶梯之上。此时石虎恰好打开，他们被送出地道后，真力便轻轻柔柔的消散了。

　　石虎缓缓阖上时，从地下传来黄裳和缓的声音：“我道门武功多阴柔，可九阴极盛乃是灾害，你日后要万分当心，切记切记。”

　　慕容复知道此乃金玉良言，对着石虎又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时，天已蒙蒙亮，再无昨夜的鬼气森森。塞北双雄依旧定在那里，想着困极了，已经站着睡着了。慕容复取下石虎上的虎牙收入怀中，萧峰见状一笑，携手朝着内港的泊船处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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