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的阳光

　　张毅第一次出现在门口，同桌大林就毫不客气地冲他吆喝，“同学，高中部在三楼！”那天，他穿一件纯白的衬衣，拿着一本书，高高瘦瘦，温文的样子真的很像学生。他稍稍愣了一下，嘴角突然泛起微笑，却慢慢走上讲台，“今天我们上第一课，名画欣赏。”
　　他讲解的是梵高的作品《繁星》，在他的口中，那些眩目的色彩，强烈的视觉冲击都是画家澎湃艺术激情的诠释。我有些眩惑了,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乱成一团的油彩也算激情，怪不得不知所谓的主题就被说成是名家手笔了。”声音不大，只有大林听见。他偏过头看我，眼睛笑成了月牙，突然大声地说：“老师，西西说‘乱成一团的油彩也算激情，就怪不得不知所谓的主题就是名家手笔’，你对此有何评论？”
　　我大窘，刹时满脸通红，狠狠地瞪了大林一眼，大家都在看新老师的反应，教室安静地连我吞唾沫的声音也能听见。
　　他显然毫无经验，愣了一下，认真地说， “应该是我没能讲清楚，但梵高对画的执着是无可比拟的，他把自己的激情都融入到了画里，不过，”他竟哑然失笑，“好像是挺乱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空气仿佛轻薄了很多，初次接触的隔膜也在这一笑中消失无痕迹。我突然感到一阵暖意从心窝里漫出来，不浓不淡，不轻不重。
　　大林撞了撞我，“嘿，这老师不错！”我恨恨地说：“还敢说，都是你……”没容我说完，他的大嗓门又绽放在教室里，“老师，你还没说你贵姓！”
　　我住了口，只觉得那该是可恶的大林一整天唯一说对的一句话了。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是行书——“张毅”，龙飞凤舞，字写得很好。
　　当时就很不想在老师心目中留下的“不懂欣赏”的外行印象，从那天开始，我开始留意梵高、克里姆特、安格尔……虽然自己喜好的是国画，却对诸如印象画派、古典画派、野兽画派等博闻强记，恨不得一口吃成个大胖子。
　　尽管我努力地在找机会，可是美术课一周就那么一节，张老师似乎也忘了那档子事，我竟一个多月都没能和他说上片言只语。倒是大林对我吐出的一串串专业术语一惊一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过奖。”我故意淡淡地不假辞色，心里难免有些虚荣的兴奋。
　　张老师说要选一个科代表，就以画画为评，主题不限，随兴发挥。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一心要借此扬眉吐气，就认认真真地画了一幅《仕女图》，点线流畅，自己还算满意，再看看周围同学的作品，尤其相较大林那张涂得漆黑的纸上一棵光秃秃的树，美其名曰“穿着白大褂的树”不知强了多少倍，更是信心满满。
　　一周后他站在讲台上，没说几句题外话就直接宣布了课代表的姓名，“雷晓霞”。
　　台下掌声四起，我也跟着拍手，心里却顿时空落。大林仿佛洞悉我的所想，居然温柔地小声劝我，“西西，金子总会发光的。”
　　“画画是靠天分的。”我勉强笑笑。
　　“你很有天分啊。”他接口说道。
　　“你说不算。”我没有再理他。

　　梦里不知身是客。
　　转眼，当年的同学大江南北，各奔东西，而我大学毕业，和张老师认识也有十年的光景了。
　　他已经是全国知名的青年画家，而我，成了他唯一的入室弟子。想来命运真的是最不易把握的东西，当年又岂知会有这场生命的盛宴？这些年来，和他一起画画，一起游历，一起写生，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看着他从函授本科到硕士毕业，一步步向理想迈进；看着他的妻子怀孕到儿子上小学，看着他留起络腮胡子，头发卷曲地散落在肩头，穿着变得流畅利落，浑身洋溢着桀骜的艺术家气息，再不是当年被误以为是学生的扮相……十年爱，付水流。
　　十年。当年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使君有妇。心里明了，他是老师，我只是众多学生中的一个，缘分的事情不能强求。
　　杨过始终是属于他的小龙女，至于郭襄，生不逢时。所幸知悉进退，若一昧强求，空惹笑谈而已。
　　2月14日，情人节。上午出了会儿太阳，可是下午又阴沉了。
　　我犹豫了一整天，终于在走出画室的前一刻摸出了那块已经带着体温的珊瑚石，“张老师，送给你。”
　　他从我的掌心接了过去，“很漂亮！哪儿捡的？”
　　“海边，去年和妈妈去海南的时候捡的。只有几块。我很喜欢。”我的心跳得很快，表面仍淡定从容，“张老师，再见。”我走下楼梯，在拐角处微微抬头，他还站在楼门那里，竟有些不自然的样子。“愉快点！今天！”
　　我不知道他最后的一句“今天”是否意味着“情人节”。“也祝您和师娘愉快！”我笑得很灿烂。
　　下楼以后，我才开机，已经收到了很多条短信，都是祝我情人节快乐。
　　情人节，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张老师很忙，和妻子在一起的时间甚至少过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可是对他们而言，天天都是情人节。

　　张老师说我的进步越来越大了，他指着我临摹的那幅弗洛伊德的作品，说他是一个有些神经质的人，仿佛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震动、破碎。
　　我没有看画，悄悄盯他的手。他的手很大，手指也比我粗。中指上有厚厚的茧，是长期握笔的结果。指缝中还有白白的粉笔灰。看上去就是搞艺术的人的手。他说我抓住了他要表达的内容，那种不安，那种精神状态都体现得很好。末了，他鼓励我说：“你要坚持下去，会有很大的成绩。”
　　“还不是老师你教得好，强将手下无弱兵嘛！”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哦？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他也笑起来。他笑的样子很好看。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如果这个笑容是属于我的，该多好啊！”

　　他说我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他，说以他的阅历能承受，也能开解我。
　　他说知道我吃了很多苦，说我太缺乏自信，担心不在我身边，我又会放弃。
　　他说要我多交朋友，说我的心过于纤细，需要保护。
　　他说我不善于表达自己，一直都是通过笔来表述。
　　他说要我把他当作朋友。
　　坚强的装备在他眼中溃不成军，所有的软弱一览无余。我不知道该兴幸或是悲哀。只是不想从他身边走开，也舍不得走开。
　　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啊。

　　离开的念头是在接到佛罗伦萨美院的入学通知后才产生的。当时提出申请一半为了考评自己的实力，一半是为了母亲。
　　我在情感轨迹从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说她是过来人了，早先以为只是我的小女孩心态并未放在心上，可当我逐渐长大，拒绝了一个又一个追求者她才感到这并不是小女孩不成熟的爱恋。如果她声色俱厉地严明禁止，我不听她的话也就是了，可是她只是理解地笑笑，“他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难怪你会喜欢他。如果他没有老婆孩子，我不但不反对，还很支持你和他在一起。可是……我不想看到我唯一的女儿越陷越深，将来痛苦一辈子！”
　　她当时没有再多说什么，后来她拿了一份意大利美院的资料给我，说希望我试试看。
　　我何尝不清楚自己的角色和位置，只是，忘记一个人并不像爱上一个人那样——简单。

　　约好八点，可是已经过了半个钟点，张老师还是没有出现。我没有打他的电话，他历来守时，一定是有事情耽搁，我在书架上拿了本《中国油画》慢慢翻着，也没有心思看。
　　“西西，等太久了吧？”我回过头，张老师已经走进了画室，如常地背着那个帆布挎包，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他没有解释，我也没有问。
　　他依然坐在我对面，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是我熟悉的那种烟，很好闻，有迷醉的气息。
　　“葳葳叫我谢谢你的围巾。”他笑着说，“你打得很工整，想必费了很多工夫吧。”
　　“哪里，刚学的。”我也笑了。我怎么能告诉你，是为了你才学织围巾，为了光明正大地送给你，还必须多织一条送给你的妻子。
　　我怎么能告诉你？怎么能告诉你——很爱很爱你。
　　因为爱你，所以愿意，永埋心底。
　　“这几天降温了，你要穿厚点。”他没有多话，“我们开始吧。”
　　他悉心教了我十年，别的学生按月收费，他却从来没和我谈起学费；他从来不愿意收弟子，却主动收我，说我有天分，在我一次次地放弃时一次次地鼓励我、支持我……
　　我没有告诉他，几个月前就已经接到了入学通知，我真的要走了。他曾告诉过我说他心中的艺术天堂不是法国巴黎，而是佛罗伦萨。
　　我不是一个人去，是和你一起。
　　结束课程已经近一点了，我买了几个面包和两瓶热牛奶，拿上楼。
　　“张老师，我有带照相机来，给你拍张照吧。”我笑着说。
　　“拍吃面包啊？”他没有问我为什么，只是笑着。
　　“是啊！”我也笑了。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
　　而是 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却
　　不知道我爱你

　　除了父母，没有别人知道我要远行。
　　虽说此去经年，但毕竟不是生离死别，把离别搞得哭哭啼啼不是现时代女子的作风。

　　站在佛罗伦萨的街头，我抬头看天，天空很蓝，纯透，没有一丝的云彩。一群灰白的鸽子从头顶掠过。明媚的阳光，一点也不刺眼。可我还是禁不住泪眼婆娑，突然很想告诉他，“张老师，佛罗伦萨的阳光真的……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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